“柴相既说从不后悔,当初又为何要在肃州城下救人呢?”
“当初……”柴崇复闭上眼睛。
在这一瞬,河西的雪带着粗重的风砾再次朝他脸上刮来。
河西地阔,雪连续下了几夜,天地之间便仿佛只剩肃州城这一唯独的建筑。
黑灰色突兀切开与天地的差距。
柴崇复仰头看着城墙上站着的少年人。
少年人身形瘦长,身上只着了件破烂单衣,在河西冷冽的风中,他像是随时都要随着风下坠。
少年赤着脚在城墙的黑砖上一步一步往外挪。
柴崇复骑着的马打了个憨响,马鼻子里的热气让人勉强感觉到温度。
“柴相,我在崖底未发现此獠尸体,便一直追杀至此,未曾想此獠竟一路逃到了此处。”身侧的哥舒垂叉手道,“此人实在可恶,荀家众多儿郎中,就数他最奸诈狡猾,要不要……直接射杀?”
柴崇复抬手。
“再等等。”
他并不喜欢哥舒垂。
更厌恶这个作为曾经的河西主将,如今对昔日主帅后人如此无情。
实乃小人。
可小人,也总有小人的作用。
“柴相不知,我在崖底就是被此小儿蒙蔽,未能捉住他,此时若不再动手,怕又是会让此獠逃脱。”哥舒垂在旁催促道。
“你就这么想他死?”柴崇复转头,“你究竟,有多恨此人呢?”
“还是说,你怕他说出什么事?”
柴崇复的脸顺时变得铁青。
“柴相,末将只是……”
河西的雪来的凌冽,刮在脸上愈发刺痛。
城墙上单薄的少年已然在城墙上摇摇欲坠。
他却似丝毫感觉不到。
而是静静仰着头看着灰黑色的天际。
那是彻骨的死寂。
城下的万千军马,与身后的追兵,他在与他们不同的边界里,这么多人,唯独他这里万籁俱寂。
他侧了侧头,然后身形微微朝前摩挲了一下。
银朱色的鸟断了翅膀,朝天地无尽处不断下坠。
与那身影一同下坠,柴崇复的眼皮也微微抖了一下,再然后,前面不远处地面上,血迹在苍茫的雪地里蔓延来开。
他牵了一下马绳。
空中忽而传来一声悲鸣的鹰唳。
然后有什么黑点在雪中急速朝地面冲撞。
一声闷响——
少年蔓延开的那从血迹里,一只松雀鹰安安躺在一旁,血色与他的那丛搅和一起,分辨不出人与鹰的区别。
柴崇复这一生,见过这般的情景其实很多。
可唯独这次,觉得胸口像是有什么被重锤了一下。
身侧的哥舒垂正准备朝前。
他止住他。
哥舒垂才不甘不愿停在原地。
他下了马,蹲下身。
少年人的脸满是血污,河西最恣意的风,如今成了断了的花束,落在雪地里无声无息。
突然,松在一旁的手指微不可查动了动。
身后的哥舒垂赶了上来。
柴崇复微不可查地遮住了这微弱的动向。
“柴相?”哥舒垂问道,“死了吗?”
“扔到乱葬岗吧。”柴崇复没有理哥舒垂,招呼了身后的士兵。
“柴相,是否要再验尸身……”
“即使是神仙这么跳下来都要死透了,何况是个十几岁的小儿。”柴崇复冷声道,“哥舒将军赶紧回去与王大将军复命吧。”
“我也要回去处理军务了,”他又道,“记得提醒王大将军,这些日子断了的军报都递呈上来,一件都别落下。”
乱葬岗的雪夜,只能听到豺狼的咀嚼和长啸声。
其间破碎的衣衫,腐烂的皮肉和骨头,都遍布在这个乱葬岗上。
腐臭不堪。
“阿郎,阿郎在这里!”提着灯笼的侍从招了招手,示意柴崇复。
他疾步跨过去,低头那手在少年鼻息上点了点。
“还有呼吸。”他松了口气,“抱上马车去。”
夜里,马车在冰雪封锁的行道上飞速行驶。
客驿点着幽暗的油灯。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浑身上了厚厚的毯子,但除却微弱的呼吸,却察觉不到别的动向。
“如何?”柴崇复问。
“这小郎君浑身筋脉皆断,药石罔顾了。”着着胡人衣衫的郎中摇了摇头。
“契多,太医署的刘直长说您是他故交,也是西域最厉害的大夫,连您难道也没有解救之法了么?”
“无论如何,请您再想想办法。”柴崇复扫了眼床榻上的少年道,“他家……只剩他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