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那话不是给你的,如今既连你也信,三娘也算没有白费苦心。”
崔知易说毕,站起身,施施然站至船头。
舟倾斜了些。
海浪堆起千雪,崔知易的衣角尽被打湿。
身后船舱晃了晃,然后便没了人影。
荀安从东海回来,因海上湿潮,他又待了多年,身子自大不如以前,他顺着来路返回,至江陵郡时又停了下来。
他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邑京,一封来自突厥。
邑京的信,说的是一行大师已涅槃;突厥的信说的是他的父亲遇疾,药石无用,葬归河西。
看完信,他低头看向江水,这江水早不是当年的江水。
他突然有些不想再走了,便停了下来,临江建了一个道观。
……
江陵郡人皆知晓江边有一道观,那道观并无名字,观里供着一尊天女像,天女像栩栩如生,有人说与那登仙而去的元盈长公主生得一般模样。
那观里只有一个道士。
他平日只喜着菘蓝色的道袍,那道袍浆洗了多次,时间久了几乎看不清颜色,但他好像始终也不愿更换。
他平日里喜欢上山采药,常于院中炼丹,因而道观中便常雾气蒙蒙,如于仙境。
偶尔也有些染疾的山中村民求助于这个道士,道士来者不拒,看病开药,分文不取。村民们多觉得不好意思,便常在天女像前供奉食物香火,道士唯此不阻拦。
道士似乎比常人都要老的快,身形瘦削,道袍似勉强挂在身上一般,他说话的时候也时常咳嗽。
他平日里常做一些山野粗活,极为节俭,可天女像前的香火却从未断过。
道观来过一次匪徒。
观里本就无多钱财,只有这么一个拖着残体的病道士,匪徒们劫财不成恼羞成怒,便想要砸天女像泄愤。
听闻道士死死护住天女像,被匪徒踩断了几根手指也不愿松手。
匪徒们便把怒气都发泄在道士身上,将道士打得呕血不止,还碎了左脚踝骨。
若非村民闻声赶来,道士怕是就要死在道观里。
赶走匪徒后,村民想要扶起道士。
道士摇了摇头,站起身,天女像只是蒙了一些尘土,丝毫不曾沾了灰。
道士拖着左脚,一步步踉跄将天女像重新放回了祭坛,用洁净帕子擦了擦,才回头对村民道谢。
道观又恢复了与往日相同的模样。
几年后,那道士离开了道观一段时间,但很快又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道士鬓边白发又增。
那年除夕的时候,道士观廊下挂了一盏无骨灯,那灯雕刻精细,是山野中没见过的精致物什。
之后,观中炼丹的烟火比平日维持的还要久,道士出观的时间更少了。
再是几年,道士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有人说常见他咳血,左脚的伤也一直未好。
道观建立的第七年,来了一个女子。
方时,道士正在院子里浇水。
他已不如少年时那般身体利索,身上旧症新病不断,常疼得起不了身,有些重活更是做不了了。
听到院门轻启,他以为又是在寻他看病的村民。
“我先上了香,再给你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听到了轻柔的声音。
“荀哥哥。”那是个成年女子的声音,语气还一如当年在庐州山野间清脆。
道士惊诧抬头看去。
“阿竹?”
当年的轻灵的小姑娘眉眼多了柔和,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秀的青年。
“我寻了您许久,终于听闻您在此处,特带我夫婿来采访,”她道,然后拉了拉身后的青年。
“这就是荀哥哥,你快给荀哥哥拜礼。”她回头嗔怪一声道。
青年急忙上前,谦恭一拜。
道士在阿竹婚宴上远远瞧见过她的夫婿,当年看起来是个清秀书生,如今瞧见,青年比初见时黑了许多,也健壮了不少。
“这些年,我和阿竹随着三娘子的游记也去了很多地方,将游记里未达之地重新补了一些。”青年温声,双手递上那厚厚的一叠游记,“阿竹定要给您来看看,说是要请您亲自过目。”
那游记已有些泛黄,书页里还泛着卷。
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混杂了,荀安怔怔看着上面的墨迹。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她的字了,即使隔着这么多岁月,他将手轻轻触上去的时候,似还能回忆起她落笔时指间的温度。
退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勉强亮着。
荀安拂袖舀第一碗茶,手止不住发颤,几乎要将茶水泼到外头去。
那青年抬手接了过去。
他便索性让他去做了。
油灯微微颤颤,他与他们说了些寻常家话。
所言不多,对他的询问,他们知无不答。
直至月入中天,茶已然凉了,青年先一步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阿竹和他。
女子从怀里拿出个琉璃瓶子。
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这株草木时,神情愣了愣。
“自幼听闻您在寻怀梦草,这些年我与我夫君也行走了四处,处处替您留意着此草,至黔州山间偶得此,因而连日不敢耽误,特意送了来。”
琉璃里,怀梦草腥红的叶子还沾着露水,蜷缩着叶子似仍在酣睡。
月从空中一点一点落下,怀梦草叶上透明的露水沾着一点月光。
屋子里所有的光都灭了,在某一瞬间又重新到了他的身上。
倾斜,再度倾斜,再依正,再倾斜。
他坐在退室里足足两日,待那怀梦草的叶子蜷缩起来,他站起身。
至厨下,烧水,沐浴,换衣。
铜镜前的人,眼角已有了细纹,少年时风月缱绻的眉眼死气沉沉,这张脸的生命力早就在这些年月里被彻底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