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盈能感觉到,这具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点逝去,她快要从这个身体里脱离了。
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海上风浪不止,船在不停摇晃,有一瞬,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与船身融为一体,在这浩瀚大海里无所归去。
木板声仍在呜咽着,门外崔知易压低着声,他的话断断续续,如今也集中不得精力,听不清楚。
然后门嘎吱一声开了,崔知易走了近来。
他看到她时,脸上瞬间扯起如常笑意,被这昏暗的一点光照着,像是笼着薄薄的水汽。
他走至她身前,蹲下身。
“三娘,你醒了?”他对她笑了笑,“你都睡了这么多日了,从没见你懒成这样。”
“我方才听前头的船工说,这浪许是快停了,”他言语轻快,“你醒了,着浪也快止了,真是好兆头。”
他将好兆头三个字说得转了弯,轻快得如同春日跳跃的蝴蝶。
钟盈想要勾勾唇,但好像一点情绪的转动,也让她极为艰难。
“你也不用故意逗我开心。”她轻轻道。
一旁的油灯颤抖着,再几步就要落下去。
“我如今是怎么样,我自己再清楚不过。”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碧色衣角,“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崔知易的神色变了,他僵持了几分,那是素来乐观的脸上从未有过的表情。
“三娘。”他抬头唤了一声,喉珠动了动,后面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钟盈的瘾症勉强压了多年,却久不得根治,近几年风餐露宿,胸口旧伤复发,这些旧病一同侵蚀着她的身体,那次在回鹘昏倒,她便猜到了自己的身体许是熬不了多久,因而特意加快了脚程。
如今,许这东海将成她的归宿。
“我只知晓你有瘾症,却不知你胸口还有旧疾,那次在回鹘时,就该让你好生休息,就不该说什么来东海这样的混账话。”崔知易背过身,重重锤了锤了甲板。
“乐安。”钟盈叹了口气,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崔知易没有回头。
钟盈平了平气,她集中了自己的力气。
“乐安,我没有悔,别人不知我,你却应是知我的。”她道。
崔知易身子动了动,才微微转过身低头看她。
他的神情里方才的愤懑不见,如今柔了些许,脸上还表露出无可奈何。
“我自然知晓,”他鼻音有些重,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朝游碧海而暮苍梧,我知晓的。”
“是,我喜欢这么活着,即使我哪里都不去,好好呆在庐州,也摆脱不了这般的命运。”她道,“在这里停止,我会觉得我仍在前行。”
“三娘,你莫要再多说了,你好好休息,过会我带你看海上日升。”崔知易挂了笑,“日升有万丈光芒,你定会喜欢的。”
钟盈摇了摇头。
“我有些话,要与你说,”她深吸了口气,“我怕来不及。”
“三娘。”崔知易急急道。
“你不要打断我,我怕,我没有时间了再说这些话了,”她停了停,才重新开口,“待我走后,需劳烦你立刻回趟邑京,我知晓你不喜欢那里,但我只求你这么一回。”
她说毕,抬头乞求着看崔知易。
崔知易点点头。
“你应该,早就知晓我的身份了,我走后,我弟弟一定会很痛苦,劳烦你编一个谎言骗他,什么谎言都行,只消不要将真相告知他,”她道,“我对他,过于自私,有诸多事对不住他,还好,如今也有人陪着他了。”
“你莫要忘了,忍冬纹的盒子是给我弟弟的,牡丹纹是给阿竹的,”她说的快了,有些喘不上气,停了许久才道,“我如今写的剩下的游记,也劳烦你一并寄给阿竹,不要和她说我走了的事,她还小,离死生过远,就当我,失约了吧。”
“我知晓了,我都知晓了。”崔知易含了泪,他仰头,撑这不将泪落下。
“乐安,认识你,我很高兴。”她说不上别的话了,勉强抬头看着他,唇角努力笑起来,“这段路有你陪着,谢谢。”
说完这些话,钟盈已全身的力气彻底抽干,然后往下缩了缩,将身体缩进了被褥里。
关于离开这件事,她其实是有一点点害怕。
但在这个世界短短的一辈子,她有全心全意爱过人,有过纵情高歌的朋友,也俯身踏过这山水人间,天地众生已见,她心无挂碍。
想到这里,她觉得心复有光明,
也许,也许就这般离去,她就能回家了。
外头的风浪声止了,船身的摇晃平了下来。
她的意识也跟着开始飘远。
旁侧的那盏油灯,上面黄晕还在不断扩散,崔知易的脸她已经开始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