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实在是很洪亮,一下子便传开了,众人都看向那远远地快走上道坛的道人,虽然销声匿迹两年多,但许多人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
原本坐在底下观战的李岳阳闻声也猛地抬眸看去,一看见那道身影,她瞳孔骤缩。
道台下的人群一片混乱,道台之上却是很空旷与宁静的,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孟长青已经步上了道台。
吴聆站在道台之上,有雪轻轻地落在他肩头,他注视着那个慢慢朝他走过来的人,这场景仿佛是似曾相识,他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风徐徐地吹过去,有什么东西也好像随之而散,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的,一朝之间如过眼云烟。
孟长青在离吴聆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处停下了脚步,他打量着吴聆,吴聆也在望着他,两人的神情都有几分冷淡,不像是仇寇见面,倒像不经意间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谁都没先开口说话。吴聆这两年在道门声名无两,道袍也换了形制,此时他站在雪中,广袖高冠,双袖仙鹤齐飞,一眼看去似乎隐隐有些宗师的气质了,而孟长青却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好像没怎么变过。
一旁有长白弟子要跃上道台来,孟长青随手一把揭下了道台之上的猩红旗子,底下众人静了一瞬,猛地更加翻沸了。
孟长青这意思是:他今日要和吴聆比试?
春南宗派比试有个很古老的规矩,但凡站上这一方道台的两个道门修士,直到分出胜负,其他人不得插手。在众人的眼中,孟长青若是要跟吴聆比试,他显然是没有胜算的,哪怕传闻中他修了邪术,这两年死在吴聆手中的邪修难道少吗?众人都望向吴聆,吴聆回头看了眼要翻身上来的长白弟子,示意他们退下去。那几个长白弟子控制不住地盯着孟长青,最终还是听从吴聆的意思慢慢地退了下去。
吴聆这是接下了比试。
孟长青看着吴聆,终于漫不经心道:“你倒是有种。”
吴聆闻声看向他,他好像一直都是这副神色,冷冷清清的,无论看见什么都起不来波澜,终于,他低声道:“你心中清楚,世上没有一个人信你,你今日若是杀了我,玄武千年清誉毁于一旦,第一个要你的性命便是你的同门。若是你今日杀不了我,丧家之犬,何惧之有?”
孟长青笑了。他是真的听笑了。笑完之后,他问吴聆道:“你父亲说,既闻过必改之。如今死到临头,你可曾有过一点悔恨,觉得对不住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吴聆看着孟长青笑起来的样子,似乎是轻轻地顿了下。孟长青瞧着和两年前一样,却又好像和两年前截然不同了。
孟长青没说话,他看着吴聆,他自然也能看出吴聆脸上眼中没有半分悔意。
这世上的修士,有人求大道,有人求长生,有人求顿悟,有人求解脱,有的只是冤冤相报,又哪里来的闻过改之。
终于,孟长青抬起手,二十八道金色魂符烧了起来,一刹那间封去了道台上两人所有的去路。也不知是什么邪术,连吴聆都多看了两眼,金光犹如火光似的,一瞬间席卷整个道台,大雪往下落,火光往上升,两种颜色熔在了一起。
降魔剑气在放出去的瞬间就支离破碎,吴聆终于极轻地皱了下眉,看了孟长青一眼。
孟长青却没有继续动手,不知是个什么意味,金色魂符浮在空中剧烈地抖动着。
吴聆瞬间明白过来,孟长青在想什么。孟长青想逼他用魂术,孟长青之所以挑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为的就是逼他当众用魂术。
孟长青也毫不掩饰,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吴聆,单凭吴聆到死也不用魂术,单凭吴聆的道宗修为,他今日能给吴聆选一百种死法不带重样的。
半刻钟后,吴聆被震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雪一下子被犁出一长道。
所有的看客都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惊住了,一瞬间鸦雀无声的那种惊。
怎么可能?
吴闻过竟然打不过孟长青?
“大师兄!”一众长白弟子最先反应过来,连道门规矩都不顾了,要翻身冲上去,却被魂符猛地震开。
孟长青慢慢朝着吴聆走了过去,他捞起衣摆低下身看着吴聆,吴聆低头半晌,缓缓地吐出口血,孟长青望着他低声问道:“废去根骨与修为的感觉如何?”
吴聆闻声抬起头看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口血又吐了出来。他看着那一地的温热猩红的血,也全然并不在乎,再次看向孟长青的时候,他的眼睛反而比平时要明亮了一些,似乎之前不是那副永远冷淡到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孟长青看着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些异样。
吴聆抛出了个东西出去,落在雪中银闪闪的。
孟长青低头看了一眼,忽然他的视线定住了。他见过这块东西,这是三娘给自己儿子打的长命锁。当日在太白城,三娘救过他,因为跟着他太过危险,三娘后来便带着其他太白城的鬼去其他地方躲了起来。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吴聆,“为什么这东西会在你手上?”
吴聆似乎在回忆,声音一股说不上来的平淡,“那群恶鬼魂飞魄散的时候,一直在哀嚎求饶,业火缠身,到了第二个时辰他们便只想着求死了,可魂魄却一直烧了五个多月才彻底散尽。”
孟长青的眼神忽然就变了。
吴聆看着那枚长命锁,“这女鬼找到了她儿子,她儿子今年九十多岁,少时吃了许多的苦,终于子孙满堂安享晚年,一夜之间,满门九十多口人葬身火海,火烧起来的时候,她儿子年纪大了又腿脚不便,摔在了门口,那女鬼看到后终于疯了一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说她错了,她不该救你,她应该让你去死,她一遍磕头一边发誓,如果再见到你她一定会杀了你,”他看向孟长青,“魂飞魄散的时候,她仍是跪在火海中不停地发誓。”
孟长青看着他,定住了。
吴聆低声继续道:“谢怀风死了。”
“他很早就认出了你,你父亲杀了他父母和兄长,他一直都记得这事,所以我没有想到当日在玉城他会出手救你一命。他怀疑吴喜道之死,吕仙朝身上有他下的法阵,吴喜道的伤口却没有一丝他的灵力,人不是吕仙朝杀的。他一直在寻你,他感觉你知道内情,我从玉城之后便没有再找到他,直到他回了一趟蜀地,那一日是他弟弟的生辰,自从父母与兄长死后,他答应过他弟弟每一年都回去陪他过生辰。”
吴聆看向孟长青,低声道:“那一日他没能走进那扇门。”
孟长青望着吴聆,眼中的金色早已变成了猩红,他半蹲在吴聆面前静静地听着,一直都没说话。那些魂符也不知何时停止了燃烧,道坛上静极了。
终于,孟长青看着那枚长命锁低声道:“你想杀我,你找我就好了,为何要折磨他们?”
吴聆看着孟长青不作声的样子,终于,他望着那双猩红的眼睛,低声冷淡道:
“孟孤,你入魔了。”
孟长青慢慢地站了起来。
道台下所有人都看见孟长青慢慢地站了起来,但是那一幕发生的时候,仍是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那好像真的只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
血,到处都是血,血溅在道台上,溅到雪里,雪一下子全部都化开了。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那道坛上的一幕,那些血好像是直接溅在他们眼睛上一样,砰一声,一下子炸开了。谁都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