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我没看错吧?七小姐……天……主……子,主子……主子,回来了,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那声音是惊喜交加的,带着一种苍桑感。
园子内,小眉原本在摘花,冬娣正在扫着地上那枯黄的树叶,一个个以为听错,呆了一下,不约而同的往门口探看去——
这两人,原本是云沁房里的。云沁离云家堡以后,原本在沁园内侍候的十来个侍女多数被大夫人调配走,独留下了小眉和冬娣给燕娘,以补缺五年前被大夫人打死的两个姑子的位置。
在云家堡,每个姬妾多有五个至十个不等的奴婢侍候,奴婢的多少,是地位高低的表现。
燕娘的配额是最低的,可她从来不抱怨,默默无闻的过着这种苍白的日子。
“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在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以后,小眉欢喜的往里头蹦了进去,冬娣则干脆扔下扫把,飞奔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直叫了一声:
“小姐,您当真回来了!你当真回来了!”
云沁含笑将她扶起,六年不见,冬娣都是大姑娘了,这姑娘,是以前她与秦逍在外头捡的,那时和小眉一样,才十一二岁。
她抱了抱她,没有半点主子的架子:
“嗯,回来了!”
冬娣立即哽咽:“今天听得喜雀叫,奴婢一直在想会有怎样的喜事临门,真没料小姐会回来……”
云沁又笑:“那喜雀,还真会叫!”
“就是就是!”
那边,门开,春姑姑和小眉扶出一个跌跌撞撞的妇人来,一身杏色的素裙,映衬的脸孔异样的病白,依上漂亮的眸子,挂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的眼神,摒着息,痴痴的望着一身穷苦潦倒的女儿。
云沁放开冬娣的手,收起笑,一步一步走近,隔了三四步,扶着布裙,她扑通往地上跪了下去,囡囡看样学样,小膝盖一屈,并列下跪,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瞅了瞅这个久病的妇人,心里想啊:
“这便是姥姥了吧!母亲的母亲?”
“娘,不孝女回来了,不孝女在这里向您请安!”
云沁声音颤了颤,吐出一句,而后,屈身,重重的叩了三记响头。
自小,母亲对她就是苛利的,但是,她清楚,母亲是打心眼里疼她的。
这么多年以来,母亲从来不教她去求媚于父亲,母亲让她藏拙,暗自教她书字文章,却不许她在人前献宝。
母亲正色的提点她:
“你是庶出的孩子,锋芒太露,活不长。待你长成了,才能走真正适合自己走的路。”
六年前,当她被堡里的大夫验出珠胎暗结的时候,母亲是何等的愤怒,生平第一次,狠狠的毫不犹豫的甩了她一个巴掌,骂她:
“恬不知耻。”
这是母亲唯一一次用如此重的语气骂她。
当时,她的神情是何等的失望,似乎她这一生最后一点尊严,因为这样一个结果,全被她败了一个精光,令她的人生从此黯然无光——
是的,曾经,她是母亲的娇傲,父亲偶而来见母亲,皆是因为秦逍来了府上,父亲陪着他进燕楼来。
那会儿,母亲才有机会和父亲说话,父亲才偶尔过问一下母亲的起居,然后帮忙添置一些东西。
那个时候的母亲,年轻貌美,那双朦朦胧胧的眼,会发出光来。会很美。
她没料到女儿会抹黑她的脸,令父亲嫌恶上了她。
是的,父亲嫌恶母亲,骂她教女无方。
后来,母亲拼命的逼她堕胎,曾想把那药汤给她灌进去。
她宁死不从,盯着母亲,只静静的说过这么一句话:
“母亲,你若灌了,那你我母女缘份便就此尽了。孩子死,我不独活。女儿就此拜别!”
最后,还是母亲心存不忍,没逼。
甚至于在听说父亲让人送上堕胎药时,偷偷过来将她放了,给她银子,叫她出去先避一避风头。
听说,母亲便是因为这事,被父亲和大夫人毒打了一顿,打的是遍体鳞伤,那病根便是那时落下的。
这些年,她的日子日渐安稳,也曾暗自捎了信回来,说要来接她出去。
母亲不肯,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我是不会离了云家堡的,弗儿你千万别回西楚,大夫人她们一直在暗中寻你,一心想将你除之,以绝秦五之念。既然已隐姓埋名,那便不要再以云七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遁世安居,你若安好,我便好!”
那时,她一直不知母亲身体状况。
母亲总是瞒着她,总不想让她操心。
这便是一个做为母亲的心情。
如今,她也是母亲了,这种心情,才能更为深刻的领悟过。
“唉,弗儿,你怎么就不听话?让你别回来,你偏偏就要回来,你这丫头,这脾性,怎还是这么的执拗呢!一点也没变。一点也没变。这不好,真不好!太不好!”
燕娘轻轻叹息,在春姑姑的扶持下走近,走的是那么的慢,才短短几步,她却像穿越了千山万水而来的一般,走的那般艰难。
这身子得病的有多厉害,才令她行走如此累。
云沁看的有点心惊肉跳。
燕娘已伸手捂上了云沁的脸,感受这睽别已久的感觉:这个叫她又爱又恨又牵肠挂肚的女儿,终于回来了——她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湿润了那干涸的眼窝,落到了云沁的脸上,那么的烫,就像焦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