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一脸费解。
质问道:
“为何?”
“下吏不明白。”
“法官、法吏的职责不就是为民普法吗?”
“商君有言:‘民不尽知’‘民不尽贤’,所以‘圣人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从而‘令万民无陷于险危’,‘万民皆知所避就’,眼下界休民众不知法,因而日常之中,不断触法违法,以至大秦律法形同虚设,这也是法官一直痛心疾首的。”
“这次明明有如此好的机会,为何法官不尝试一下呢?”
“我初为法吏之时,法官曾不知一次对我说过,民众知法才可以使民众和官吏互相监督,而这正是我等的职责。”
“民众从我们这了解了法律,就不怕官吏的欺压了,也不敢随意犯法了,官吏知道民众懂法,就更不敢随意欺压他们了,所以向民众普法,是给与万民和官吏互相监督的职权。”
“界休秦法失位多年。”
“原因并非是普法的问题,而在官府一直知法犯法,所以正义始终得不到声张,一切问题都出在官府身上,若是我们抓住这次机会,将县中徇私枉法的官吏一网打尽,秦法岂不就得到了声张?”
“商君当年靠‘徙木立信’,让民众深刻了解到官府的威信和秦律的威严,若是我们效仿,将违法犯法之人绳之以法,岂不是能以正视听,让界休民众深刻体会到秦法,了解秦法,进而一举扭转地方的黑恶现状?”
“下吏心中有惑,请法官解惑。”
获恭敬的朝万迁行了一礼。
万迁怅然的看了获一眼,长叹一声道:“你可知在你之前,其实还有两名法吏。”
获一愣。
万迁继续道:
“我初来界休时,的确想将秦律告天下万民,同时为万民声张正义公理,而很快,我便察觉到了县中黑恶,因而也是尽职尽责的把这些发现告知给了郡上,不过最终,郡里并没有查到所谓黑幕。”
“从那时起,我便知晓,郡中同样存有黑暗。”
“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受到了县里针对,第一名法吏,便是在为民众普法时意外落水,不治身亡,我当初便感觉不对,但乡啬夫一口咬定,我最终也无可奈何。”
“不过这更加激起了我的不满。”
“因而在去咸阳更新律条时,我便将县中之事告知给了御史,想让朝廷下令彻查此事,但最终,经过监御史调查后,此事依旧是不了了之,从那时之后,我便再难得安宁。”
“每至深夜,便有人朝屋中掷石泼粪,甚至在墙上涂抹鸡血,进行各种恐吓威胁,我便依法将此事告官了,但我只是一名法官,县里真正负责审理案件的,是地方上的乡啬夫、令史或县丞。”
“最终案件并未告破。”
“我当时自是不服,一直上告,直接告到了郡里,甚至想告到廷尉府,但当我从郡里回来时,却是发现,跟我学习的法吏,被吊死在了我屋前竹林。”
“而他身上挂着一片木牌。”
“上面只有一个字。”
“冤!!!”
“这起案件最终定性为了自杀。”
“也从那时起,我深刻的明白了,在界休这块地界,告官是解决不了任何事的,因为县里、郡里,甚至是朝廷,他们都有联系,官官相护之下,其容蚍蜉撼大树?”
“就算解决了县中的贪官污吏,县中的不正之风同样不会得到肃整,因为这不是一县的问题,也不是一郡的问题,而是整个山东的问题,甚至是整个大秦的问题。”
“我固然可以如你所说,将县中秘事告知秦尚书令,但谁又能保证县中的贪官污吏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就算他们真的被绳之以法,到时你我也难逃非命。”
“这几年县中之所以不再对我敌视仇视,正是因为我没有再过问县中之事,也不再引导民众去官府告官,但他们对我的容忍也仅限于此,一旦过界,只会白白害了自身性命。”
“我已经害了两人,又岂敢再贻害于你?”
“在朝廷态度不明晰之前,不要再轻举妄动,现在也远不到开诚布公的时候,陛下一向深谋远虑,又有良将谋臣相辅,定然能知晓地方黑恶,陛下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我等静候陛下诏令即可。”
获眼中满是不甘。
万迁轻叹一声,又道:“你方才说秦尚书令对界休之事了解甚少,因而没有挖出地方官吏牵扯,但你可曾想过,他们或许早就知道其中之事,只是选择了引而不发?”
“秦尚书令此人,我却是有所耳闻。”
“此人胆大心细,行事乖张,一向不按常理出手,以我在咸阳的听闻,他肯定能发现蹊跷,但最终却没有声张,这足以说明,他其实是有些顾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因而你不用去找秦尚书令。”
“他不会掺和进来。”
“你若是去找他,只会害了你自己。”
万迁难得多说几句。
获面露犹豫,他拱手道:“法官的话,我不敢苟同,秦尚书令是跟随陛下出行的官吏,我们只要把此事告知秦尚书令,让其将地方黑恶转告陛下,陛下难道还会坐视不管?”
“到时岂非能一改地方之风气?”
“法官曾说过。”
“我们是以法为生命,眼下有为律法正名的机会,岂能有贪生怕死之念想?”
万迁摇摇头。
沉声道:
“莫要再动这等邪心了。”
“我的确说过,我们是视法为生命,甚至视法高于生命,但作为法官、法吏,最为重要的,是保护好县里的法令,只要法令在,秦律就在,或许秦法短时会有缺位,但最终还是会归复。”
“若是我们连秦律都保护不了,又何以去教化天下?去让世人遵纪守法?大秦一切自有章法,我万迁深以为然,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有不满,我又何尝不是?”
“但有的事不值得去做。”
“你还年轻,没有必要去冒险。”
“你若真有心,当好好熟记律令,等到天下拨乱反正之时,你也能真正的尽到法吏之职。”
“你下去吧。”
“秦尚书令有关的事不要再提了。”
说完。
万迁继续俯首,写起了律令。
获面露不愿,但最终还是拱手道:“下吏告退。”
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等到获离开,万迁叹了口气,他将手中颤巍的笔放下,通过窗扉看向了天穹,此刻天色却是残阳似血。
“唉。”
“获,你性子还是太急了。”
“县里的黑暗岂是一个官员能解决的?”
“这半年来,山东各地事端频发,天下已到亡羊歧路阶段,甚至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步,界休的事的确容易解决,但太原郡呢?整个山东六地呢?”
“这些年我如履薄冰,并非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最终能将秦法深入人心,我自身的性命,我早已看淡,不然我又何必将妻子送回关中?”
“我于天下有罪,于陛下有罪,甚至是整个界休的罪人,若非是我有意纵容,界休民众不会过得如此凄苦,也不会如此怨声载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我已不奢望得到宽恕。”
“但为恶之人尚在,我又岂敢舍命?”
“若是天下真的陷入不复,我万迁亦有仗剑行义之举,只是秦法不能就此沦落,这是万千法吏一生的坚守,岂能因此而毁于一旦?”
万迁回过头,望着那一卷卷秦律,眼中露出无限的怜惜。
这些就是他的生命。
他愿用一生去维护、去捍卫!
万迁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几卷律法,自顾自的读了起来,虽然这些律令他早已牢记于心,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倒背如流。
读着读着。
万迁突然又哭又笑起来,场面一时变得十分怪诞,但无形中却是透出了几分凄苦,几分心酸,几分悲凉。
仿佛有道不尽的愁绪。
“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
(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