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声音渐渐远了,虞澜清刚歇口气准备到前方不远处的池塘边去喂鱼,就见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过来的诏安的身影,他眼眶有些泛红,捏着拂尘的手微微颤抖,极其隐忍的给虞澜清行了礼。
这些年,诏安早已经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小太监,变成了乾明殿前的御前首席太监。
从去年的时候,吴义的身体就已经不行了。
现下看着诏安这样子,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虞澜清还没开口问怎么了,就见诏安在自己跟前再也绷不住,哽咽着开了口:“娘娘,奴才师父。。。走了。”
死了?
虞澜清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突然觉得心中苍白一片。
诏安垂着头,接着道:“师父是突然去的,奴才刚得了裕和修好的消息,想跟师父说,今年秋日,咱们便能去裕和了,师父去年病倒之后,每日心心念念的,便是想去裕和,想再去先帝没了的地方看一看,师父这一年来,总是看见幻觉,总是跟奴才说,先帝正跟他说话,奴才原以为。。。原以为师父还能等到的,可今日去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他都不知道,不知道裕和已经修好了,不知道皇上在先帝咽气的那片林子里种下了大片的迎春花,他该去看一看的。”
诏安越说越哽咽,抬起手袖擦了擦眼泪,却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吴义对于诏安来说,是恩师,更是父亲。
他把毕生的人生经验,都毫无保留的教给了自己的徒弟,把一生在宫中的心血,也毫无保留的留给了自己的徒弟。
诏安的名字,是吴义取的,进宫之前,他不叫这个。
吴义说,入宫便是新生了,宫外没有了家,就在宫里重新找一个家。
诏安,意味天恩威仪下,也能平平安安。
被宫里的老太监们呼来喝去洗刷马桶的时候,是吴义把他拉出了浣洗局,在御前做了他的徒弟。
吴义总爱说,诏安啊,你要记住,在御前做事,一定要守着皇上,寸步不离。
可他守着皇上未离半步,却没能守着自己的师父身边,看他最后一眼,听他最后的一句叮咛。
他让诏安在宫里找一个家,诏安找到了,可现在这个家里,最要紧的人,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他再也看不见裕和的迎春花明年迎风生长的模样,他随着他心心念念着的先帝,永远的去了。
诏安哭得像个孩子,他还没有准备好迎接离别,现实却已经逼着他要接受眼前的事实。
虞澜清亦是心中苦涩,她刚入宫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不受宠,所有宫人都在背地里嘲笑她这个皇后,是吴义管教着宫中的悠悠众口,他对自己的尊重,从不因为自己是否受宠而决定。
他是真正的皇位守护者,他守护着从先帝交到魏离手上的皇家颜面,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他一定带着骄傲,去跟先帝说,如今的大魏,很好,很好。
诏安不敢在魏离跟前露出如此悲伤情感,吴义也算是尽心尽力在魏离身边伺候了近十年,真要说起来,在魏离还很小的时候,他便伺候着了。
魏离此时也同样悲痛,在乾明殿里静坐,百感交集。
他手上还拿着裕和修缮好的折子,好消息和坏消息同时到达,魏离才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命运弄人。
时间从来不会等待任何人任何事,离开了,就是永远离开了,谁也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原本。。。三年前囚兽笼做好的时候,吴义是可以跟着他一起去裕和看一看的。
可他偏偏摔了马,之后怕虞澜清担心,怕她胡思乱想,这三年魏离寸步不离的守着虞澜清,守着孩子们,当着她的面儿,一直在调理自己的身体。
他还能等,可吴义已经不能等了。
诏安在虞澜清跟前,才敢肆意的宣泄自己的情绪,在诏安的心里,这宫里最亲的人除了吴义,便是当年如同天神般饶恕了他罪过的皇后了。
他是自请命来跟虞澜清说的,哭出来以后,心里边的痛楚虽然没有缓和,但情绪上明显得到了宣泄。
虞澜清陪着诏安静坐了很久,直到他红肿的眼睛恢复正常,才跟着诏安一块儿去乾明殿。
“你师父的尸身,已经让人去收了?”虞澜清轻声开口问一句,说‘尸身’这两个字的时候,明显迟疑了一下,但这毕竟已经是既定事实了,迟早是要接受的。
诏安微微点头,好半天后反应过来自己跟在虞澜清身后皇后娘娘看不见,又开口道:“是,已经收走了。”
“你师父历经两位君王,兢兢业业奉献了一生,皇上一定会厚葬的。”虞澜清宽慰一句,可诏安心中的遗憾,恐怕永远都只能是遗憾了。
诏安在乾明殿殿门前停下了脚步:“娘娘进去吧,皇上在里边,奴才就在这里候着。”
他做着自己本分的事情,这是吴义一直以来教导他,让他铭刻进骨子里,必须做好的事情。
诏安站在这里,就是对吴义最好的缅怀。
虞澜清颔首,进门之前,又伸出手,拍了拍诏安的肩膀:“你师父,以你为荣。”
诏安咬紧嘴唇,垂下头,眼泪滴落在地上。
虞澜清走进乾明殿里,看见魏离颓然的靠在椅背上,正盯着头顶上的梁柱出神。
脚步声渐近,魏离沙哑着声音开口:“清儿。”
他知道是她,这些年来,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早就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的认知。
虞澜清走到魏离的身边,伸出手,拉住魏离的手:“皇上节哀。”
魏离眨了眨眼睛:“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
可天天都在眼面前的人突然就没了,魏离觉得茫然,也觉得害怕。
说一瞬间就痛得蚀骨,确实是没有的。
可当他看见手边的茶盏,看见缭缭烟雾的金盏,看见堆放在手边的奏折有些凌乱的时候,想开口唤一声吴义,发现再无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