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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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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女和飞剑(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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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高稹的锦衣少年赶紧打圆场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愿意拿出此物作为弥补。”

高稹低头打开腰间那只布囊,掏出那方玉玺,单手托着,递向远处的帷帽少女:“以表诚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吴爷爷的无心冒犯,他毕竟是出于忠义,并无害人之心。”

眉发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顿时悚然,单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臜,此方玉玺却是殿下机缘所在,是世间罕有的纯粹宝物,甚至能够承载民间香火,两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殿下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贵胄的高姓少年脸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烦,讥讽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欢敝帚自珍。将那方玉玺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

少女行事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高稹如释重负:“起来吧,吴爷爷,跪着多不像话。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来只跪帝王。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礼部的人瞧见,拿出来说事,咱们俩都要倒霉。行了,这趟小镇之行,我承蒙祖宗庇护,圆满完成,我们就不要横生枝节了,速速离开此地,而且在外头跟自己人接应后,也不可掉以轻心。要知道大骊王朝内的六大柱国,其中袁、曹两家虽是对立阵营,但是很不凑巧,这两根大骊砥柱,与我们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吴爷爷你在此有了意外,战力受损,我很难安然无恙地返回大隋。”

老宦官点点头,缓缓起身:“老奴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

当老宦官说到“急”这个字眼的时候,帷帽少女已经走出去二十余步。

高稹身边拂过一阵清风,鬓角发丝和锦衣袍袖都被吹得飘荡起来。

原来身边这位在大隋权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没有放过少女的心思,此时已经一冲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声响沉闷,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余,第四步的时候,老人已经高高跃起,一拳砸向少女后背。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拧转,以左脚脚尖为支撑点,右手拔刀出鞘,小巷当中出现一抹比阳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辉。

老宦官以压顶之势扑杀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锋上,手背竟然只被锋芒气盛的刃口割出一条血痕。老宦官双脚轰然落地后,继续前冲,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后倒退,随即轻描淡写伸出一掌,看似缓慢从容,实则闪电一般推在了少女额头。老宦官加重力道,打算一掌碎裂这颗隐藏在帷帽下的脑袋,连忙挪动脚步,身形横移一尺,扑哧一声,低头一看,有利器从后背穿透自己右边胸口,是剑尖。老宦官脸色不变,双指并拢夹住剑尖,向后一推,将那柄循着少女心意来此的凌厉飞剑,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为受到飞剑的阻滞,老宦官并没能一掌拍碎少女头颅,那个身体倒飞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借此喘息机会,起身后身形矫健如狸猫,很快消失在一条小巷岔道。

高稹脸色阴沉得可怕,双拳紧握,气势勃发,满脸怒容道:“御马监掌印太监,吴钺吴貂寺!你为何不肯听从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执行事,当真以为这座小镇就数你吴貂寺最为天下无敌?明明是我们做错在先,事后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经愿意息事宁人,为何你还要如此毒辣,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从少女逃离小巷的方向,收回视线,转身走回,腰杆挺直,愈发显得气势巍峨。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高稹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势,被一个奴才压迫,更是令他满腔怒火,遂瞪大双眼,咬牙切齿道:“御马监吴貂寺,你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亲自定夺。在咱家看来,殿下的安危,是山岳之重,摆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镇少女存在本身,在咱家看来,已经成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万事大吉,只有对她痛下杀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高稹眼眸中几乎压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叹了口气,轻声道:“在皇宫大内任职六十余年,咱家见过太多太多的钩心斗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计其数,对于人心,咱家实在是没有丝毫信心。仅是护驾途中的刺杀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亲手解决了不下三十余起。殿下,那些刺客杀手的阴险狡诈,绝对出乎想象,尤其是一些丧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刚才的蒙面杀手和帷帽少女来说……”

高稹伸出手指,指向脸色冷漠的老宦官,愤怒指责道:“闭嘴!你这个老阉人!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我只确定你毁了我的精心拉拢。就是个瞎子,也知道那个能够驾驭飞剑的少女,是如何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当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这样的角色,莫说是大隋或是大骊,便是整个东宝瓶洲,她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养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够成为我身后影子里最厉害的刺客!任你是陆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师,算得了什么?!结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来太子!是你这个吴老阉人的主子!”

很奇怪,饱经沧桑的年迈宦官,非但没有被一口一个“老阉人”惹恼,反而眼神愈发欣慰。等到高稹发泄完毕,终于停下骂街行为,老人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虽然你可能因为有些事情,未曾亲身经历过,所以不知世道诡谲和人心险恶,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当年的风采。”

气氛尴尬。高稹冷静之后,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在尚未被钦定成为太子之前,就对一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兼大隋皇宫三位看门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关键此人还深得父皇母后两人的信赖。皇子高稹张了张嘴巴,却看到那个被自己骂作老阉人的权势宦官笑道:“殿下,记住一点,不要跟下人随随便便说对不起,没有必要,还白白作践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领情。哪怕心怀愧疚,也应该深深埋在心底,须知被誉为人间真龙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宪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吴爷爷,以我如今的身份,说这个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体紧绷,如临大敌,一把将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望向蒙面杀手尸体那边。

有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现在小巷尽头处,缓缓走入,来到杀手尸体附近。儒士蹲下后,摘下杀手脸上的面巾,只看到一张奇怪的脸庞,无眉毛,被削鼻,脸上刻字。此人生前曾经是刑徒,这一点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预谋,恐怕这场谋划,要从那座文庙开始算起。

高稹眼神炽热,从老宦官身后走出来,弯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礼再说,然后才抬头恭敬问道:“敢问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齐静春站起身,对高稹说道:“若非你率先占据了一份大机缘,你们两人今日无法如此轻松离开。”

外来人士在小镇上相互厮杀,按照最早四位圣人订立的规矩,惩罚并不重,但也不能算轻,相较于滥杀小镇凡夫俗子必然会被驱逐,外人之间的争斗,就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让人可以亡羊补牢。高稹在内的三拨人,之所以都携带一名“扈从”,也正是为此做了最坏的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推出来做替罪羊。要不然仅仅是一个名额,就要耗费大隋高氏皇帝内库的一半积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国皇帝陛下的私房钱,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额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谁肯无缘无故当这么个冤大头?其实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花钱消灾罢了。只不过在这里的开销,用搬空一座金山银山来形容也不为过,世俗市井所谓的一掷千金,对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继续自顾自说道:“齐先生,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否去我大隋书院讲学?我大隋愿意专门为先生,将‘国师’虚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论。

如果真的能够说服这个读书人,日后为大隋高氏出谋划策,大隋皇帝肯定龙颜大悦。

齐静春笑了笑,不曾答话。

老宦官对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杀伐果决,心狠手辣,此时面对这位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就呈现出另一种极端姿态,低头抱拳道:“齐先生,多有叨扰,还望海涵。方才对一个晚辈出手,实在是无奈之举,希望先生体谅咱家作为高家奴仆的苦心。”

齐静春一挥袖:“速速离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辞离去,刚好走了一条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线。

高稹低声问道:“她死了?”

老宦官摇头道:“肯定命不久矣。飞剑无非是让她多活片刻,于事无补。”

高稹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吴爷爷是什么时候看出她驾驭飞剑,其实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

老宦官说道:“过犹不及,她的早慧露了马脚。”

高稹讶异不解。

老宦官带着高稹拐出原先小巷,轻声道:“咱家问殿下一个问题,殿下见多了世间富贵豪奢的珍奇物件,还会对小镇寻常瓷器感兴趣吗?”

高稹拍了拍腰间口袋,笑道:“当然不会,只有这方玉玺,或者跟它差不多水准的玩意儿,才能让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点头道:“正是此理。那个少女在御剑杀人的时候,心如止水,极其镇定从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后察觉到我的真实武道修为后,便果断放弃争斗的念头,尤其是害怕我反过来看穿她的色厉内荏,才故意主动挑衅我们。她的真实意图,是好给双方各自找一个台阶下,是怕咱家心存杀心,宁肯误杀也不愿错放,对她斩草除根,所以她必须要破局。当然,事实证明她做得并不好。不过说到底,小小年纪,有此心思,已经很不简单。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归山,任其茁壮成长,将来对殿下的威胁就越大。”

老宦官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气风发,若是热血杀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实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缓缓思量之后的从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点心湖涟漪的杀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说,这只能是被阅历磨砺出来的性情,跟一个人的天赋高低、资质好坏,都没有太大关系。无论修士还是武夫,许多天才早夭,就在于性情短板太过明显,一遇坎坷就容易坏事。”

高稹哀叹道:“不管怎么说,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这样一个人物的生死,都要叹气一次,那么等到殿下以后真正站在山顶,应该会很忙的。”

高稹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说道:“不知是否错觉,咱家感觉到那位齐先生,虽一身通天修为,却好像出了不小的问题。”

这位大隋皇子满脸无所谓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够拿到这方‘龙门’玺,就算大功告成,哪里想到这方价值连城的宝玺,竟然‘沦为’了大买卖的小添头,所以咱们是该见好就收了。一说起那条金色鲤鱼,我就忍不住想到那个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着以后找个机会,感谢一下那个少年?”

高稹摇头道:“哪里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铜钱。”

老宦官哑然失笑。

以后大隋说不定会有一位勤俭皇帝?

一条南北向的僻静小巷,唯有车轱辘声。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车前行,想着回到住处后,收拾收拾,赶紧打道回府,这个烂摊子,谁掺和谁倒灶。

有个身材苗条的黑衣人,突然从东西向的小巷岔口处,踉踉跄跄走出来,最后背靠着墙壁,缓缓移动,一手越过帷帽浅露薄纱,使劲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轻道人。

年轻道人赶紧低头,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还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一个道士事到临头,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萨,实在是有些不像话。果然,佛祖菩萨好像是不乐意搭理别教门下的徒子徒孙,那帷帽少女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摇摇晃晃冲向道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但是一只手已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脚踝。

年轻道人双手捧住脑袋,一脸崩溃的凄惨模样,好像是在仰头问天:“这么大一个因果砸过来,不等于让贫道在额头刻上‘一心求死’四个字吗?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经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干你娘的大隋高氏,还有姓吴的老狗,你们给贫道等着,这笔账没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贫道的道行修为这么浅,真的挑不起什么重的担子啊……”

已经语无伦次的年轻道人低下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了:“小姑娘,你发发慈悲心,放过贫道好不好,回头贫道就帮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水极好,肯定能够福泽子嗣……哦,不对,姑娘还是黄花大闺女,那就……”

少女已经彻底晕死过去。年轻道人眼见四下无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开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飞剑凌空悬停,剑尖距离年轻道人眉心不过三寸。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松开手,满脸怜悯,大义凛然道:“人非草木,岂能没有恻隐之心?贫道这一生光风霁月,岂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年轻道人盘膝而坐,整张英俊的脸庞都快要皱成一团了:“接下来送往何处,也是麻烦啊。”

一直距离年轻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飞剑,迅猛前移一寸。

年轻道人耐心解释道:“想要让你主人活下来,贫道还需要一个帮手。对了,你去老槐树那边戳一片槐叶过来,贫道先替她吊住这一口元气。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贫道不想为了救人而胡乱救人,到时候不小心耽误了她的修行前程,这一桩新因果……又他娘的让贫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飞剑好似在犹豫,剑尖微微颤抖。

年轻道人没好气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从鬼门关早走回来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飞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年轻道人低声气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齐静春齐大先生倒好,乱点鸳鸯谱,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轻道人一手托腮帮,一手掐指算卦:“容贫道来算算,将你送到小镇哪户人家,你既能活下来,对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从卢家……卢家不行,跟赵家差不多,已经机缘在身,那就宋家?”

这边小巷里的年轻道人话音未落,福禄街上的宋家门庭,张贴在大小门扉上的所有门神,瞬间失去神采,黯淡无光,还有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缕缕青烟升起。

庭院深深处,有一个沧桑老人推门而出,赤脚站在院子里跳脚怒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谋害我宋氏基业?!出来一战!”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自言自语:“福禄街的刘家,瞧着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试试看?”

刘家那块传承千年的家族厅堂匾额,砰然碎裂,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缝。

有老妪嗓音浑厚,以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地面:“何方神圣,能否出来一见?!”

年轻道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桃叶巷的魏家?一看你们家就是积善积德的,肯定承受得起这份因果。”

很快就有老人以秘术传音,向学塾那边怒吼道:“齐静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赶紧滚蛋,把位置让给阮邛!让他来收拾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还是说这一切,就是你齐静春本人在发泄私怨?”

有个男人在小镇廊桥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领着人挖井,站直身后,他面向北方嘴唇微动。仿佛一声声春雷,在福禄街和桃叶巷上空滚滚响动:“够了!不许对齐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绝不会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镇事务!”

一时间,天地寂寥,万籁寂静。

而那个小巷推车旁边坐着的罪魁祸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将那片飞剑带来的翠绿槐叶,丢在她鲜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叶触及少女手心伤口后,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年轻道人感慨道:“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要为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酝酿了半天,他也没能想出让自己满意的言语。

年轻道人最后低头,看着微微有些气色流转的少女,有些犯难:“既然你牵扯到的气数,比贫道想象的还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了。小镇之上,六百户人家,盘根交错,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气息,你要说让贫道找个有气数萦绕的家伙,轻而易举,可是找个穷光蛋,比登天还难啊。这就像是在朝会大殿上,找个当大官的,容易,找个乞丐,你让贫道怎么找?”

年轻道人咦了一声。还真找到这么一个可怜虫。

他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悚然,闭上眼睛,扪心自问。

年轻道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看你会如何选择,贫道绝不强求,你若是不愿,贫道便自己担起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学僧人双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萨显灵,一定要让贫道渡过此劫啊。”

泥瓶巷中。

年轻道人弯腰推着一辆双轮车,来到一处院门外停下,敲门后,问道:“陈平安在吗?”

推车上,角落缝隙里,放着一把雪白鞘的长剑,鞘内飞剑病恹恹的,像是在嫌弃年轻道人找了这么个破落户。

年轻道人已经想好一大堆措辞,来应对陈平安那个“是谁”的问题,但是出人意料,院门很快打开,显而易见,陈平安直接跳过了那个环节。

泥瓶巷是小镇最为狭窄逼仄的巷弄,年轻道人的双轮木推车不可能放在外头拦路,好在陈平安虽然看着骨瘦如柴,没几斤气力,事实上膂力不小,帮着年轻道人将颇为沉重的推车一起弄进了院子,并不怎么费劲。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这就让关上门后的年轻道人有些尴尬了。这就像一个人厚着脸皮去登门借钱,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着,客人但凡剩下点良心,都会愈发难以启齿。

年轻道人想着横竖是难堪,不如来个痛快,就掀开覆在推车上的一张棉布褥子,露出一个身体侧卧蜷缩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却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强地遮挡着主人的容颜,不知为何,当掀开那层单薄被褥后,顿时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陈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少女一身黑衣,隐约有鲜血渗透出来。陈平安倒是没有想到一块小小被褥,为何就能完全掩饰住这股浓重气味,只是后退数步,问道:“道长,你要做什么?”

年轻道人说道:“救人!她受了重伤,小镇上无人愿意救她,也怪不得他们各扫门前雪,所以贫道思来想去,觉得你有可能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一语命中要害,问道:“她怎么受的伤?”

年轻道人脸不红心不跳,道:“贫道方才推车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见这个外乡年轻女子,竟然说是去对‘气冲斗牛’这幅匾额进行拓碑,带着拓包、刷子等物,噌噌噌就爬了上去。至于拓碑啊,怎么说呢,就是这么个临摹勾当,大体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的,一时半会儿贫道也说不明白,反正这个小姑娘爬上去后,低头弯腰坐在横梁上,看得贫道心惊胆战,只得停下来,时不时提醒她一声,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过入神,冷不丁,啪叽一下,就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边地面,不比你们泥瓶巷,硬得跟福禄街青石板差不多,这下可好,摔得估计五脏六腑都伤到了。贫道是出家人,必须要慈悲为怀啊,不能不管,对不对?这一路过来,家家户户都嫌弃她一身鲜血,刚过完年没多久,太晦气,哪里愿意抬着她进家门。贫道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这不实在没法子,才找到你这里来。说句难听的,要是连你也不愿收留她,贫道也不是什么能够从鬼门关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着这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尽力找处地方,挖个坑,立块碑,就当了事。”

年轻道人故意讲得语速极快,咬字也不清晰,显然是想着把陈平安给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过关再说。万事开头难,只要起个开头,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陈平安眼神复杂,看了眼满脸希冀的年轻道人,又瞥了眼死气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战后,点头道:“怎么救?”

年轻道人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得嘞!有你陈平安这句话,就算成了一半,别看她看着伤势可怕,感觉像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当然了,方才贫道所说也句句是真,这其中涉及种种玄机。譬如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传门道,能够护住她至关重要的心窍和丹室等;还有就是咱们小镇,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轻道人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机,干笑道:“反正你也听不懂,对吧?”

陈平安认真道:“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

年轻道人试探性问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听敲门嗓音,就知道是贫道这个摆摊的算命先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对。”

年轻道人又好奇问道:“你记性很好?有多好?”

陈平安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轻道人笑着解释道:“她现在处于一种比较玄之又玄的状态,不能随意挪动身体,最好稍等片刻。”

陈平安将信将疑:“我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得住。”

年轻道人追问道:“打个比方?”

陈平安想了想:“比如我们那座龙窑的窑头,姚师傅,他的‘跳刀’技术,是小镇所有老师傅里最厉害的,我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但是……”

年轻道人笑着接过话题:“但是你的手脚始终跟不上,对不对?”

陈平安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年轻道人会心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姚老头的那手绝活,真正厉害在什么地方?”

陈平安脸色晦暗:“以前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刘羡阳跟我说,姚老头说跳刀这门手艺,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稳,而不仅仅是手稳。我听到这些话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着急,越心急,手越乱,越乱就越容易出错,一出错,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头,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龙窑那边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轻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人家当师傅的,根本就没想着把你领进门,你又如何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我手脚笨,不说跟刘羡阳比,就是一般的学徒,我也比不上。姚老头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轻道人突然笑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稳’两个字,有多难悟?很难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陈平安仍是摇头道:“就像小溪里抓鱼,我站在水深不到膝盖的地方,弯个腰抓到鱼,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憋气很久抓到鱼,那也是抓。同样是抓到了鱼,道长,但是这两者不一样的,对吧?”

年轻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说道:“咱们可以救人了。”

陈平安愣在原地,年轻道人也愣了愣:“发什么呆,将这个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

陈平安纹丝不动:“然后呢?”

年轻道人天经地义道:“当然是先帮姑娘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然后再去药铺抓几味补气养元的药材,到那个时候,就需要贫道亲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陈平安黑着脸问道:“姑娘醒过来后,我会不会被她打死?”

年轻道人斩钉截铁道:“不会!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间岂会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气势骤降:“大概不会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隔壁家有个姑娘叫稚圭,让她来做这些事情?”

年轻道人无奈道:“不可以,问题症结就在这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蹲在地上,双手挠着脑袋。

年轻道人突然问道:“你就没有想问的?你问出口的话,贫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尽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陈平安叹了口气,起身道:“先救人。”

年轻道人笑逐颜开:“善!”

他悄然拂袖,将一柄蠢蠢欲动的飞剑,死死压制在鞘内。

陈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内走,将她轻轻放在垫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刘羡阳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刚刚修好没多久,床底下垫了条板凳。

年轻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门槛,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出门去拿纸笔,准备开个方子让陈平安去抓药。

回到屋子后,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边,心想着这贫寒少年,板上钉钉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原来坐在床沿上的陈平安,已经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苍白脸庞。

所谓的七窍流血,大概就是陈平安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

陈平安连忙起身,先从桌边拿了条凳子放在床边,然后快步跑去一处角落,那边搭了一个小木架,整齐地放着锅碗瓢盆,木架旁边,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挡蚊蝇的小水缸,水缸里装满了从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打来的井水。陈平安拿了只木盆和葫芦瓢,蹲在水缸旁,从陶缸里舀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将一块干净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边放在凳子上,开始帮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轻道人转过头,扬起手里一张纸:“福禄街那边有家小药铺,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

陈平安疑惑道:“道长先前不是说……”

年轻道人一脸懵懂,眨眨眼道:“对啊,贫道是说让你抓药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过于高调张扬,以免弄得满城风雨,坏了姑娘的名声。”

陈平安哦了一声,一边清洗棉布一边问道:“道长有没有抓药的钱?”

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你没有?”

陈平安将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金色铜钱,轻轻按在桌面上:“道长,我拿这个跟你换普通铜钱,至于怎么个换法,道长你说了算。”

年轻道人思量片刻:“桌上这枚铜钱,就够买药方上的东西了。贫道这就去给你取钱。”

很快,年轻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铜钱,还有几粒碎银子,一股脑儿交给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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