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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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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行健(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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佝偻汉子问道:“还有事吗?”

看门人点头道:“师父说让你对付那个人。”

佝偻汉子皱了皱眉头,又习惯性蹲下身,面朝破败的屋子,闷闷道:“凭啥?”

看门人郑大风白眼道:“反正是师父交代的,你爱做不做。”

汉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让我看到你偷嫂子的东西,打断你三条腿。”

邋遢汉子郑大风暴怒道:“李二!你给老子说清楚!谁偷你婆娘衣物了?!这种混账话你也相信?你脑子进水了吧?”

李二转过头,看着暴躁愤怒的同门师弟郑大风,黑着脸默不作声。

郑大风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愤欲绝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这个看门人站起身,脚尖一点,如一片槐叶飘入街道,离得远了,这才胆敢破口大骂道:“李二,老子这就找嫂子买她的贴身衣物去!”郑大风一边撂狠话,一边跑得比狗还快。只是李二根本就没起身的意思,吐出一个字:“孬。”

三人回到衙署,那个观湖书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正厅等候已久。见到陌生女子后,崔明皇起身点头致意,女子也点了点头,脸色依然冰冷,用刘灞桥私底下的话说,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银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对刘灞桥笑道:“亏得你忍住没出手,要不然肯定会捅出大娄子。你是没有看到,刚才咱们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阳山搬山猿,在福禄街硬碰硬对了三拳,动静不小。说实话,接下来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劝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觉得有机可乘。”

刘灞桥好奇问道:“难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长镜?宋长镜如此绣花枕头不济事?不是都说他摸着了第十境的门槛吗,只差半步就能一脚跨入那个境界?”

崔明皇无奈道:“咱们好歹借住在宋大人这里,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些?”

陈松风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优势。”

哪怕与那位大骊藩王八竿子打不着,可只要是修行中人,听闻这种壮举之后,无法不心神往之!

一个纯粹武夫,只以肉身就与一只搬山猿硬扛到底!关键是此人还能够占据上风!

女子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双手自然而然摊放在膝盖上。听到此事后,手指微动。她也是被陈松风匆忙找到的,原本她打算在小镇一直逛荡下去。之所以没有执意坚持,而是跟随陈松风一起去找刘灞桥,再返回衙署,只是入乡随俗罢了。至于陈松风能否从那棵老槐树那里讨到便宜好处,能够得手几片祖荫槐叶,同样姓陈的女子,并不上心。不过陈松风找到她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清晰感受到,陈松风那种刻意压抑的兴奋激动,多半是收获颇丰,落下槐叶的数量,应该是出乎龙尾郡陈氏老祖的预期了。

刘灞桥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这次栽了个大跟头,痛快痛快,竟然被一个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牵着鼻子走了半座小镇,哈哈,这个天大的笑话,够我在风雷园说上十年了!到时候以正阳山那帮土鳖的脾性,肯定要急着跳出来说,这些都是咱们风雷园血口喷人了,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我拿你大爷的证据,要不是小镇禁绝术法,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否则我死也要把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镜当中。”

崔明皇突然脸色微变,对刘灞桥沉声喊道:“灞桥!”

女子几乎同时睁开眼睛。

刘灞桥刚想问干啥,蓦然闭上嘴巴。

很快有一个白袍男子缓缓而至,跨过门槛后,对刘灞桥笑眯眯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让本王也乐呵乐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开口说话,意思是要将那张主位椅子让给这个大骊藩王,宋长镜对这个观湖书院的读书人,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缛节,他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刘灞桥身边,与陈松风和女子两人,分列左右相对而坐。

刘灞桥虽然给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惫懒性格,不过如此近距离,面对一个极有可能跻身传说第十境的武夫,尤其这家伙可谓恶名昭彰,筑京观一事也就罢了,嗜好斩杀天才一事,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别看这个大骊藩王不在的时候,刘灞桥一口一个宋长镜喊着,这会儿心却虚得很。好在脸皮一事,刘灞桥向来不甚在乎,赔笑道:“宋大宗师,我正在说你老人家与正阳山老畜生的巅峰一战呢,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王爷你老人家拳出如龙,若非拳下留情,那搬山猿定会在福禄街上当场死无全尸。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实在是让晚辈拍马难及!”宋长镜笑着不说话。刘灞桥额头渗出冷汗,后背浸透汗水,终于说不出一个字来,悻悻然彻底闭嘴。

宋长镜突然转头望向对面那名女子,眼神玩味,饶有兴致,问道:“你也是龙尾郡陈氏子弟?”

女子摇头,缓缓道:“不是。”

宋长镜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气氛尴尬,直到宋集薪出现在门口。他见到屋内并无椅子座位,便随意坐在门槛上,望向屋内众人。

宋长镜对此不以为意,对刘灞桥笑道:“其实少年能活下来,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开始认定陈平安寻衅,是受人指使,而在这座小镇当中,敢给正阳山下套的家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长谋而后动之辈,所以老猿觉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这才使得不愿流露出丝毫破绽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带显得颇为狼狈。所以一直到小镇最西边的宅子,老猿确定四周并无刺客潜伏后,这才稍稍放开手脚,给了那陈平安后背心一拳。

刘灞桥干笑道:“虽然事实如此,但是这种恩人我可不想当。”宋长镜一笑置之。

女子转头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俊逸少年。宋集薪对她微微一笑。女子转过头,面无表情。宋集薪撇撇嘴,开始正大光明欣赏她的那双长腿。女子二十五六岁,姿色尚可,但是宋集薪觉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转过头,眼神冷冽,沙哑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脸肤浅至极的无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吗?”然后指了指大骊藩王宋长镜:“那你得先问过他才行。”

女子刚要起身,宋长镜瞬间眯眼。大堂之内,一阵磅礴威压如暴雨狠狠砸在众人头顶,躲也无处躲,所有人的肌肤,竟然产生了实质性的针刺疼痛,唯独门口那边的宋集薪浑然不觉。

陈松风艰难开口,只是语气不弱:“王爷,这位姑娘并非我们东宝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爷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杀我?就不怕你们大骊被灭国吗?”

崔明皇正要阻拦,却只见女子已整个人倒飞出去,身后那张椅子在空中化作齑粉不说,女子高挑身躯全部陷入墙壁,几乎像是嵌入墙壁的一样物件。

宋长镜神出鬼没地站在墙壁下,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七窍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头,是不是觉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厉害,所以就有资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个字怎么说来着?”

这个藩王转头笑望向自己侄子,宋集薪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词。”

宋长镜笑了笑,转头继续望向女子,后者虽然满脸痛苦,但是眼神坚毅,没有丝毫示弱祈求。宋长镜说道:“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本王了。”

陈松风肝胆欲裂,满眼血丝,整个人处于复杂至极的情绪当中,大愤怒、大恐惧兼有,正要开口说话,崔明皇已经抢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头诚恳道:“王爷,能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宋长镜嘴角扯了扯,满是讥讽。与大骊藩王对视的女子,突然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门槛那边的宋集薪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负一个娘们,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宋长镜身形略微停顿,细微到了极点,哪怕是崔明皇和刘灞桥,也只觉得那个杀神根本就是纹丝不动。宋长镜歪了歪脑袋,伸出双指,随意一弹,好似掸去肩头灰尘。风雷园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刘灞桥呆若木鸡,崔明皇如释重负,陈松风如坠云雾。

宋长镜对刘灞桥笑道:“小子,不错,本王看好你。”

女子睁开眼睛,把自己从墙壁里“拔出来”,落地后,身形一晃,对那个背影说道:“今日赐教,陈对铭记五内。”

宋长镜不予理会,对刘灞桥说道:“离开小镇之后,去大骊京城找本王,有样东西送给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动、搬不搬得走了。”

刘灞桥脱口而出道:“符剑!”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剑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剑,能够直接冠以“符剑”之名,并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这把剑会是如何惊艳。

宋长镜和宋集薪走出这栋别院,宋长镜笑道:“心胸之间的那口恶气,出完了没?”宋集薪点头道:“差不多了。”

之前关于陈平安一事,这个家伙竟然连自己亲侄子也坑,宋集薪当然一肚子愤懑怨怼。

宋集薪突然皱眉问道:“那女子一看就来头极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来大的,揍了大的,惹来老不死的?如果地方县志没骗人,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厉害,到时候咱们大骊真没问题?”

宋长镜一句话就摆平了宋集薪:“你太低估宋长镜这三个字了。”

大堂内,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声色。

刘灞桥颓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这第九境就相差这么多吗?”

风雷园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与刘灞桥关系都不错。

崔明皇摇头道:“围棋当中,同样是九段国手,也分强弱,相差很大,何况宋长镜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陈对的女子,关心地问道:“陈姑娘你没事吧?”

陈对也是狠人,虽然脸色苍白,但仍是坦然笑道:“无妨。”

陈松风仿佛比这位局中人的远房亲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叹,龙尾郡陈氏,恐怕很难在接下来的大争乱局之中脱颖而出了。

刘灞桥啧啧道:“一弹指,就能够将我飞剑弹回窍穴,还能不伤我半点神魂,实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现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刘灞桥狗改不了吃屎,坏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点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懒得理睬这浑人。

刘灞桥想了想,出声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时想不开,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去找宋长镜的麻烦,到时候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陈大姐,虽然我这么说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碰到宋长镜,低低头,退一步,不丢人。”陈松风欲言又止。但是陈对嗯了一声,淡然道:“宋长镜确实有这个资格,我没有不服气,只是心有不甘而已。”刘灞桥没心没肺道:“其实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现在就贼高兴,以后回到风雷园,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与大骊宋长镜交过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刘灞桥到最后毫发无损啊!当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骊京城的符剑,吹一百年都行!”

陈对思绪转向别处。她没来由想起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少年,那个能够一句话阻止宋长镜出手杀人的少年。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镇后,直奔自家铺子后边的院子。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够店里三个长工伙计居住。

掌柜推开后院正屋,看到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捣鼓他的老旱烟杆子呢。掌柜的关上门后,喊了声“老杨头”,老人赶紧放下老竹烟杆,倒了一碗茶,笑问道:“掌柜的,有人急着用药?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迈掌柜看着这个看上去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摇摇头,端起茶碗,叹了口气道:“今儿给阮师那边看了位病人,是个姓刘的少年,给外乡人一拳打了个半死,我这心里不得劲儿,就想着来你这边坐坐,缓一缓。”

满脸皱纹如老槐树皮的老杨头笑道:“掌柜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杨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老杨头,你很多年前帮过的一个孩子,就是泥瓶巷那个,小小年纪就给他娘亲抓药的可怜娃儿,他是不是叫陈平安?”

老杨头有些讶异,点头道:“对啊,那孩子他娘最后还是走了。如果没记错,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还见过几次,次数不多就是了。我当年实在看不下去,还给过孩子一个不值钱的土方子来着,咋了?是这孩子给人打伤啦?”

杨掌柜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刚刚我不是说了嘛,那少年姓刘。老杨头,你也真是的,啥记性!”

老杨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老掌柜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老杨头,咱们铺子要不要做点啥?”

老杨头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烟杆,摇了摇:“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老杨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杨头刚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赶紧劝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柜走下台阶后,回首望去,老杨头正要关门,对视后老杨头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赶紧转头离开。

老掌柜中年接手铺子的时候,病榻上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遗言,竟是一些古怪话:“‘铺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杨头,照他说的去做。’这句话,好像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传下来了。以后你把铺子传给下一辈的时候,一定别忘了说这些,一定不能忘!”老掌柜当时使劲点头答应下来,老父亲这才咽下最后那口气,安然闭眼逝去。

夜色渐浓,老杨头点燃一盏油灯。咂巴着旱烟,他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都是注定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笑问道:“儿子,过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扬起一只手,活泼稚气道:“爹,我五虚岁,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就要交给你照顾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拉钩。”

孩子赶紧伸出白皙小手,开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俩小指拉钩,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

男人松手后,缓缓站起身,转头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个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离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芦好吃。”

男人嘴唇颤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脸:“晓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转过头,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继续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

杨家铺子,一个隔三岔五就来买药的小孩子,这一天被一名不耐烦的店伙计推搡出铺子,那年轻伙计骂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几粒碎银子,连药渣子也买不了!哪有你这么烦人的,能堵在这里大半天,我们这是药铺,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庙,没有菩萨让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子真要动手打人了,滚滚滚!”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个干瘪钱袋子,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已经很久了,我家真的没有钱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作势要打人。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与他对视。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赚多赚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那几粒银子我收下,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我先赊账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小家伙,听不听得懂?”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钱袋子递了出去。最后,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问道:“知道怎么熬药吗?”

小孩子小鸡啄米:“知道!”

老人皱眉:“真知道?”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给他娘看病后,教过孩子一回。后来不放心,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点孩子,竟然还真没啥差错。是刘师傅亲口说的,应该没错。”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去吧。”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飞快跑回泥瓶巷。

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发现躺在木板床上的娘亲还在睡觉。孩子摸了摸娘亲额头,发现不烫,松了口气,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开始用陶罐熬药,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这些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能做。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被热腾腾的水汽呛得厉害,还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烧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

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

这是孩子第二次进山,第一次是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老杨头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哪几种草药,而且箩筐也是由老人背着,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对孩子来说其实还算轻松。今天就不一样了,孩子顶着烈日,背着箩筐,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孩子一边哭一边走,咬着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的,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老杨头勃然大怒。孩子带着哭腔说,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他怕娘亲饿了,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老人默不作声,转身就走,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之后不到两个月,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

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边。

看着汹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号啕大哭。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老杨头突然出现在对岸,一步跨过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却一直笑得很开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说道:“小平安,你帮我做一根烟杆,我教你一个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

疼痛从肚子开始,到手脚,最后到脑袋。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箩筐,然后深深呼吸,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但是一阵火烧滚烫,一阵冰冷打摆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从头到尾,孩子不敢喊出声。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离家太近了,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那个过程里,意识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轰隆隆作响。

杏花巷,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每次都蹲一会儿,时间不久,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的小脸庞。终于有一次,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笑道:“给你,不收钱。”孩子赶紧起身,摇摇头,腼腆一笑,撒腿跑了。那之后,卖糖葫芦的男人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那个冬天,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来了水。孩子来到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发现娘亲醒了,便柔声问道:“娘,好些没?”

女子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也不疼了。”

孩子欢天喜地:“娘亲,求菩萨们是有用的!”

女子点点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赶紧握住娘亲的手。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

那年冬天,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就死了。

她闭眼之前,小镇刚好下起了雪,她让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声,闭上眼睛,虔诚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岁岁平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从那一天起,陈平安就成了孤儿,只不过从孩子变成了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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