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赶紧出声喊她,红棉袄小女孩转过头,看到是陈平安后,咧嘴一笑,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说你有事快说啊,我听着呢,我还要忙着蚂蚁搬家!
陈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个事,最多耽误你一会儿。”
大红棉袄小女孩,扛着树枝雷厉风行地跑过来,微微侧身,她抬起头,有些疑惑。
陈平安问道:“这根树枝,你是从老槐树那边搬来的吧?”
小女孩使劲点头,遗憾道:“不快一点的话,要被人抢光了。我力气小,只搬得动这么点大的,我争取多跑几趟。”
陈平安心思急转,试探性问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禄街那边,那就远了,你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这样你就可以来回多跑几趟。”
小女孩默默权衡利弊,认真思量的同时,一直在观察陈平安的眼神和脸色,大概是觉得陈平安没坏心,她点头道:“那你要我做什么?事先说好,我可扛不动太大的树枝,很沉的,我现在肩膀就有点像是火烧着了。”
陈平安掏出一串钥匙,摘下其中一把,递给小女孩:“这是我家院门的钥匙,你拿着。我不要你多做什么,只是让你抢槐树枝的时候,看看地上有没有没有变黄的绿色树叶,有的话就记得帮我收起来。”
小女孩没有接过钥匙,瞪大眼睛:“就这?”
陈平安笑道:“对,就这。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小女孩嗯了一声:“泥瓶巷左手边数起,第十二个宅子。”
小女孩最后还是没有接过钥匙:“你家那边院墙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轻轻放进去,不用打开院门。”
陈平安才收起钥匙,红棉袄小女孩已经转身飞奔离去。陈平安觉得她就像是进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串巷,自己则是翻山越岭。
陈平安走出小镇,一直往南,等到靠近廊桥的时候,骇然发现廊桥不见了。已经恢复成记忆当中的那座老旧石拱桥。
不知为何,廊桥虽然崭新大气,还挂着亮眼的金字匾额,可陈平安还是喜欢眼前的老桥。陈平安站在石拱桥这一头,没来由想起那个无法解释的梦,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斜坡。越是临近桥中央,陈平安就越是紧张,本就大汗淋漓,现在更是汗如雨下,只是等他走到了石拱桥那一头,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陈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铁匠铺子走去。
青牛背那边,杨老头坐在青色石崖边缘,大口大口抽着旱烟。杨老头脚下的水潭,涟漪阵阵,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摇晃,大太阳底下,仍是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阴森诡谲。水面上,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老妪面孔,但是她却拥有一头鸦青色的头发,在水中绽放,此时马婆婆如丧考妣,颤声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边啊,我试了好几次,一过去就像是钻进了油锅,比千刀万剐还难受。大仙,你就饶过小的吧,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杨老头冷漠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以后也一样,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过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争取了。”
马婆婆幽绿色的脸庞随水晃荡,说不出的鬼气森森,听到这位大仙有意为自己指点一条明路,赶紧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杨老头缓缓说道:“如今小洞天已经缓缓落回人间,跟大地接壤,正处于落地生根的关键时期,过不了多久,就要与大骊王朝版图同气连枝。你现在之所以只能被称为河婆,而不是河神,是因为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个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并未真正获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别。”杨老头用老烟杆往石拱桥那边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于你辖境小,而在于你的地盘被拦腰斩断了,瞧见那座桥没,就是它把你的未来香火斩断了。你现在只要能够从桥底下游过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处的这条小溪,将来会成为许多重要河流的源头,别说是一头青丝长不过数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骊敕封为江神,发丝长达几千里,也不难。”
马婆婆眼珠子微微转动。
杨老头也不催促,笑道:“烂泥里躺着其实也蛮舒服的,对不对,为什么要别人扶起来,对不对?”
马婆婆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应下,此时听到大仙的冷嘲热讽,心知不妙,立即讨饶,深潭溪水顿时翻涌。
杨老头无动于衷,淡然道:“是继续做摇尾乞怜的泥鳅,还是化为坐镇一方水运的河蛟,在此一举。还有,别忘了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这条路,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好事,说句难听的,小镇百姓谁都可以有善报,但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
这位神通广大的大仙,越是如此云淡风轻,河婆马婆婆越是心里打鼓,最后狠狠一咬牙,迅猛潜入水中。片刻之后,马婆婆身影消失不见,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桥之间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绿暗影,歪歪扭扭奔向下游。这道暗影临近石拱桥后,速度放缓,最后简直就是乌龟划水一般。距离石拱桥那座深潭还有十余丈,河婆马婆婆的身影骤然加速,显然是富贵险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游而过,畅通无阻。马婆婆一口气冲出数十丈后,水下身影打了一个旋儿,为了庆贺自己劫后余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转动起来,一团青丝缠绕着那具已无血肉的干瘦躯壳。
这位河婆站直悬停在溪水当中,抬头望向那座石拱桥,终于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根老剑条。依旧锈迹斑斑,跟她还是孩提时、年少时、少妇时所见,并无半点异样。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剑条一眼的河婆马婆婆,一双眼珠子当场爆裂。
哀号,溪水翻滚,浪花阵阵。
许久之后,这一段小溪总算恢复风平浪静,老妪重新生出了一双眼睛,但是她变得气息孱弱,耳畔响起杨老头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烟,你别得寸进尺。以后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切记不要抬头了。”
马婆婆嗫嗫嚅嚅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杨老头的嗓音幽幽传来:“你只管往下游去,试试看能游到哪里。经过那座铁匠铺的时候,也别太猖狂。不过不用太担心,你的存在,能够让这条溪水变得尤为‘阴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于铸剑淬炼,所以那位阮师,不会为难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说不得人家还会施舍给你一点机缘。骊珠洞天虽然碎裂了,灵气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还能延续个三四十年,阮师的圣人之位,稳固得很,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马婆婆松了口气,谄媚道:“谨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这边,有人言语中满是钦佩:“前辈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够自行敕封一方河婆,关键是还能够不惊扰到天道。”
杨老头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头也不转,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云泥之别。你这种读书人,会不懂?”
来者正是观湖书院最大的读书种子崔明皇,他应该会是最后一个离开此地的外乡人。
这个丰神俊朗的英俊书生,笑道:“已经很骇人听闻了。在一条断头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来,这等手笔,由不得晚辈不佩服。”
杨老头淡然问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摇头笑道:“山主事先并未告知,但是我勉强猜出一点端倪。”
杨老头不耐烦道:“去去去,你小子还不够格与我谈,换成你们山主还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没有离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将腰间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击在石崖上。他抬头望着再无遮拦的蔚蓝天空,轻声道:“空有一身通天修为,为了护住这座骊珠洞天,不让天道渗透进来些许,竟是半点也不愿使出,到最后只能靠两个本命字,真正死撑到最后。杨老先生,你说我们这位齐先生,到底图什么?”
杨老头只是抽着烟,神色阴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图一个‘为生民立命’,那也太亏了。他是齐静春啊,山崖书院的山主,儒教第四圣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条命,换来六千多凡夫俗子的来生来世,划算吗?我看不划算,换成是我,绝对做不来。”
杨老头吐出一口烟雾:“你这话,也就只能跟我唠叨,要不然传出去,你这辈子都别想当书院山主。看在你先说了几句心里话的分上,咱们随便聊聊?”
崔明皇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辈求之不得。”
杨老头望着水面:“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崔明皇点头道:“前辈问便是了。”
杨老头缓缓道:“一步步把齐静春逼到那个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笔?”
崔明皇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最后自嘲道:“前辈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杨老头没有转头,一团团烟雾在他身前袅袅升起:“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心一事,还算凑合,所以你不该来这里的。”
崔明皇笑着解释道:“哪怕是晚一些来算,从我儒家第四圣在文庙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为开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过而立之年,怎么说得通?”
杨老头转过头,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说自己不过凑巧来这里取走镇国玉圭,又凑巧碰上这桩惨案而已,属于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无常,无巧不成书。”
杨老头呵呵笑着,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愿继续空耗下去,开门见山道:“晚辈对那座披云山情有独钟,希望将它作为一座新书院的地址,晚辈来此是客,入乡随俗,于情于理,都应该跟杨老前辈打声招呼。不知道前辈有什么要求?”
杨老头皱着脸,默不作声。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杨老头,缓缓起身,轻声道:“前辈放心,只要前辈一天不点头,晚辈的书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动工。如果哪天前辈觉得此事可行,可以让窑务督造官衙署那边,捎句话给观湖书院崔明皇即可。”
杨老头嗯了一声,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崔明皇作揖告辞。
无论是河婆马婆婆这种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还是观湖书院要在大骊王朝寻求一块围棋上的飞地,选中了那座披云山,其实杨老头并不太上心,因为无足轻重。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齐静春到了廊桥,与阮邛说了什么,最后他独自坐在廊桥一夜,天亮之后才起身返回小镇,在那期间,齐静春又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杨老头拎着老烟杆站起身,低声骂道:“就没一个是让人省心的。”
学塾内,四个蒙童面面相觑。
孩子们没有见到齐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头都在扫地的老大爷,换上了一身跟齐先生装束相似的儒衫,腰间悬挂了一枚玉佩,霜白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头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齐先生的位置上,告诉四个孩子,齐先生已经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的职务,所以之后就由他来带领孩子们游学。出门远游一事,是齐先生跟孩子们早就说好的,他们家中长辈也都点头答应下来了。
老人不复以往的慈眉善目,气势威严,问道:“李宝瓶呢?为何没有来上学?”
鬼头鬼脑的李槐,平时就跟那个李宝瓶不对付,立即告密道:“李宝瓶在来的路上,听说老槐树倒了,就非要跑去凑热闹,我拉不住她。她脾气差得很,我怎么劝都不听,她还要动手打人呢。”其余三个蒙童各自腹诽,李槐真是随他娘,睁眼说瞎话的能耐,比谁都厉害。
老人转头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说道:“你去喊李宝瓶回来,我们今天就要离开小镇。”
小女孩哦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小跑着离开学塾。
李槐年纪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浇油,老气横秋道:“老马啊,李宝瓶这种顽劣学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齐先生不在了,老马你就要挑起担子来……”
老人厉色瞪去,李槐吓得噤若寒蝉,乖乖闭嘴,只是在心里不断骂这个马老头不是个东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称大王。以前李槐很厌烦齐先生的规矩,如今倒是怀念起齐先生的好了。
学塾课堂隔壁,属于齐静春的那间屋子,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坐在书案后,环顾四周,鸠占鹊巢的他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轻声道:“书也没有几本啊。”
陈平安到了铁匠铺后,听到那个消息,有点蒙。
宁姚天没亮就离开小镇了,阮秀说是倒悬山那边,飞剑传书,宁姑娘听说后急匆匆就离开了铺子。陈平安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宁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别的。
陈平安背着箩筐,站在宁姚暂住的那栋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阮秀柔声道:“宁姑娘让我告诉你,那把剑鞘她先借用一段时间,以后会还你的。”
陈平安摇头道:“没关系。”
阮秀欲言又止,陈平安才醒悟这句话跟阮姑娘说,没什么意义,挠头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点点头。陈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记起一事,喊道:“陈平安,我爹说你这段时间就在铺子里安心做事,以后可能需要你帮忙打铁。”
陈平安转头笑道:“谢了。”
阮秀嫣然一笑。
陈平安独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桥后,突然停下脚步,摘下背篓,坐在石拱桥边缘,双脚悬挂空中,装着沉重斩龙台的箩筐就放在身边。穿着一双草鞋的脚,轻轻晃荡。
对于宁姑娘的离去,他没有太多感伤,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她会走的。只是有些话,来不及说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安被桥底下一阵巨大的水花声响猛然惊醒,他赶紧转头,箩筐已经不见了!
陈平安没有丝毫犹豫,双手一撑,任由自己摔入溪水。入水后,迅速转换水中姿势,头朝下,使劲向水底钻去。
陈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点光亮,那一瞬间,他就失去了知觉。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站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轻轻跺脚,能够踩出一圈圈涟漪,但是镜面并未塌陷。
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彻天地。等到光芒淡去,陈平安放下手臂,看到远处有一人悬空而坐,一脚屈起,一脚下垂,如同坐在悬崖边上,姿态懒散。那人整个人沐浴在洁白光辉之中,丝丝缕缕的光线,不断摇曳。陈平安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跟之前泥瓶巷家中那场梦中站在廊桥中央的人物,很相像。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头打了个哈欠,缓缓道:“那个叫齐静春的读书人,说对这个世界很失望。那么你呢?”
陈平安在那个人开口后,呼吸困难,遂咬紧牙关。很快,陈平安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有人擂鼓震天响,他满脸涨红,伸手使劲捂住心口。
神人擂动报春鼓,告知天下春将至。鼓不响,春不来。
那人随手一挥,大袖晃动如一条银河。石拱桥上,小鸡啄米的陈平安恍恍惚惚醒来,转头望去,箩筐仍老老实实放在自己身边。
陈平安抱头道:“又来?!”
陈平安使劲给了自己一耳光,疼。他慌慌张张站起身,背起箩筐就跑。
陈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开院门,发现靠近院门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横七竖八躺着。心想那丫头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陈平安放下背篓,然后坐在院门口,擦着汗水。
一抹红色从泥瓶巷一端快步跑来。小女孩满头大汗,看到陈平安后,咧嘴一笑。她以槐枝拄地,气喘吁吁,从腰间绣袋里捞出一把鲜艳欲滴的翠绿槐叶。陈平安接过后,低头一看,相比那次齐先生带他求来的槐叶,这些槐叶虽然也是绿色,但是叶脉已经枯黄,长久端详,也看不出有绿色莹光游走其中。
陈平安看着左右张望的小姑娘,笑着伸出手。小女孩一脸茫然。陈平安没有收回手。小女孩坚持片刻后,神色懊恼地从绣袋里掏出最后一片树叶,重重拍在陈平安手心上。陈平安继续伸着手。她使劲鼓起腮帮,转身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片槐叶,哭丧着脸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忍住笑意,将那八片槐叶合拢在一起,不过抽出其中三张,递给红棉袄小女孩,柔声道:“送给你的。”
小女孩没有接过槐叶,黑葡萄似的水润大眼眸,满是疑惑。
陈平安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温声解释道:“你自己事先藏起来,跟我事后送给你,是不一样的。以后别忘了,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陈平安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稚嫩脸庞,笑道:“如果努力了,还是做不到,记得打声招呼。”
小女孩虽然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可是这样自己多没有面子啊,于是使出浑身解数皱着小脸,气鼓鼓道:“你怎么跟学塾齐先生这么像啊。我要不喜欢你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我帮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气大,跑一趟就够了。”
累惨了的红棉袄小姑娘,顿时眼睛一亮,笑得双眼眯成月牙儿:“那我可以多喜欢你一会儿!”
陈平安虽然看着身形瘦弱,可是当他双肩扛起那些槐枝,一点也不勉强地轻松走在泥瓶巷时,把后头那个红棉袄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坚持,陈平安连她纤细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并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估计是冬天冻伤了脸颊,两坨腮红很惹眼,看到大摇大摆扛着槐枝的红棉袄小姑娘后,她闷闷道:“李宝瓶,不是说好了丢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学塾的吗?你是不知道,今儿马爷爷怪得很,穿得跟齐先生一样,说要由他来带着我们游学,去那山崖书院,到时候马爷爷朝我们发火的话,就怪你。”
李宝瓶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从腰间绣袋里拈起一张陈平安送给她的翠绿槐叶,对着身边的同龄人,捻动旋转,得意扬扬,一脸“你没有吧,我有很多哟”的表情。
羊角辫小丫头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片破叶子,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宝瓶的那副模样,很欠揍。问题是学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这样的刺头,也打不过李宝瓶。李槐曾经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装死,李宝瓶犹不罢休,扒掉李槐的裤子,再把那条裤子往树上一丢,高高挂在那里,光屁股李槐一路号啕大哭着回了家。李槐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灯,二话不说就拽着李槐一起杀向福禄街,结果还没到李家,看着街道两边气派威严的石狮子、彩绘门神和高大院墙,妇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又将李槐暴打了一顿,连李家大门也没敲,就扯着自己儿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了小镇最西边的破落宅子,不过那晚妇人宰了只鸡炖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来晃去,吃得比谁都欢快,哪里还记得被李宝瓶按在地上拍脑袋的糗事。
羊角辫小姑娘伸出双手比画了一下长短,满脸嫌弃道:“槐树叶子而已,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爹昨夜给了我一只金算盘,金子做的算盘,有这么大!”只可惜李宝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什么金算盘。她继续在伙伴眼前轻轻摇晃槐叶,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边的陈平安,说道:“他送我的,我袋子里还有哦。”
羊角辫小姑娘唉声叹气,从她第一天认识李宝瓶起,李宝瓶就是这么个讨人嫌的德行。李宝瓶只说她想说的,只听她想听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是在骑龙巷那边实在没几个同龄人,羊角辫小姑娘才不愿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时候,连齐先生也对李宝瓶无可奈何,因为李宝瓶总会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偏偏齐先生每次都会认真回答,只可惜经常说不出让李宝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时候齐先生想通了一个问题,第二天兴致勃勃打算跟李宝瓶好好授业解惑一番,结果李宝瓶自己都忘了昨天问了啥,一想到要钓泥鳅啊捉蟋蟀啊放纸鸢啊,撒腿就跑,就那么直接把齐先生晾在了一边。
陈平安双肩扛着那些槐枝,不好转头,只能稍稍大声问道:“学塾现在有多少人?”
李宝瓶正在吃力地换肩膀扛槐枝,之前已经来回换过很多次,火辣辣地疼。
羊角辫伸出一只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个人啦,我,李宝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她闲着也是闲着,竹筒倒豆子,把学塾的境况一口气说了出来:“齐先生之前答应要带我们出去游学,最后要去山崖书院读书,当时我们学塾还有十四五个人,家里人都同意的。后来呢,那些大多住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孩子,先是托病不来学塾,后来听李宝瓶说,他们直接离开小镇了,说是去投奔远房亲戚。当初听说要去山崖书院的时候,这拨人最高兴,我都不知道他们高兴什么,要跟着齐先生走那么远的路,不累啊。”小女孩说话稚声稚气,但是条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温和,像个小大人。陈平安没来由就想起了顾璨,只不过她跟刺猬似的鼻涕虫,还是不太一样的。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叫什么?”
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陈平安无言以对。
李宝瓶拆台道:“你喊她小石头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只奓毛的小猫,对李宝瓶怒色道:“不许喊小石头!李宝瓶你也不可以!”
成天喜欢胡思乱想的李宝瓶,此时的想法念头,早已从小伙伴的绰号,转移到别处去了,所以根本没搭理石春嘉的反驳。石春嘉却是喜欢较真的性子,不厌其烦地跟李宝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为了摆脱“小石头”这个不讨喜的绰号,因为石春嘉知道,将来到了齐先生的那座山崖书院,只要李宝瓶开口喊她一次小石头,那么这个绰号估计就要彻底甩不掉了。
听着身后两个小姑娘你来我往的鸡同鸭讲,陈平安在临近福禄街的时候,问道:“福禄街这边有很多户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边?”
陈平安想着只要不是四大姓之一的李家宅子,都行。毕竟当时为了诱使正阳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禄街那棵子孙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墙头,说起来他还用弹弓打碎了李家的两只鸟食罐。
石春嘉没好气道:“她啊,就是墙外有槐树的那户人家,以前每次家里不让她出门,怕她疯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墙,再沿着槐树落在福禄街上。有次她爹娘实在是气坏了,就把梯子搬走了,非要她从大门进入,没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后那个月她就没来学塾,后边两个月,一直是拄着拐杖来的。”
李宝瓶并没有觉得丢人现眼,而是一本正经道:“我事后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势不对,不该直不楞登双脚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后,我再去试就……”
石春嘉气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学半个月吗?”
李宝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没事了。”
石春嘉愤愤道:“那是因为一年后,你长身体了,个子蹿得很快,所以才经得起折腾,跟你落地姿势正确与否,没有半枚铜钱关系!”
陈平安对于两个小姑娘的吵吵闹闹,没有掺和。一来是正在头疼,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被李家认出来,一怒之下就关门放狗。再就是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很羡慕她们,羡慕她们的幸福安稳,在家有长辈管束,在学塾可以读书。虽然头疼,陈平安仍是决定帮助李宝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门口。大概这就是现世报吧,刚刚跟她说过,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结果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罗网。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总算从打盹里睁眼醒来,觉得也该轮到陈平安时来运转了,门房并未认出他,李宝瓶也没有让他帮着把槐枝扛进府里,如释重负的陈平安刚要转身离去,李宝瓶就把自己肩头扛着的那根槐枝交给了他,说这算是她的报答。陈平安没有拒绝李宝瓶的善意,随意扛在肩上,挥手告辞。
那个门房早就习惯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气,哪怕搬了一堆烧火都嫌弃的槐枝回家,也不觉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红色棉袄,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钱多了。自家这个小姐,不到五岁的时候,就能够自己去小溪抓来一只大螃蟹,到家后,一边流眼泪,一边高高举起小手,小手上头有一只死也不愿松开钳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给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只蟹壳青黑色、蟹钳却是赤红的螃蟹还养在她的大鱼缸里,小姐实在是不喜欢读书,有事没事就跟它聊天说话。
看着陈平安离去的身影,石春嘉瞥了眼身边的李宝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颗大门牙?”
李宝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后,双手握住她的两根羊角辫,准备往上提:“相信我,这次肯定行。”
石春嘉吓得连忙蹲下身,闭着眼睛,双手胡乱在头顶挥动,以免自己又被李宝瓶扯住辫子往上“拔草”。
李宝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石春嘉身边,自信满满道:“小石头,不疼的,你没有试过第二次,怎么知道不行呢?对不对?”
石春嘉吓得哇哇大哭。那个门房于心不忍,忙为骑龙巷那间压岁铺子的小掌柜解围,说道:“方才学塾马先生让李槐来捎话,让府上这边准备好一辆马车,小姐你带上行李,先去学塾,然后离开小镇,与石小姐一起游学至山崖书院。当然,在去学塾之前,小姐可以顺路去趟骑龙巷,把石小姐的东西装上马车。”李宝瓶只好先放过石春嘉,满脸失望,一起走进大门的时候,还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劫后余生的石春嘉,默默下定决心今天就要拆掉辫子。
“咦?”李宝瓶突然惊讶出声,抬头望天。
石春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纳闷道:“不会下雨吧。”
一大朵黑云从北往南从小镇上空飘过。
刚走出福禄街的陈平安,也抬头望去。那一刻,陈平安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飞剑,无数仙人御剑凌空。陈平安缓缓转动脖子,视线追寻着那朵剑云南下。
骤然之间,有一粒黑点从南往北,与那些飞剑仙人背道而驰。那一粒黑点愈来愈大。最后,眼力极好的陈平安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见了鬼。小镇南边上空,有一人踩着飞剑倾斜向下,在距离小镇地面百余丈的时候,稍作停留,御剑之人低头俯瞰小镇,视线巡视四方,然后就对着福禄街这边一冲而下。转瞬之间,一日千万里的御剑飞行,裹挟着一股呼啸破空的风雷声,最终落在陈平安身前。剑悬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剑身之上,是一袭墨绿色长袍的英气少女宁姚,她双脚亦是悬停在飞剑剑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