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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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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占山为王(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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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文武秘书郎神色坚毅,无一人有畏难退缩的心思。

吴鸢轻声道:“切记切记,不可急躁行事。”

这绝非是吴鸢说大话空话,而是在进入小镇没多久,他就吃了一个闷亏。当时出动大骊官方势力镇压那个紫烟河练气士,是他吴鸢一意孤行,冒着被朝廷问责的风险,果断地先斩后奏,试图以此打破僵局,先赢得阮师的好感,继而借圣人之势压一压小镇四姓十族。事实证明皇帝陛下那边并未追责,可是当时圣人阮师的反应,却让吴鸢汗流浃背,恨不得使劲扇自己一耳光。

有人好奇问道:“那些遗民刑徒,是用来给练气士们当苦力,帮着开辟荒山的?”

吴鸢点头道:“除此之外,朝廷官方还会让练气士驱使两头年幼搬山猿过来,加上道家符箓派打造的卸岭甲士和墨家巨子打造的开山傀儡,争取在十年之内,将那六十多座山头全部开辟出来,道观寺庙,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吴鸢身边那些年轻人,全部流露出神往之色。小镇那边,处处平地起高楼,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所有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他们作为大骊龙泉县历史上第一拨官吏,注定会被载入青史,岂敢不勠力同心,不为注定前程远大的主心骨吴鸢效忠效命?

披云山之巅,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随手一挥袖,半山腰的云海被左右拨开,竭力远望,视线尽头,出现了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

他快意笑道:“开赌喽开赌喽。齐静春,我要是这一把赌赢了,那么你苦心孤诣留下的两炷香火,就要彻底断绝了啊。可怜可怜。”

少年两根手指拈住一枚印章,篆文为“天下迎春”四个字。

笑眯眯的少年双指骤然发力,印章崩裂,化作齑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间。之所以如此轻而易举捏碎印章,源于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极,故而早已自动消散。

少年迅速收回视线,最后看到一个背着箩筐的少年,独自走向小镇。

陈平安出山之后,先去了铁匠铺子,走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他双手合十,低头快步而行,神色无比庄重诚恳,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打人啊。如果有什么请求,可以晚上托梦给我,最好别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点怕啊。”所幸走到石拱桥那一头,陈平安仍安然无恙,他顿时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去找阮师傅和阮秀。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陈平安,一人一张小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后,满脸遮掩不住的喜悦。

阮邛看着满身尘土的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将箩筐放在身前,又动作轻柔地从大半箩筐草药底下掏出包裹两幅山川形势图的布囊,递给他的时候,愧疚道:“爬挑灯山的时候,山路被一条大瀑布拦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个地方藏起箩筐,还搭建了一个小树架子遮风挡雨,没想到爬到瀑布顶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雨水实在是太大了,等我赶紧下去,树架子果然已经被压塌了,箩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两张地图用黄油纸包裹得比较严实,等到太阳出来后,我拿出来看了一下,只是地图边角有些湿,晒干之后还是有明显的痕迹……”

阮邛打开布囊和黄油纸,发现两幅地图几乎完好无缺,那点折损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再说了,两幅摹本地图而已,所以窑务督造官衙署和龙泉县衙那边,根本就没有要拿回去的意图,但是阮邛可不愿意拿这个真相来安慰陈平安。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陈平安,问道:“暴雨时分,在挑灯山的那条龙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阮邛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坐回去,别站在自己身前碍眼。陈平安坐回那张翠绿可爱的小竹椅上,当他把两幅地图送还给阮师傅后,整个人终于如释重负,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践了这两幅珍贵地图,他这趟入山出山至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时间。而且这么多天相依为命,一向念旧的他其实内心深处,对两幅地图有些不舍。每逢天气晴朗、登高望远的时分,陈平安就喜欢拣选一个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然后摊开那两幅地图,举目远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视线再低头看一下地图。大半个月来,陈平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充实过。

阮邛突然将两幅地图轻轻抛给陈平安:“椅子还不错,回头再做两张,地图就当是报酬了,送给你。”

虽然阮邛还是不喜欢这个泥瓶巷少年,但是他还不至于因此而全盘否定陈平安。

阮邛完全能够想象那幅场景,一场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陈平安沿着瀑布往下,只为了看一眼地图才能安心。当然,在阮邛眼中,这种行为一点都没有英雄气概,相反还很刻板迂腐。

说实话,相比这个苦兮兮的陈平安,阮邛更欣赏小小年纪就懂得审时度势的大骊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开朗、万事不愁的刘羡阳,哪怕是锋芒毕露的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处,就算是自幼跟随在齐静春身边的读书种子赵繇,也没有陈平安这么死板不开窍。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将地图找个由头送给陈平安,其实是下定决心要跟这个少年划清界限,铁匠铺子可以收纳他作为铸剑学徒,但他绝对不会成为自己的开山弟子,以后自己按照承诺,庇护他买下的山头,但是这小子绝对不要想着跟自己闺女有任何牵连。其实说到底,阮邛并非是因为出身看轻陈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阮邛的徒弟,必须是他的同道中人,双方亦师亦友,能够联手为宗门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极为重要。

陈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师傅的思绪绕了那么一大圈,他只是接住地图,抱在怀里,问道:“衙署那边督造官大人不会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至少在六十年之内,我都是这龙泉县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规矩最大。”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

对于女儿的拆台,阮邛置若罔闻,对陈平安沉声道:“说正事,你最后选中了哪五座山?”

陈平安下意识坐直身体:“在神秀山周围,我选中了三座,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

阮邛点了点头:“眼光还算不错,宝箓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头里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么空架子。我如果不是为了今后的那座护山大阵考虑,会舍弃横槊峰选择宝箓山,毕竟在这千里山河当中,除非是有山神坐镇或是藏有秘宝,否则谁占据的地盘更大,谁拥有的灵气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诞生草木精魅的风水宝地,只可惜地方实在太小,哪怕出现一个,根脚和品相应该也不会太好,道理很简单,小小池塘如何养得出一条大蛟龙。至于彩云峰,比较一般,除了地势高、风景秀美之外,对于修行一事,并无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从云霞山弄来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几处山脉窍穴,才有可能是一桩好买卖。”

“你没有去看过黄湖山的那个湖泊?”

阮邛的最后一个问题,让陈平安愣了愣:“看过。”

“你继续,还有两座山头是什么?”

阮邛点到即止,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已算仁至义尽,不再继续泄露玄机。

因为黄湖山的那个小湖,与仙草山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之处,在于仙草山有希望出现草木精魅,黄湖山则盘踞着一条井口粗细的蟒蛇,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只是在与某条小泥鳅的“争水之战”中遗憾落败,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机缘。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于并无绝人之路,如今骊珠洞天破碎下坠,被龙王篓抓去大隋的金色鲤鱼,化作阮秀手腕上那只镯子的火龙,截江真君刘志茂身边的那条泥鳅,被赵繇画龙点睛的木龙,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随王朱的土黄色四脚蛇,这五个小玩意儿,便是骊珠小洞天,历经三千年即将寿终正寝之际,真正积淀下来的五份大机缘,至于那些养剑葫、照妖镜之类的法宝灵器,当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缘气运,仍是逊色许多。

而黄湖山的那条大蟒,如今反而因祸得福,方圆千里,已经没有对手能够跟它掰手腕,因而它一举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后山神河神一旦入驻其中,这条大蟒只要识趣一些,能够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获得大骊朝廷的官府护身符后,说不定从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买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阮邛愣了愣,好奇问道:“真珠山也就罢了,一枚迎春钱而已,可以说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可那落魄山,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说此山位于大骊龙泉县的西南边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没有去过,以前更是大骊的封禁之山,你凭一个名字就选中了它?”

陈平安有些汗颜,不愿意说出原因。

当时陈平安摊放着地图,犹豫不决到底选取哪一座大山,结果有一只飞鸟从头顶掠过,竟然拉了坨屎在山川形势图上,陈平安赶紧擦拭干净,发现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刚好就在“落魄山”三个字上。陈平安不再多想什么,就毅然决然选中了落魄山,也不管这个山名晦气不晦气。

姚老头曾经说过,山水之间皆有神灵。所以陈平安就当作是山神老爷的一次暗示。

阮邛想了想:“选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这么说定了,落魄山、宝箓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头,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间,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没有人拦阻。山上一切出产,无论草木灵药,还是飞禽走兽,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宝,都属于在大骊山河谱牒契约上画押的那个人名。”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个是你死之前,必须通过龙泉县衙向大骊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换继承五座山头的某个或者某些个人名。当然,大骊户部那边会存放一份秘密档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头,分别写下一个遗产受惠人,为的是怕你某天暴毙,死前来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遗嘱。再一个是在三百年内,你如果想要卖出山头,并不是随时随地就能够决定的,必须大骊官府那边至少三方势力点头答应,交易才能实现,而且我不建议你卖出这几座山头,因为你不管卖出什么样的高价,最后你都会发现自己卖亏了。”

阮邛虽是坐镇一方的兵家圣人,却与一个骤然富贵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讨论事务,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再合情合理不过。涉及开山立派的千秋大业,还有自家闺女的证道契机,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况一点点掰碎了解释给眼前的陈平安听。

阮邛问道:“陈平安,有什么想问的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了。”

阮邛点头道:“那就先这样,我估计你还剩下些铜钱,回头我帮你留心一下小镇那边的铺子交易,你同样可以趁机入手,但是贪多嚼不烂,以后小镇八方势力鱼龙混杂,你买下一两间底子相对厚实的老字号铺子,就可以了。”

陈平安脸色微微涨红:“谢谢阮师傅。”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陈平安有些疑惑,因为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阮邛挥挥手赶人道:“忙你的,不用管这些无病呻吟,何况你小小年纪,本就没有到可以谈心胸、谈境界的地步。”

陈平安站起身,背起箩筐,突然听到阮邛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题外话:“齐先生走了之后,偶尔怀念一下齐先生,当然没有问题,人之常情,但是别让自己陷进去,更别想着刨根问底。等到买下五座山头和一两间铺子,你就舒舒服服躺着收钱,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骊朝廷也罢,都会看护着你和你的家业。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说不得以后哪天时来运转,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没有机会。”

陈平安默然离去。

陈平安离开铺子后,阮秀坐到竹椅上,问道:“爹,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说,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会一门心思想着获得一块安逸之地。”

阮秀奇怪道:“这有什么错,安土重迁,搁哪儿也挑不出毛病来啊,怎么就小人了?这句话谁说的,我觉得不讲道理。”

阮邛脸色晦暗,轻声道:“所以儒家圣人又说了,吾心安处即吾乡。”

阮秀气呼呼道:“读书人真可恼,天底下的道理全给他们说光了!”

阮邛语重心长道:“秀秀啊,这也不是你不爱读书的理由啊。”

阮秀故作惊讶,咦了一声,连忙起身道:“爹,我怎么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气,那我打铁去了啊。”

陈平安赶往杨家铺子,将大半箩筐的各色草药送到一名店伙计手里,称完斤两,陈平安拿到手二两银子,其实许多稀罕草药都算是陈平安半卖半送给铺子,一些个那名年轻店伙计根本认不出不识货的草药,其实是杨老头颇为看重的重要药材,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钱的好东西。但是陈平安这趟进山,采摘草药本就是顺手而为,根本没想着赚钱。事实上陈平安学会进山烧炭之后,除了卖给店铺里那个名叫李二的憨厚汉子,其余数十次卖药给杨家铺子其他店伙计,几乎次次都是亏的。

杨老头从不会收取陈平安的药材,如果陈平安敢白送给铺子,就会被杨老头扔到大街上,可如果卖给店里伙计或是坐馆郎中,那么不管什么离谱的价格,性情古怪的杨老头都会不闻不问。这次陈平安没有见到杨老头。

走出铺子后,陈平安发现路上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是那座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那边出了大事情。说是老督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钱建造廊桥的那个宋大人,风风光光地回到小镇了,而且这次是以一个礼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宋大人带着一批文绉绉威风八面的官老爷,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块匾额的字,毕竟都是读书人嘛,可以理解,但是不知为何,督造官衙署那边得到消息后,立即就火烧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本打算去远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小吴大人,然后这位财神爷就带着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拦住了官场老前辈宋大人那一行人。

无事一身轻的陈平安顺着人流往牌坊楼走去,远远站在人群外边。

看到牌坊四方匾额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块匾额左右两边各有梯子。但是当下只有“当仁不让”匾额左右,站着两个年龄悬殊的儒士,其中年长一人,正低着头,似乎对着脚下某人疾言厉色,用外边的大骊官方雅言训斥着什么。

有人拍了一下陈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陈平安,这么巧啊,你也看热闹呢?”

陈平安转头一看,是那个眉心一颗朱红小痣的话痨少年,实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说道:“随便看看,好像也听不懂他们讲什么,马上就回家。”

模样清雅秀气的少年笑道:“别啊,你听不懂,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嘛。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错过了,以后肯定后悔!你们小镇的父母官吴鸢大人,这会儿是跟品秩更高的礼部老爷们起了冲突,站在梯子上那个,是礼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重臣。一边呢,估计是老资历的前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额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说保管把匾额给你老人家留着,送回你老家里不敢说,送到礼部衙门肯定板上钉钉的,于是这才当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这次礼部老爷们趁着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顺过来收取东西了。另一边呢,是把小镇所有宝贝视为自己禁脔的小吴大人,一听有人要拿走小镇仅剩不多的珍贵老物件,如何能答应?退一步说,哪怕心里愿意捏着鼻子受这窝囊气,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么多老狐狸,正在旁边憋着坏看笑话呢,如果他这个时候装了孙子,估计以后就很难当上那些大族门户的爷爷喽。本来就不顺的文武两庙选址,肯定要黄了。”

陈平安认真听完少年眉飞色舞的讲解,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这么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骊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较生僻难写,麻烦得很,你不用管。”

陈平安看着崔瀺的眼睛。崔瀺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纪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师伯。”

陈平安笑了笑。崔瀺也跟着笑起来,双手轻轻搓着脸颊:“没关系,我还有个绰号,喊起来应该比较顺口,叫绣虎。”

看着笑眯眯的崔瀺,陈平安感到紧张,身体紧绷,完全不由自主。

当初与蔡金简、苻南华生死相搏,陈平安其实越是接近他们,就越是心如止水。哪怕后边跟正阳山搬山猿纠缠,然后被追杀,陈平安大概是一开始就存有必死之心,虽然事后想起会有些后怕,但交手期间,不管如何命悬一线,他其实没有紧张,当然也可能是根本顾不上。

唯一一次记忆深刻的紧张,是与杏花巷的同龄人马苦玄,在神仙坟那场势均力敌的交手,陈平安当时手心里其实满是汗水。

紧张源自陈平安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崔瀺仿佛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崔瀺既然胆敢在老瓷山,出言挑衅深不可测的杨老头,当然不是故弄玄虚的伎俩,否则也不至于让跻身十一境的兵家圣人阮邛心生忌惮。

崔瀺对陈平安掩饰不住的那点紧张,故意视而不见,转移视线,面朝那座跟大骊京城极有渊源的大学士坊,伸出一根手指,神色依然热络殷勤,解释道:“儒教的‘当仁不让’,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气冲斗牛’,四块匾额,十六个字,蕴含着书写之人磅礴充沛的神意,还有当初在这里订立规矩的三教一家四位圣人,他们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气数。你瞧见那位侍郎大人手里的物件没,是专门用来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里的精气神一层层剥下来。第一道拓碑,肯定与真迹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后面,距离真迹原貌就会越远,价值当然就越小。我觉得除了‘莫向外求’四个字能够勉强撑住六次,其余三块匾额恐怕都撑不过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气冲斗牛’,好像有两个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两次过后就可以收工了。”

陈平安有些震惊,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字不仅仅排列在书籍里,或是写春联挂在墙上,或是在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陈平安没来由想起齐先生赠送的印章,以及年轻陆道长的药方。

崔瀺继续说道:“作为拓碑的那些纸张,极其名贵,每一张都厚如木片,是别洲道教真诰宗独有的宝贝,名叫风雷笺。写字的时候,笔尖与纸张摩擦,带起一阵阵风雷之声。咱们皇帝陛下也库藏不多,平时根本舍不得用,偶尔会拿出来犒赏功勋大臣,或是年末赏赐给六部里某个衙门。所以这次礼部对那些字是志在必得,咱们这位前程远大的小吴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稳,估计以后在小镇会处处碰壁,别处的灭门太守、破家县令,到了他这里,就当得殊为不易啊。”陈平安仿佛听天书一般。

虽然身边的崔瀺口气很大,但是陈平安没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

眉心一点朱砂的崔瀺说自己不是大骊的官员,不似作伪,但当时出现在铁匠铺子,却跟随在督造官吴鸢身边,阮秀说有可能是吴大人的伴读书童。所谓书童,就是自家公子负笈游学时,那个在旁边背着书箱的家伙。可陈平安现在可以确定,眼前这个自称绰号绣虎的清秀少年,绝对不简单。谈吐见识也好,风雅气度也罢,比起龙尾郡嫡长孙陈松风和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只好不差。

在陈平安印象中,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别,比如窑头姚老头,常年沉默寡言,偶尔说话多半是在骂人,但是每次进山后,姚老头整个人的精气神就格外好,会给人一种比青壮男子还体魄雄健的错觉。又比如杨家药铺的杨老头,很公道,跟你关系再差,也不会对你如何,但是跟你关系再好,也不会故意多给你什么。还有刚认识没多久的宁姚宁姑娘,身上也带着一股英气。以及流露出真面目的杏花巷马苦玄,就是满身的锐气和戾气。这个绰号绣虎的崔瀺,也是如此。就像是比苻南华、蔡金简这拨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陈平安甚至觉得哪怕截江真君刘志茂在他面前,崔瀺的眼神脸色也一样是这么漫不经心。当然,崔瀺的话痨,只有风雷园的刘灞桥,能够与之媲美。

崔瀺突然笑问道:“陈平安,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宋集薪家的院子?”

陈平安心弦一紧,貌似随意地问道:“可是牌坊这边还没散呢?”

崔瀺笑得眯起眼的时候,像一个人畜无害的俊美狐仙:“知道你在担心我意图不轨。实话告诉你好了,我跟宋集薪的弟弟很熟悉,他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镇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托付我一定去亲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后好跟他说道说道。”

陈平安问道:“他既然跟宋集薪是亲兄弟,就不能自己问吗?”

崔瀺打了个响指,赞赏道:“陈平安你挺聪明啊,这么快就找出漏洞了。”

陈平安有点跟不上这个家伙的思路。

崔瀺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因为父母的缘故,他跟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宋集薪,还没见面就关系很差了。富贵门庭里的龌龊事,就跟泥瓶巷、杏花巷的鸡毛蒜皮事情一样多,所以你要体谅一下。”

陈平安笑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会找我的麻烦?”

崔瀺一脸疑惑,然后指着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穷凶极恶之辈?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我像是那种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全家的人吗?”

陈平安老实回答:“看着是不像。”

崔瀺倒抽一口冷气:“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啊。”

他双手环胸,冷哼道:“你不愿意带我去,那我自己问路去。”

陈平安问道:“你又没钥匙,连院子也进不去,去了看什么?”

崔瀺脸上浮现出“你陈平安太年轻了”的欠揍表情,微笑不语。陈平安对这种笑容再熟悉不过了,刘羡阳和顾璨经常有。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我带你去泥瓶巷,院子你就别翻墙进去了,只能带你到门口。”

崔瀺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早干吗去了?!”

崔瀺转身大步离去,远离人头攒动的牌坊楼。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一看,背着箩筐的陈平安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有些狼狈的他赶紧小跑跟上。

进了泥瓶巷后,崔瀺左右张望,啧啧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泥瓶巷啊,藏龙卧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后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计福禄街和桃叶巷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这里了。”崔瀺说起这些神神道道的言语,竟然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一路行去,崔瀺时不时会蹦跳几下,观望一些矮墙后头院子里的景象。

陈平安带着他来到宋集薪家门口:“就是这里。”

崔瀺站在巷子里,很快就看到了那副宋集薪自己书写的春联,眼前一亮,感慨道:“这就是宋集薪和那个婢女稚圭居住的宅子?嗯,字真不错,比他弟弟要有悟性多了,越看越喜欢。”说着说着他走上前,踮起脚尖,就要动手去撕下春联。

陈平安急了,赶紧拦下崔瀺:“你要做什么?”

崔瀺一脸天真无辜:“宋集薪这辈子都不会回到这里了,留着这副春联风吹日晒,渐渐消失,还不如我留着拿去京城呢。”

陈平安坚持己见,摇头道:“不行,在除夕自己更换春联之前,贴着的春联是不能撕掉的,否则容易家门晦气。”

崔瀺哦了一声,失落道:“小镇还有这个讲究啊。”

陈平安问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崔瀺摆摆手:“算了算了,那么大点地方,估计连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对了,这条巷子不是断头巷吧,这么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陈平安笑道:“能走出去的。”

崔瀺大步离去,不忘背对陈平安抬起手,晃了晃。陈平安目送崔瀺离去,然后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墙根的槐枝还在,放下箩筐,从屋内搬出一条板凳坐下。

陈平安猛然起身,飞快跑到泥瓶巷巷子里,果不其然,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跑得飞快。

陈平安来到宋集薪家门口一看,春联被偷了。陈平安站在原地,看着院门两边光溜溜的墙壁,有些说不出话来,苦笑道:“这什么人啊,太不厚道了。”

陈平安唉声叹气地走回自家院子,却发现杨老头不知何时坐在了那条板凳上,大口吐着烟雾。

杨老头缓缓道:“年纪轻轻,唉声叹气做什么,好不容易积攒下来一点元气,也要外泄,练拳之人尤其不能如此。”

陈平安悚然,沉声道:“记住了。”

杨老头问道:“姓宁的那个小闺女,怎么突然就走了?害我少赚了一袋子迎春钱。”

陈平安蹲在杨老头身边,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宁姑娘跟一个叫倒悬山的地方有些关系。”

杨老头点头笑道:“倒悬山啊,鸟不拉屎的破烂地方,是两个地方的交界口,为了防止双方胡乱流窜,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个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颠倒的神通,用来威慑外族。说到底,倒悬山其实就是一方世间天字号的山字印,手段霸气得很哪。”杨老头言语之中,既有讥讽也有怅然,陈平安当然不知其中缘故。

杨老头问道:“你打算买山头?”

陈平安在这个老人面前从不打马虎眼,老实回答道:“打算买五座山,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在阮师傅的三座山头附近,还有落魄山和真珠山两座……”

杨老头打断了陈平安的话语,皱眉道:“你为何会买下落魄山?是谁暗示你了?阮邛?不应该啊,他明摆着不想跟你牵扯太深。”

陈平安疑惑道:“落魄山很奇怪吗?”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个烟圈,点点头:“除了披云山和香火山,就属这座落魄山最有嚼头,不过到目前为止,恐怕连大骊钦天监地师也看不出来,所以标价不会太高,你算是占到天大的便宜了。”

杨老头眼神凌厉,无形中加重了语气:“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会买下它!”

陈平安尴尬道:“看地图的时候,头顶掉下一坨鸟粪,刚好落在‘落魄山’三个字上。以前姚师傅总说山水之间有看不见的神灵,我觉得挺有缘分,而且当时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山头,就胡乱决定买下它了。”

杨老头听到“姚师傅”三个字之后,白茫茫烟雾之后的眼神有些复杂,点点头:“如果是这样,倒也勉强说得通。”

陈平安笑问道:“阮师傅已经答应,帮我去买下那五座山,那么我是买赚了?”

杨老头嗯了一声,轻声道:“赚到了。”

杨老头有些疑惑,当真是因为没了骊珠洞天的规矩限制,陈平安开始否极泰来了?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件事:“那个眉心有痣的少年,说自己姓崔,绰号绣虎,还说我可以喊他师伯。”

杨老头没有说话。

果然如此。

大骊国师崔瀺,虽然没有官身,却是大骊王朝所有练气士名义上的领袖,听说还是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围棋国手。但是师伯一事,从何说起?

杨老头站起身,提醒道:“好好留着齐先生送给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带有‘静’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这个崔瀺也好,之后遇到的任何人也罢,你都不用怕,当然也别轻易挑衅。只需要记住一点,你在成功买下五座山头之后,宜静不宜动,哪怕是夹着尾巴做人都不会错。”

陈平安仔细思量一番,使劲点头道:“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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