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打趣道:“你就是个没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对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时候,还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换成是爹,与人对敌,不给你脑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说他傻啊。”少女冷笑道,“习武之人,妇人之仁,这种人,活不长久!”
男人一脸讶异道:“你一个丫头片子,武艺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谁教你的?反正我可没跟你说过这些话。”
少女扬起下巴:“咱们二公子说的!二公子虽然是满腹韬略的读书人,可他从不满嘴仁义道德,只说慈不掌兵,必须杀伐果断。”
男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跟这个缺心眼的闺女好好说些正经道理,突然站起身,沉声道:“过河!”
少女跟着起身:“爹,怎么回事,不是说悄悄跟着小姐就好吗?”
男人语气并不轻松:“有人来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过河,飞奔而去。
陈平安和李宝瓶刚刚离开老柳树,重新动身赶路,就发现一个人出现在视野尽头。
陈平安先是放下背篓,然后让李宝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说在小镇东边,遇到什么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陈平安都不奇怪。但是在这条即将连道路也会消失的南下线路上,不管遇到谁,陈平安都不敢掉以轻心。
远处,一个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壮实的汉子,向陈平安和李宝瓶迎面而来,只见他牵着一头白色驴子,头戴斗笠,斜挎着一条布囊,腿上裹了行缠,手持一根竹杖,腰间则悬挂着一把绿色……竹鞘长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并不出奇的脸庞,微笑道:“你是陈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最后男人补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瞥了眼这名不速之客腰间的绿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问道:“剑客?”
阿良一手持斗笠,一手轻拍刀柄,微笑道:“暂时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剑,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来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听到这种有些熟悉的语气,陈平安反而松了口气,觉得刘灞桥应该能够跟这个男人做好朋友。
在陈平安和李宝瓶身后,那对父女并肩缓缓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为然,讥笑道:“龙王打哈欠,能吸进一条江,真是好大的口气。爹,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朱河看到阿良腰另一侧还挂着个银白色酒葫芦,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小声对自己闺女道:“虽然察觉不到他的气机有什么异样,只是比寻常人绵长些许,但还是要小心。爹虽然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可听老祖宗说过不少江湖逸事,说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着不像是宗师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轻心。”
朱鹿哦了一声,既紧张又兴奋,恨不得那貌不惊人的阿良就是刺客杀手,正好作为她初出茅庐的磨刀石。
陈平安问道:“你找我?”
阿良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边境,在那之前,我们结伴而行,好有个照应。”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认识打铁的阮师傅?”
阿良点头道:“当然认识。”
陈平安又松了口气。
离开小镇之前,作为交易之一,阮师傅答应过自己,在到达大骊边境兵家重地野夫关之前,会保证自己的安危。
陈平安相信阮师傅不会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现得这么早,几乎是在阮师傅的眼皮子底下冒头,所以应该不是正阳山、云霞山和老龙城三方势力之一的人,而且身后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及时出现,也带给陈平安很大底气。
但是,陈平安怕万一。所以他问道:“那你陪我去小镇那边见一见阮师傅,我们再动身南下?刚好我才知道其实从小镇东门出去,虽然绕路,但有驿路可行,牛车马车都可以走,反而比我们翻山过水更快。”
阿良笑容玩味道:“这么谨慎?一点都没有江湖儿女的豪爽嘛。”
陈平安没有转头,眼睛始终死死盯住阿良,不过沉声道:“朱河,你能不能让朱鹿带着宝瓶先回小镇。我们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节,点头道:“这样最好。”
然后朱河对女儿说道:“鹿儿,你带着小姐先回去。我和陈平安陪一陪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罢,相逢是缘,都不过分。”
被朱鹿牵在手里的李宝瓶,没有任何犹豫,没有哭着喊着要和她的小师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轻说了“小心”两个字,然后就果断地跟着朱鹿快步离去了。李宝瓶毫不拖泥带水,反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朱鹿满怀失望,很希望自己跟爹换一个位置。
阿良看到这一幕生离死别后,翻了个白眼,摘下酒葫芦,斜靠着那头白色毛驴,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让那小妹儿带着那小丫头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们三个大老爷们再去小镇。”
然后阿良扬起手中银白色的酒葫芦,伸手拍了拍毛驴的背脊,望向朱河,笑问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难道不认得这玩意儿?”
他拍了拍自己脑袋:“忘了你们骊珠洞天才刚刚打开,你知道才是怪事。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阿良指了指那棵横向溪面的老柳树:“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陈平安和朱河相视一眼,觉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静观其变。
阿良牵着那头白色毛驴,跟在陈平安和朱河身后,到了老柳树旁边,松开缰绳,任由驴子随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树,沿着主干一直走出溪岸,然后坐下,重新戴起那顶斗笠后,提起银白色酒葫芦,正要仰头灌酒,突然转过头,递出酒壶,笑问道:“谁想要来一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二两银子一两的魁罡仙人酿,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头好,我一路北上,喝来喝去,尝过不下百余种酒,还是这仙人酿最地道。”
陈平安摇摇头:“我不喝酒。”
朱河也摇头:“习武尚未大成,不敢饮酒。”
阿良跟着摇摇头,看着他们,满脸遗憾道:“原来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认识了一位少侠,那真是风流倜傥……”
阿良突然发现陈平安和朱河脸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风范,只好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茫然。
陈平安轻轻咳嗽一声,阿良问道:“何事?”
陈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这棵歪脖子老柳树最外边的地方。阿良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两条腿挡住了视线,他瞬间脸色僵硬,猛然抬头,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伙,竟然就轻飘飘地站在柳树枝头。此人的神出鬼没,吓得阿良一个坐不稳,摔入溪水,狼狈至极。
来者正是兵家圣人阮邛,如杨老头所说,他对千里山河之内的动静,并无兴趣,除非是崔瀺这种坏了规矩的挑衅,一心铸剑的阮邛才会出手。阮邛并不觉得有人胆敢在方圆百里之内,就对陈平安出手,那简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脸,而一个十一境兵家剑修的脸面,比起一个王朝的脸面,只重不轻。所以阮邛根本就懒得留神这边的光景,一个草鞋少年和一个天真烂漫小姑娘的结伴远行而已,怎么可能值得他亲自盯着?
但是阮邛被一件东西牵扯到了心神。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内蕴藏着的磅礴剑气,精纯且浩瀚,尤其是感觉极其熟悉,透着一股亲昵和哀伤。关于此事,阮邛在宗门内修行多年,虽然从未亲眼看到,但早有耳闻,所以立即从铁匠铺子赶来。
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还不如的作态,阮邛对此非但没有讥讽之意,反而多出一丝凝重,问道:“可是神仙台魏晋?”
跌落小溪的阿良一阵扑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体,从溪水里捡起那只酒壶后,摘下头顶斗笠甩了甩,抬头看着那个罪魁祸首,没好气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临下盯着他,充满审视意味,问道:“能不能借我喝两口酒?”
阿良一把丢出酒葫芦,高高抛向阮邛:“有何不可?不过记得还我。”
阮邛接过酒壶,喝了口酒,笑问道:“竟然不是五黄酒?”
阿良一听到这个就火大,白眼道:“涨价了。”
阮邛哈哈大笑,丢回酒葫芦,问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阿良一边湿漉漉走上岸,一边骂骂咧咧道:“你管得着?圣人了不起啊。”
阮邛问道:“要不要去我铺子坐坐?我女儿对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对我?那你女儿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晓得此人的荒诞不经,问道:“莫非这次是你负责龙脊山一事?”
阿良摆摆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着兴致不高的阿良,突然笑了起来:“难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个小道姑?”
阿良脸色如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阮邛心中叹息,不再试探,也不再多说。
阮邛出身的风雪庙,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剑修,年轻且天才,极少待在宗门,哪怕是风雪庙内,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时被一位下山游历的风雪庙老祖相中,收为关门弟子,所以辈分极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不过及冠之龄,好些百岁高龄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声师祖。后来那位风雪庙的中兴老祖,破关失败,加上这一脉人才凋零,年轻剑修就与风雪庙关系更加疏远了。
此人动辄行走江湖七八年,只有师父的忌日才会偶尔出现在宗门,仍是独来独往,哪怕回到风雪庙,也从不与人打招呼。听说他很早就得到了一只价值连城的养剑葫,可他竟然不用来温养飞剑,反而暴殄天物,用来装醇酒千百斤,一年至少有半年喝得酩酊大醉,因此被誉为醉酒剑仙人。一喝醉就由着一头雪白毛驴驮着,毛驴走到哪里是哪里。
阮邛在脱离风雪庙之前,听说此人不知为何,对一位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的年轻道姑,一见钟情,从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没奈何郎有情妾无意,貌美道姑根本无心寻找道侣,此事就成了一桩轰动东宝瓶洲的山上趣闻。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送他们去大骊野夫关了。”
阿良点了点头。
阮邛抱拳告辞,身形一闪而逝,唯有柳树枝头轻轻摇晃。
朱河小心翼翼问道:“阿良……前辈是风雪庙的仙人?”
阿良牵着毛驴,懒洋洋道:“我跟风雪庙不熟。”
朱河笑着,一点也不尴尬。
世间武人,对于练气士可能观感都不好,但是对于风雪庙和真武山的修士,那还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会觉得此人口气比天大,姿态矫揉做作,可在圣人阮邛这趟来去之后,朱河现在回头再看,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斗笠汉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隐隐于市。估摸着那把绿色竹鞘长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会是惊世骇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对陈平安说道:“那个小姑娘回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不但李宝瓶和朱鹿原路返回,还有两张熟悉面孔,和一头两侧悬挂沉重行囊的骡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陈平安小跑过去,李宝瓶一脸闷闷不乐,朱鹿嗓音清脆开口道:“这两个孩子是我们半路遇上的,说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书院求学。咱们老祖宗刚才现身打过招呼了,让我们回头找你们。”
陈平安不去问朱鹿所谓的老祖宗是谁,望向鬼头鬼脑的李槐和落魄贵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不跟着你们混饭吃,难道在小镇当乞丐要饭啊。”
林守一依旧是冷冷的样子,道:“富贵险中求。”
李宝瓶冷哼道:“你们可以从东门出发,自己去书院啊。凭什么小师叔和我要带上你们两个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宝瓶!我们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患难之交!”
林守一没有李槐这么无赖,坦诚道:“我和李槐别说山崖书院,就是大骊边境都走不到。”
陈平安点了点头,用手轻轻按在李宝瓶头上,阻止她说话,然后问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是不是确定不来了?”
林守一解释道:“压岁铺子那边,有人会带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听说以后小镇乡塾会再开起来,就在铁匠铺子顶替你打短工。”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三个学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动身赶路。”
阿良把那头白色毛驴从溪畔牵回来,看到李槐、林守一后,一脸不情愿,道:“多带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们两个兔崽子算怎么回事?”
李槐破口大骂道:“你是哪根葱?!”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亲爹。”
李槐如遭雷击,死死盯住这个陌生男人。
阿良反而被瞧得心里发毛,难道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变原先的呆滞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着阿良,一脸嫌弃,嘀咕道:“跟我斗?”
阿良吃瘪,啧啧道:“哟呵,水浅小王八多啊。”
李槐双手抱住后脑勺,念叨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没来由问了一句:“阿良,你为什么会说我们小镇的方言?”
阿良笑眯眯道:“你去问阮邛。”
陈平安看着他,突然笑了:“算了。”
阿良伸手指了指陈平安,教训道:“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可不好。”
自称剑客却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头白色毛驴,各自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两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还有走在最后面的朱河、朱鹿父女,身份悬殊的七个人,共同南下。
这个跟阮师傅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阿良,说来时的路走得并不难,而且顺着铁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骊驿路。不过接下来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愿意听从陈平安的意见。
李槐在休息间隙,跑过去问阿良,一点也不怕生。他叉腰问道:“喂!阿良,你这毛驴是公的母的?”
阿良倒是不讨厌李槐,就是有点烦:“关你屁事。”
“给我骑骑呗?”
“我自己都不舍得骑,你凭什么?真当自己是我亲儿子啊。”
“你要是把驴子送我,我回头让我娘改嫁,咋样?当然,要是我娘不答应的话,可怪不得我,这驴子还是得归我。”
“滚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说你,今后你这脾气得改改。”
李槐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叹息离去,留下一个大开眼界的斗笠汉子。
溪畔,两人走向铁匠铺子,一个是阮邛,一个是白发苍苍却满脸红光的老人。后者便是朱鹿嘴里的老祖宗,小镇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对于李宝瓶这么个心肝宝贝,对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当然不会只让那对父女贴身扈从,今天如果不是阮师露面,炼气有成的李家老祖会一路护送她到那座野夫关。
老人苦笑道:“阮师,此人便是你从风雪庙请来的帮手?看着实在是……”
阮邛直截了当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个市井混子,对吧?”
阮邛缓缓道:“我接过酒葫芦喝酒的时候,仔细查探过,那只养剑葫内的本命剑气,生机犹在,确是风雪庙真传无疑。而且风雪庙神仙台这一脉,本就人少,魏晋更是不喜与人结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欢浪荡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释。虽然世间也有杀人之后,成功夺取本命物的阴毒手段,可是魏晋修为绝对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顺利夺走养剑葫和那缕剑气……”阮邛笑了起来:“那么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拦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叹了口气:“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三教一家没有取走压胜之物,阵法还在,许多事情阮师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脚了。”
阮邛想了想:“稍后我还是要去跟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人碰个头,了解一下情况,他们距离这里也不远了。刚好关于龙脊山斩龙台瓜分一事,当着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说。在此期间,如果小镇有任何意外,麻烦李老找到秀秀,让她飞剑传书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