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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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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山水少年(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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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崔瀺有些不耐烦,大概是嫌弃这个学生太笨了,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串:“我的吴大人,劳烦你去仔细查一查,为何那个白痴会有闲情逸致四处闲逛,又刚好经过阮秀所在的骑龙巷的小铺子,又又刚好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又又在家族购买山头、与大骊交好的时刻如此不知轻重。如果说一两个巧合是巧合,那么如此之多的巧合,你就不奇怪?世上又蠢又色的男人是有很多,可是一个有资格代替家族在这里露面的年轻人,而且本身修行资质还挺不错,会这么霉运连连?”

他说得诙谐有趣,可是吴鸢听得神情凝重,心情绝不轻松。

说到最后,少年崔瀺又开始自怨自艾,双手狠狠揉着自己脸颊:“真说起来,我比那个色坯更惨,但我是真的不走运啊!吴鸢,你不如把脸伸过来,让先生我打几耳光出出气,咋样?”

吴鸢又不傻,明摆着是打了白打的:“先生,我看还是算了吧。”

少年崔瀺气愤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你小子性情随我,多半也是个欺师灭祖的种。等到龙泉县的事务大致落定,你争取抽空去一趟京城,跟我……跟那个我,继续商量在披云山建造书院一事。”

吴鸢点了点头,看不出脸色变化。

少年崔瀺挥手赶人:“忙你的。”

吴鸢起身告辞。

这栋袁氏老宅里,除了那个面容精致的沉默少年,在吴鸢一趟秘密出行后,还带回来一个名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十四岁,身材修长不输青壮,玉树临风,是一等一的好皮囊。不知为何,少年崔瀺让他改名为于禄,他哪怕十分不情愿,也只能默然接受。

于禄大概是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脱身,也可能是天生性情开朗,有事没事就打扫这栋袁氏祖宅,从一楼到二楼,最后甚至爬上屋顶去翻修旧瓦,如果不是少年崔瀺嫌弃他聒噪,喊到跟前大骂了一通,估计他连老宅墙壁也能粉刷一遍。

家里的碗碟花瓶,全部被于禄擦得纤尘不染。吴鸢每次登门拜访恩师,都能够看到于禄在那里瞎忙活。看到自己后,除了微笑之外,就是站在远处,抱着扫帚,耐心等待自己离去。礼貌送客之后,于禄就会开始做那清扫脚印、擦拭椅子之类的仆役活计。于禄的乐在其中,让吴鸢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该不会是家国破灭、举族沦为贱民刑徒,所以刺激过大,导致脑子有点拎不清了吧?

在于禄适应了老宅清净且忙碌的生活后,袖子里多出一封密信的少年崔瀺又悄然带着一个陌生人回了宅子。那是一个身材苗条却面容黝黑的少女,姿色只能算是中下,一天到晚都神情僵硬,唯独那双眼眸还算秀气。

哪怕是面对大骊国师,少女也一样面无表情,既无畏惧也无讨好,这让于禄心生佩服。听说她也是刑徒移民之后,于禄便想着对她殷勤热络一些,只可惜少女对他不理不睬,做起家务事更是笨手笨脚,纰漏百出,打碎碗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后于禄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就让她坐着休息,大小事务,从买菜淘米、下厨做饭,到清洗外衣,全部由于禄一人包办。少女倒是毫不客气,每天就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比主人少年崔瀺还更像是主人。于禄的好心好意,少女似乎并不领情,也不正眼看他,反而偶尔眼角余光瞥过,那张平庸脸庞的眼眸之中还会透出淡淡的讥讽意味。

少年崔瀺重重拍了拍手掌:“三个都过来。”

玉树临风的高大少年于禄、身材极好的少女、容貌精致无瑕的沉默少年站在了少年崔瀺面前。

少年崔瀺歪着脑袋望向三人,最后视线停留在于禄身上:“于禄,你一开始就是我争取来的棋子。”

说完又转向少女:“至于你,是那位娘娘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不过如今她失势了,混得有点凄凉,给撵到长春宫修心养性去了。身在大骊京城的那个我呢,掌握了竹叶亭后,便顺势近水楼台了一回,将你送到了我这里,算是把你带出了火坑,你该谢我才对。按照那位娘娘一贯物尽其用的行事风格,你落在她手里,将来下场未必能比那个杨花好。你以后打算姓甚名谁?还是学于禄,干脆全部改了?”

少女嗓音柔媚道:“国师大人,我只要还姓谢就行。”

少年崔瀺想了想,哈哈笑道:“哦?那不如就姓谢名谢好了,这个名字多占便宜啊,谢谢,你还不谢谢我?”

少女依旧面无表情,但是眼眸之中燃起了怒火。不论她如何尽力遮掩,都无法隐藏起来。

少年崔瀺伤感道:“我以后也不叫崔瀺了,你们喜欢的话,就叫我崔东山吧,或者喊我公子也行。”他满脸心灰意冷,“于禄、谢谢,你们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我们就动身,顺着南下驿路去往边境野夫关。”

两人都未质疑什么。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看向那个满脸期待的精致少年:“你啊,就留在这里吧,要么去陈氏学塾读书也行,随你自己。”

少年满腹委屈,刚要壮起胆子祈求同行,崔东山已经瞪眼怒目:“滚蛋!”

少年吓了一跳,快步离开。

崔东山站起身,走到二楼一间小书房,开始提笔写信。

“过犹不及,大骊朝廷太过推崇文人,使得许多沽名钓誉之辈以诗歌作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必须改一改如今大骊京城的风气,绝对不能够让满朝公卿到贩夫走卒一味崇尚艳辞丽赋的浮浅学风,必须重经义、重时务、重实际,必须牢牢拿捏住‘事功’二字,哪怕大骊宋氏改朝换代,不管谁来坐龙椅,都不能丢了这份你我成就大道的根本。”

“只有撼大摧坚,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国子监务必掌握在手中,适当时候可以收回钦天监的安排,换取对国子监的完全掌控……”

写到最后,崔东山突然将毛笔狠狠摔在地上:“如今写这些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我了。你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还有脸皮让我‘暂不联系,自己保重’,你倒是把家底分一半给我啊!不愧是老崔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啊!你在京城享福,老子却要去给人当学生,老天爷,你怎么不直接打个雷劈死我啊……”

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少年大哭起来,伤心欲绝。

拂晓时分,一辆马车停在袁氏老宅门外,于禄和谢谢各自背着包裹等在马车旁,崔东山打着哈欠走出宅子,身上穿着一袭质地考究、手工精良的象牙色白袍。他身后跟着那个容貌精致如瓷器的少年,少年一脸恋恋不舍。

于禄忍不住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崔东山懒洋洋道:“带你们远游求学,去大隋逛逛,你们两个本来就是山崖书院的学生。”

于禄和谢谢这两个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面面相觑。

车夫是个大骊驻留龙泉县城的大谍子,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坐在驾车位置上。崔东山上了车,弯腰掀起帘子后,突然转头道:“去把王毅甫喊过来当车夫,你继续留在县城,负责盯着骑龙巷和杏花巷两处地方的动静。”

那谍子点点头,一言不发地下车离去。

约莫一盏茶工夫,一个高大男子大步流星走来。于禄目不斜视,神色从容;谢谢眼神冷冽,似乎不太喜欢他。

王毅甫,正是那个奉命亲手拧掉宋煜章头颅的男子,昔年卢氏王朝的沙场猛将,既没有沦为大骊阶下囚,也没有成为新王朝的座上宾,更没有重掌兵权,而是成了那位娘娘的鹰犬,随着她被“贬谪”到长春宫去结茅修道,王毅甫的主人就从大骊娘娘换成了眼前的这位少年国师。

因为是走驿路官道,马车不小,足以容纳三人,可崔东山仍是让于禄和谢谢坐在外边,他独自霸占着宽敞车厢。没过多久,车厢内就传来琅琅读书声。堂堂大骊国师,享誉一洲的围棋圣手,却每天都要朗诵这些蒙学内容,实在是让人觉得好笑。

马车由东门驶出小镇,崔东山掀起帘子,看了眼东门口附近的新建县衙。那里尚未完全竣工,只是有了个雏形,在衙署胥吏督促下,小镇青壮忙碌着,使得整个东门都尘土飞扬。崔东山眼神阴沉地放下帘子。

离开小镇后,沿着驿路驶出大概一个时辰,崔东山让王毅甫停车,独自走向一座小山坡。观湖书院的君子崔明皇在此等候已久,见到这位被驱逐出家门的祖辈后,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

崔东山站在山顶回望小镇,只可惜如今境界大跌,修为低微,哪怕穷尽目力也无法见着那边的风景了:“尊奉披云山为大骊北岳一事还需要酝酿,一时半会儿很难成功。但是在披云山建造新书院势在必行,最多半年就会有结果。放心,你这次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差点连命都丢了,我肯定不会过河拆桥,一个书院副山长是跑不掉的。之后大骊肯定会倾尽国力将这座崭新书院打造得比山崖书院更像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

崔明皇松了口气后,眼神坚毅,承诺道:“绝不会让老祖失望!”

崔东山对此不置一词,继续说自己的:“我将那个瓷人少年留给你,到时候你把他安插进新书院,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修行会很顺利,可能会以一种吓人的速度跻身中五境,你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你最好将他雪藏起来,不要太早浮出水面。我从瓷山千挑万选选出了那些碎瓷,好不容易才拼凑出这么个神魂俱备的瓷人,这少年能够从一堆破瓷片变到现在这样活灵活现,与人无异,既是我毕生心血的凝聚,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所以你务必多上点心。说句不吉利的话,这已经相当于是我在跟你托孤了。”

崔明皇心情激荡,弯腰抱拳道:“老祖放心,我崔明皇一定将其视为己出!”

崔东山神色有些疲惫:“在小镇这边,除了藩王宋长镜之外,其余两拨谍子死士,你能够随便使唤,我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没事的时候,多跟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聊聊。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做事最是公道,从不谈什么好坏、正邪、敌我,你争取能够让老头子答应跟你做买卖。”

“至于阮邛,我劝你别去自讨没趣。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如今七零八落,人心涣散,你多留心李家,嗯,就是李希圣所在的李家。至于那个心比天高的二公子李宝箴,如今靠山一倒,虽说算不上被一夜之间打回原形,但是也算领教过我们大骊京城的波谲云诡了。这对兄弟之间,你选谁都行,不过只能选一个。”

“还有吴鸢,你自己看着办吧,就事论事,不要交心就行。”

崔东山说到最后,分明是青葱少年的俊美相貌,却给崔明皇一种耄耋老人、万事皆休的错觉。他试探性问道:“你那个学生吴鸢,难不成是?”

崔东山耷拉着双肩向山下走去,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他是娘娘的人。她就喜欢挑选这类人,出身不太好,但是聪明、有抱负、能隐忍,只是各有各的致命缺陷,易于她掌控。”

崔明皇恍然大悟道:“难怪,老祖宗您那次在袁氏祖宅泄露天机,我总觉得不对劲,后来才想明白,是因为吴鸢在场的缘故。”

崔东山叹了口气,并没有藏掖真相,打开天窗说亮话:“当时在袁氏老宅,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之前芝麻绿豆大小的琐事,他把消息全部传递出去,我懒得计较。可他如果走出宅子后,将那件事情泄漏给那位娘娘,那他就死定了。弟子欺师灭祖,那么先生打死学生,也是天经地义嘛。”

崔明皇默然无语。

崔东山拍了拍这位家族晚辈的肩膀:“我对你寄予很大期望啊,不然不会跟你讲这些的。”

崔明皇苦笑道:“诚惶诚恐。”

“行了,你就别送了。”

崔东山加快步伐走下山,走出十数步后,转头笑道:“你我都是聪明人,你肯定在想我能这么给吴鸢挖坑,一定不会放过你。事实上……你没有猜错,确实是这样的,不过陷阱在哪里,需要在哪天做出生死抉择,得你自己去琢磨。”

崔明皇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委屈无辜,反而斗志昂扬:“该读的书,差不多已经读完了,以后人生的乐趣就在于此了。”

崔东山转过身,望向山脚那辆马车,双手拢在袖子里,啧啧道:“果然三种弟子都得有啊,你崔明皇、吴鸢、瓷人,齐全了。以后就看我们师徒四人各自的造化了。”

走着走着,崔东山打了个激灵,呢喃道:“如果哪天知道了真相,以泥瓶巷那个小子的脾气,一定会打死我的啊,说不定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满脸焦虑和悲伤,“关键是师父打死徒弟,还他娘的天经地义啊。不行不行,我不能混得这么凄惨,得想个法子……”他突然眯眼笑起来,顺带着走路也开始大摇大摆,哈哈大笑,“可以把脏水全部泼给大骊国师嘛,我是崔东山,不是崔瀺!”

他当下寄居的这副身躯,可以视为一件极其珍稀的重宝,天生无垢,但是先天痴呆,不到六岁就魂魄游离散尽,经过多年秘法炼制,已成为一个易于魂魄借住的客栈。当初因为骊珠洞天太过重要,涉及他的大道契机,他必须亲临此地,所以就搬出了这具身体,分出魂魄进入其中。如此一来,等于世间出现了两个崔瀺,一老一少,老崔瀺待在大骊京城当他的国师大人,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少年崔瀺则莅临小镇,躲在袁氏老宅,以防意外发生。当然,内心深处,崔瀺未必没有亲眼目送齐静春走完最后一程的意思,他想堂堂正正打败齐静春一次。

只可惜他如何都想不到,先是输给齐静春,输得一败涂地,之后更惨,被分明已经死在学宫功德林的老头子找上门,随随便便就切断了他与本体的联系,还罚他每天读那几本破烂书。可笑的是,这些书没有一本属于老头子编撰的圣贤经典。最后老头子更是做出一个荒谬至极的决定,要他崔瀺给那个姓陈的少年当学生!

我崔瀺能跟他陈平安学什么?学烧瓷还是学烧炭啊?

那个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天晓得!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个天晓得。

老头子虽然一辈子最高的俗世功名不过秀才而已,但在儒教文庙曾经排在第四高位啊!那会儿老秀才真可谓如日中天,要不然人都没死,神像能硬生生给人搬进去竖起来?老秀才自己拦都拦不住。

不过崔瀺总觉得当时老头子其实偷着乐呵,根本就没真想着去拦。

总之,这桩公案注定会消失于正统青史和稗官野史,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仅剩的蛛丝马迹也会一点一点消失。

通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必经之路上,一辆马车停在驿站外的路边,崔东山站在车顶上,面朝北方,翘首以盼。王毅甫坐在驾车位置上,像往常一样闷不吭声。

于禄在清点行囊里的物件,谢谢最闲散惬意,坐在王毅甫身边,和于禄背对背,正晃荡着双腿,一颗颗嗑着瓜子。

崔东山一跺脚:“总算来了!”

王毅甫没有转身,轻声道:“殿下,以后保重。”

于禄点头笑道:“王将军也是如此。”

王毅甫“嗯”了一声,正要开口,嗑完一大把瓜子的少女拍拍手,云淡风轻飘出一句话:“王大将军没必要跟我这种刑徒贱民客套寒暄了。”

王毅甫苦笑道:“是我们对不住你的师门。”

谢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仰头望向蔚蓝天空,笑道:“那你就跟那些魂飞魄散的死人说去。我既没有参加那场大战,事后也没有自尽,相反活得还不错,很快就是新山崖书院的学生了,所以王大将军你跟我说这个,挺没意思的。”

于禄突然说道:“王毅甫,不用理她,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已,心里有气,又不知道跟谁发泄,这个时候谁好说话她就刺谁。”

谢谢笑道:“哟,还当自己是贵不可言的卢氏太子啊,还有资格教我做人?”

于禄微笑不言,继续低头收拾行李。

王毅甫一阵头大。若非担心这两个孩子的安危,他又怎么可能答应大骊娘娘,为她效命。

陈平安一行人沿着驿路边缘南下,然后就看到了一个脸熟的白衣少年飞奔而来,那种热情,简直比一个怀春少女面对心仪情郎还来得夸张。

眉心朱砂痣的白衣少年笑容灿烂道:“陈平安,虽然听上去很像个玩笑,但我其实是很认真很严肃地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学生了!你不认我做学生的话,我就死给你看!等我死了之后,你记得帮我立起一块碑,碑文就写‘陈平安弟子之墓’!”

陈平安呆滞了很久才缓过来,问道:“你的真实姓名叫什么?”

少年开怀大笑:“崔东山!”

陈平安点头道:“那我在碑上帮你再添这三个字。”

少年对此并不意外,开始循循善诱:“我晓得先生您老人家不放心,觉得我是心怀叵测之辈,但是您可以考察我一段时间再来决定要不要收下我做开山大弟子。我崔东山呢,修为如今是不高,但是见多识广,学问还是有一些的,对于大隋的风土人情更是了如指掌。此去大隋,有我在和没我在,必然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境况。”

眼见着陈平安依旧无动于衷,崔东山毫不气馁,滔滔不绝道:“再说了,我这趟拜师学艺并非空手登门,而是带了一笔极其丰厚的拜师礼,比如那中五境修士游历天下,几乎人手一册的《泽被精怪图》。我这一册更是珍稀贵重,天然孕育出了五六种精魅。”

“再有一套文房四宝,笔是那藏着一条吃墨鱼的紫管笔,写字也好,绘画也罢,用完后便无须清洗,那条小鱼儿会自行帮忙吃干抹净。如何,是不是很神奇?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文人清供了吧?墨是三锭松涛墨,以手指轻敲,就会发出松涛阵阵的悦耳响声,写出来的字,哪怕是蘸墨极少的枯笔,墨香同样能够滞留数年之久。砚台是别洲一位无名老僧遗留下来的古砚,名为‘放生池’,大有玄机,您不动心?纸张则是那金石笺,一国皇帝敕封山川神灵,都希望用上此纸,才显得正统。”

少年讲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最最最重要的一样压箱底宝贝,是一柄半死不活的本命飞剑!它品相绝佳,锋利无匹,最大的好处是它不用后继者养炼剑气、开拓剑意,几乎拿来就能用。我当初侥幸得到后,之所以珍藏多年也未将其炼制,非是不看重,实在是我不走剑修的路子,生怕暴殄天物……”

说到后来,原本兴高采烈的崔东山嗓音越来越低,因为他发现对面的陋巷少年随着自己报出的拜师礼越来越丰厚,拒绝的眼神反而越来越坚定。他满脸幽怨,双手捧在胸前,可怜兮兮地试探性问道:“真不行啊?我是诚心诚意跟您拜师的,您要不信的话,我可以发誓啊,如果我对您有半点坏心,就天打五雷轰!”

陈平安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

陈平安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是在阮师傅的铁匠铺子,他还误以为少年是县令大人的书童。第二次,自称“师伯崔瀺”的少年主动搭讪,跟陈平安说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幕。之后一路跟随陈平安去了泥瓶巷,还偷走了宋集薪的春联。

虽然始终没有从少年身上察觉到类似云霞山仙子蔡金简的杀意杀心,但是陈平安绝对信不过此人,希望能够敬而远之,哪里想到如今都快走到了大骊边境,还被他死皮赖脸追了上来。陈平安又不傻,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图什么?

崔东山不露声色地瞥了眼陈平安的发髻,那支碧玉簪子已经消失不见。

照理说,按照之前约定,老头子会帮自己铺垫一二的,至少不会揭穿自己的大骊国师身份,更不会将自己算计陈平安和齐静春的事情泄露出来。至于老头子为何如此大度地放过自己,甚至为何要在这个分明大局已定的时候走出功德林,崔瀺根本就懒得去计算推演。跟真正的圣人比拼这个,实在是不自量力。尤其当下神魂分离,崔瀺无论是修为和心力都已经大不如前,害怕自己一旦推演到深处,不小心触及老头子订立的规矩根本,会沦落到这副皮囊原主人的境地,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崔东山问道:“陈平安,你们在红烛镇枕头驿一带,难道就没有遇到一个穷酸老秀才?他没有跟你讲清楚大致缘由?”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崔东山仔细打量着陈平安,觉得眼前少年神色不似作伪:“好吧,那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了。不过事先说好,陈平安,我拜师如此心诚,你却如此推托,那么接下来我的拜师礼就要减半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要转身,崔东山赶紧从袖中掏出一枚黑色棋子,高高抛向驿路旁边的无人处,对阴神道:“这是杨老头交给你的消息,捏碎之后,你就知道这件事情的脉络,然后你来帮我证明清白,告诉陈平安我绝不是贪图什么才来拜师,而是真心要跟他定下师徒关系。”

那尊阴神没有显露真身,黑色棋子在空中砰然碎裂,瞬间化作齑粉。

很快,林守一就神色古怪地来到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阴神前辈说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要你相信这个叫崔东山的家伙不会暗中使坏,去往大隋书院的路上,大大方方让他做牛做马,随意驱使便是了,这样的弟子门生,不收白不收,不用白不用。还说此人今后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关,不敢对你心怀不轨。”

陈平安点了点头,看向新弟子的身后问道:“他们是……”

崔东山笑逐颜开:“他们啊,傻大个叫于禄,福禄的禄;小黑妞叫谢谢,姓谢名谢。也不知道谁给她取的这个名字,真是绝了。”

随后,崔东山露出瞎子也不会当真的悲苦脸色,唉声叹气道,“两个都是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身世可怜得很。谢谢之前就曾在山崖书院求学过一段日子,于禄运气差一点,离乡没多久,我们大骊就发起了那场大战,两人只得各自返回家乡。如今家国破灭,书院学生的身份便成了他们的保命符,如果我不把他们带出来,以后肯定会死在你们龙泉县西边的大山里,要么被某位山上神仙一个不顺眼就打死,要么每天风餐露宿,早早气力衰竭,不到三十岁就活活累死。所以他们如今颇为感恩戴德,一定要称呼我为‘公子’,我怎么劝都劝不动。唉。”

不承想,谢谢笑眯眯道:“既然我们的称呼反而成了公子你的负担,那我以后就不喊‘公子’了。”

好在于禄没有雪上加霜,微笑道:“我还是继续喊吧,习惯了。”

崔东山转头呵呵笑道:“谢谢姑娘,我谢谢你啊。”

林守一缓了缓,好像又得到阴神暗中传授的锦囊妙计,轻声说道:“杨老头说这两人咱们最好是收下,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实在不喜欢姓崔的,以后可以用来当替死鬼,但凡有灾有难,全部让他顶上去就是了。他身上藏着一件方寸物,家底厚实,经得起糟蹋。”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崔东山勃然变色,跳脚大骂道:“杨老头,你个老乌龟王八蛋,有你这么坑人的吗?”

陈平安压低嗓音笑问道:“如果收下这两个人,以后就算是你们的同窗吗?”

林守一苦笑道:“可能是吧,其实我和李宝瓶都不清楚山崖书院的真正情况。当初马老夫子带着我们离开小镇,也没说过这些。”

李槐一直偷看那个名叫于禄的高大少年,觉得他像是个容易打交道的家伙,肯定比脾气暴躁的李宝瓶以及性情冷淡的林守一要更好说话。

于禄背着沉重行囊,发现了李槐的视线后,笑着点头行礼。

李宝瓶则时不时与谢谢对视,一次又一次。与上次遇上玄谷子师徒三人的情况刚好相反,李宝瓶跟酒儿可是一下子就看对眼了,可对于眼前这个姓名古怪的少女,则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谢谢虽然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可是对于矮自己大半个脑袋的李宝瓶,内心亦是不喜。

初次相逢的小姑娘和少女之间,这种奇妙情绪,应该与任何道理都无关。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说道:“于禄和谢谢可以加入我们,但是你不行。”

崔东山收敛一切神色,生硬问道:“为何?”

陈平安答道:“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好人。”

驿路这边,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句话滑稽可笑,哪怕是最没心没肺的李槐,都感受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压力。

于禄扭头望向后边,远处尘土飞扬,马蹄整齐踩踏地面,地面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震颤,大地如同被狠狠鞭打的身躯,奄奄一息,只能默默承受。

一股大骊铁骑的浑厚军威扑面而来,哪怕是一支只有三四十轻骑的队伍,仍是散发出一种粗砺慑人的杀伐气息,这让于禄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这边崔东山伸出双掌,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尽量心平气和道:“我之所以来这里,是有个老秀才一定要我跟你学做人。你不收我做学生,没关系,我就以于禄和谢谢的公子这个身份跟随你们一起远游求学就是了,你们当我不存在,咋样?”

陈平安点头道:“只要你别来惹我,不说什么先生学生的怪话,就可以。”

崔东山刚要说话,大骊骑军带着轰鸣声一闪而过。

一直观察这支骑军所有细节的于禄早已低头,还不忘用手臂遮挡风沙尘土。

谢谢更是早早挪步到了驿路外。

气势雄壮的大骊骑军呼啸而过,崔东山默然站在原地,恰好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的他如今满身尘土,还张着嘴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槐只觉得这一幕真是惨不忍睹,小声道:“惨是惨了点。”

崔东山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脸,眼神恍惚,呢喃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按照阮邛订立的规矩,如今闲散修士过境,若无大骊朝廷的特许,只要是经过原先骊珠洞天的上空,一律不可凌空而渡或是御剑飞行。在那拨声名赫赫的练气士付出了一条条性命之后,如今大骊诸多山上势力都默认了这个不太讲理的规矩。

风雷园修士刘灞桥在地界外降下飞剑,付过银子,乘坐驿站专门提供给修士的豪奢车马赶赴县城,找到龙尾郡陈氏开办的新学塾,发现好友陈松风正在亲自为十数个蒙童授课。陈松风发现站在窗外的刘灞桥后,就想要找人帮自己给孩子们授课。刘灞桥赶紧摆手,示意自己等着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陈松风快步走出课堂,和刘灞桥并肩而行,看了眼他的佩剑,好奇道:“这就是大骊京城锁龙井里的那把‘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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