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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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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秋芦客栈(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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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看那少年不管自己如何鼓动唇舌,就是不开口说话,索性一屁股坐回板凳。他哪有胆子强买强卖,郡城内那一撮豪门世族出身的老爷少爷,哪一个不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的?更何况,听说那些人府上几乎年年都有山上的仙师出入,每次都要大开仪门,阵仗之大,比逢年过节还夸张,爆竹放得震天响,恨不得整座郡城的人都晓得他们家里迎进了神仙贵客。说不准,他的小摊上来的也是一位仙呢。

崔东山突然问道:“桌上物件打包一起,十两银子够不够?”

年轻人使劲摇头,哭丧着脸道:“这位公子,真不是我狮子大开口,这些宝贝真是我家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好东西。我家族谱上明明白白记载着,祖上做过后蜀吉庆朝的太子少师,这样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哪怕一件卖个七八十两银子也不过分吧?”

年轻人满脸涨红,拿起一件半寸长的琉璃人,小心翼翼地递给崔东山,只可惜此物色泽暗淡,卖相不佳:“公子,您好好瞅瞅,这件琉璃美人,若是眼力好一些,连它的眉毛都能看清楚。还有那衣襟上的褶皱,称得上是纤毫毕现啊。退一万步说,这等稀罕的琉璃物品,哪怕琉璃本身的品质确实不高,卖个三四两银子不算昧良心吧?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宝贝,公子的十两开价委实是低了。公子您行行好,价格再提提?”

崔东山板着脸思量片刻:“那就十一两?”

年轻人差点被自己一口气憋死,呆若木鸡,痴痴看着这位满身神仙气的白衣少年,最后叹气道:“公子您就别逗我玩了。”

崔东山哈哈大笑,问道:“认识雪花纹银吗?”

年轻人愣愣点头,苦笑道:“自然认得。小的父辈那一代也算阔绰发达的家门,这城隍庙大街隔壁街道有十数间铺子都曾是小人家的产业。”

崔东山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面上:“二十两大骊官银,折算成你们黄庭国的那种劣质银子,怎么都该有二十五两了,够不够包圆这一桌子破烂东西?”

年轻人从家里偷出这些家当,心理价位本就是二十两银子左右,一听崔东山此话,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拿起那颗银锭,悄悄掂量一番。又唯恐少年反悔,藏好银锭后,两手扯起桌沿下的布角猛然一提,三两下就卷成了一个包裹,往崔东山身前一推,笑得合不拢嘴:“这位公子,都归您了。”

崔东山提着包裹打趣道:“要是卖给我假货,回头找你麻烦,让你一件一件吃进肚子里去。”

年轻人赔笑道:“小人是我们郡出了名的老实人,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这笔买卖保证公子只赚不赔。”

崔东山追上陈平安等人,临近马车后,将包裹随手抛给谢谢,再来到陈平安身边,指着不远处城隍庙的醒目屋顶,介绍道:“这座黄庭国最大的城隍庙,相传在前朝西蜀末年统辖数州城隍,所以屋檐覆有绿色琉璃瓦,规格极高,一般城隍阁庙肯定不敢铺盖这种名贵瓦片。它原址并不在此处,改朝换代之后,洪氏掌国,才移建现址。其实这座城隍庙的原址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老水井,是一口灵泉,灵泉散发出来的灵气有助于修行。如今那处被黄庭国一座山门改造成了客栈,专门接待修行中人和朝野上下的富贵人家。这种地方,在山下俗世,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问道:“贵不贵?”

崔东山想了想:“对你来说,死贵死贵。”

陈平安瞥了眼身旁正在凝望城隍庙翘檐脊兽的林守一,轻声问道:“怎么个贵法?”

崔东山笑道:“一人一晚最少白银百两吧。最靠近那口水井的院落价格,估计会翻一番还不止。”

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当初掌握着王朝一部分谍报系统,专门针对大骊和周边国家的山上势力。像黄庭国这座郡城的大小内幕,城隍庙的变迁历史,属于必看的谍报内容之一。至于为何了解原址客栈的具体价格,只是他在闲暇之余权且用来解闷的消遣罢了,而且说不定入宫觐见皇帝陛下的时候,还能当作一个君臣对弈时的有趣谈资。

陈平安压低嗓音问道:“一枚金精铜钱换算成银子,有多少两?”

崔东山伸手指了指越来越近的城隍庙,不说话。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崔东山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值这么大一座银山。”

陈平安微微张大嘴巴,看了眼占地广袤、建筑绵延的城隍庙,偷偷扶了扶自己身后的背篓——突然感觉有点沉啊。

崔东山将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在即将进入城隍庙之前,停步问道:“我能不能跟你借银子?”

崔东山好像一直在等陈平安这句话,双手拢在袖中,笑眯眯点头道:“当然可以啊,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个百宝童子,要钱有钱,要法宝有法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要不到的。”

陈平安下定决心,缓缓道:“那我们今晚就住在那间客栈,之后不管住多长时间,一切开销暂时由你垫付,事后你报给我一个数目,利息你来定,将来回到龙泉县,我就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行不行?”

崔东山一只手抽出袖子,摆手道:“利息就算了,到时候还给我本钱就行。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嘛。”

正在此刻,李槐手里拎着半串糖葫芦,突然蹲下身,瞪大眼睛凝视着崔东山的靴子。原来其上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蚂蚱,被李槐死死盯住后,原本想要顺着袍子向上攀缘的,立即僵硬不动了。

李槐看着这小玩意儿,好奇心大起,就要伸手去逮住它。银白色小蚂蚱受到惊吓,再不敢继续装死,立即动作灵敏地蹦跳起来,前爪钩住崔东山外袍的细密丝线,飞快奔跑,迅速来到崔东山腰间,最后一个弹跳,挂在袖口底下,微微晃荡。

崔东山笑脸如常,右手腕一拧,双指捏住蚂蚱,轻轻虚握于手心,往左袖口塞去。

更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那只活蹦乱跳的雪白蚂蚱在他手心如冰雪消融,瞬间变成了一颗银锭,只是银锭竟然还会蠕蠕而动。

在袖中藏好银锭或者说蚂蚱,崔东山环顾四周。于禄和谢谢神色平淡,而陈平安这伙来自骊珠洞天的小土包子则一个比一个震惊。

崔东山显然不愿多说什么,转头对于禄说道:“你和谢谢去请一些香,等下我们进了城隍庙用得着。最好顺便买个香筒,样式素雅一点的,要不然香筒的钱我可不付。”

于禄带着谢谢离开,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崔东山,这颗银锭是你先前购买那包物品的钱吧?它怎么变成蚂蚱跑回来了?”

崔东山一脸无辜:“我分明付过了钱,银货两清,可是银子自己长脚,非要跑回来找我,我也很为难啊。”

李槐还蹲在地上,一脸艳羡,啧啧道:“真是好东西啊,我要是有了这么一颗银锭,走遍天下都不怕。”

崔东山低头笑问道:“你喜欢?想不想要?这小家伙叫虫银,没什么用处,就是好玩。这种精怪诞生的缘由不得而知,反正许多王朝的大型银库一百年都未必能够出现一只虫银,而且就算出现了,都不大,变幻出来的顶多就是大一点的碎银块,像我袖中这么大个头的,很少见很少见,所以我才愿意带在身边。而且它水火不侵,哪怕承受万钧之力也不伤分毫,任你切割成数十块,只要堆放在一起,它一样可以很快恢复完整面貌。李槐,你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李槐站起身,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叫李柳,可她暂时还算是阿良的媳妇。”

崔东山知道这个小兔崽子的言谈风格:“白送要不要?我对你姐可没想法。”

李槐问道:“那我以后带着陈平安他们顿顿吃香的喝辣的,每次付完钱它是不是都能自己跑回来?”

崔东山笑眯眯点头,抖了抖袖子,将那颗银锭抖落出袖口,递给李槐。

李槐想要接过银锭,动作略微停顿,转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吃饭当然要付钱,不能变着法子赖账。崔东山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你李槐是齐先生的弟子……”

李槐立即双手放在身后,紧紧贴住屁股,对着崔东山摇头道:“唉,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继续道:“李槐,我话还没说完。虫银可以收起来,人家好心好意送你好东西,你先收下来再说。至于以后如何使用,那就以后再按照规矩来。”

李槐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崔东山手中的银锭就要往自己怀里塞,想了想,赶紧转过身,背对众人,打开小书箱,把银锭往里边一丢。

崔东山悻悻然收回手,无奈道:“真是终日打雁,教雁啄了眼。”

于禄已经买来一只做工精良的黄杨木香筒,除了谢谢要照看路旁的马车,其余一行人走入城隍庙,各自敬完香后,看到了主殿一副楹联:

临死去只落得孑然一身,赴阴司始问子孙安在。

到头来徒留下千古骂名,来地府方知万事皆休。

城隍爷居中高位,两侧有下辖佐吏依次排开,声势浩大,仅是拥有将军头衔的泥塑神像就多达八尊,分别是阴阳司、速报司、注寿司在内的八司主官。崔东山还说东宝瓶洲最高规格的城隍庙也就止步于此了,但是天底下最大的某座城隍阁拥有二十四司之多,就连检簿司、驱疫司和学政司都有,几乎可以媲美一座小国的朝堂。

林守一看得津津有味,李宝瓶倒是兴致不高,李槐胆子最小,就只敢紧紧跟在陈平安身边。

众人仔细看过了主殿内墙上的著名壁画十八层地狱,觉得不虚此行,之后便走出主殿。后殿是一座类似县衙判案的大堂,城隍爷端坐于大案之后,左右站立有文武判官,堂外楹联却只有一半:“心诚则灵,无须你磕头,速速退去”,下联空白一片。

李宝瓶这下子来了兴趣,开始自己瞎琢磨下联内容,可是怎么都不满意,皱着眉头,不愿认输。

崔东山和于禄也都站在空白楹联下方,陈平安则带着林守一和李槐在门口向大堂内张望。里边有的塑像匍匐磕头,有的塑像披戴枷锁,有的塑像则低头下跪。

一个并未携带家眷的青衫老者看到了李宝瓶这一伙人醒目的绿竹书箱,会心一笑,来到崔东山附近,一起仰头望向空白楹联,笑问:“诸位小夫子可曾想到好的下联?”

崔东山置若罔闻。李宝瓶一旦认真想事情就会专心致志,是真的没听到。唯独于禄微笑答道:“想到一些,但自己都不满意,实在是太过狗尾续貂,就不献丑了。”

老者爽朗大笑,抬手指了指楹联:“关于这对联,郡城一直流传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人是鬼,是精魅还是古怪,只要谁能够写出服众的下联,就可以成为这座老城隍的贵客。”

于禄疑惑地问道:“老先生,如何才算服众呢?”

崔东山懒洋洋道:“扪心自问。”

李宝瓶刚解决好脑子里的一茬问题,凑巧听到这一问一答,便下意识补充道:“夜深人静,良知清明,扪心自问,脱口而出。”

白发苍苍的青衫老者缓缓点头。

虽然李宝瓶最终没能想出合适的下联,但是那位老者仍是执意要将他们一路送出城隍庙,自己站在门槛内,向众人微笑告别。

离开这座古老城隍庙后,陈平安向人询问那间客栈的所在,结果人人茫然不知,好像郡城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地方。他只得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笑问道:“不然还是算了?我也是听来的小道消息,未必当真。再说了,真要没这么吃金吞银的地方,你都不用跟我借钱了。”

陈平安看了眼林守一,后者一头雾水。

陈平安执着道:“你们先慢慢逛逛集市,我再问问看。”

背着背篓的草鞋少年独自快步小跑向前,在队伍远方,问过一人又一人。

崔东山走向马车,神色隐隐不悦,忍不住腹诽:你陈平安哪怕背着一座金山银山,可这是花钱如流水的勾当,最后还是给别人作嫁衣裳,至于如此殷勤吗?

弯腰掀起车帘子的时候,崔东山转头看了眼蒙在鼓里的林守一。眼神阴郁的少年,在这一刻,突然有些嫉妒。

陈平安最后只问到了城隍庙旧址,没有谁听说过崔东山嘴里的那间客栈。这座郡城是黄庭国北部的大城,要赶到老城隍旧址,几乎要走过半个郡城,等到众人循着最后一名行人的指点发现了一堵朱红高墙时,已是临近黄昏,又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入口不显眼的巷弄,勉强能够通过两辆马车。

越往巷弄走,越给人别有洞天的感觉,脚底下青砖路的缝隙之间,时不时散发出一阵浅淡的雾气,飘入两侧高墙后,悠悠然汇聚,如清泉在墙面缓缓流淌,隐约间有流水声响。

崔东山见陈平安他们疑神疑鬼,解释道:“这条巷子是这间客栈的招牌之一,名为行云流水巷。接下来进了宅邸大门,应该马上就能见到一座明月影壁,影壁中栖息有来历不明的精魄,形态不定,大体上与月相相符,阴晴圆缺,全部在影壁上显露出来。不过真正值钱的影壁还得是日月合璧,如果万一能加上点星象,恐怕‘宗’字头的仙家府邸都会舍了颜面出手疯抢。”

巷子尽头是一扇大门,门上雕刻有两尊彩绘门神,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大,威风凛凛,身材魁梧,皆披挂金色甲胄,一人骑虎持剑,一人乘蛟扬刀,皆瞠目怒视小巷。因为是阳刻木雕,而不是普通人家的纸质,所以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强烈压迫感。

李槐偷偷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还是露宿山头更加自在舒坦一些。

大门缓缓打开,一名生有一双桃花眸子的美妇人扭动腰肢跨过门槛姗姗走出,身后跟着两名梳着双鬟的妙龄女子,腰间各自悬佩有一把青鞘长剑。她们没有跟随妇人走向那拨客人,而是站在门口。

美妇人施了一个仪态万方的万福:“奴家刘嘉卉,嘉奖的嘉,花卉的卉,诸位贵客喊我嘉卉就可以。敢问贵客们可是要在我们秋芦客栈下榻?之前可有预约?”

她在说话的时候,视线直直望向那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白衣少年。只是那俊美少年无动于衷,十分无礼。她内心虽然有些不悦,脸上仍是笑意不变。

可门口两名婢女就有些明显的怒气了。

郡城之内,谁敢对自家夫人如此不敬?就连身为一方封疆大吏的郡守大人,若是在郊游或是烧香的时候遇上夫人,也会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喊上一声“刘夫人”或是“二当家”,一旦有事需要秋芦客栈帮忙牵线搭桥,更会当面尊称为“刘仙师”。

刘嘉卉的眼角余光迅速瞥了一下神色冷漠的林守一,并未察觉异样,便继续凝神望向崔东山,柔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觉得奴家和秋芦客栈有何不妥?到了此处,才觉得大失所望,名不副实?”

崔东山有些不耐烦,伸手指了指身边的陈平安:“你拜错菩萨了,管钱的正主儿是这位。”

刘嘉卉心中讶异,赶紧单独给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算是赔礼道歉。不等她说话,陈平安看了眼大门,收回视线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我们人比较多,房间够吗?”

刘嘉卉嫣然一笑:“够,怎么不够。虽然马上就是本郡三年一度的水神庙祭祀大典,各方仙师都来为郡守大人捧场,秋芦客栈生意还算可以,但是各位贵客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哪怕奴家把自己的小院子腾出来,临时搬去住别处的客栈旅舍,也绝不敢让贵客们扫兴而归。”

最后陈平安要了一座名为清露的大院子,位置最靠近老城隍的那口老水井,算是秋芦客栈的天字号院落,之所以空闲到现在,实在是价格太过高昂,不按人头算钱,反正一天就是两千两银子。

下榻秋芦客栈的人中,不乏获得练气士身份的修道之人,但是修行一事,若是不会精打细算和燕子衔泥,没有底蕴雄厚的家族和靠山,或者自己没有日进斗金的生财手段,手头就会极其拮据,跟市井百姓想象中富可敌国的仙师完全是两回事。

秋芦客栈那口老井,确实是灵气流溢的泉眼所在,可对于练气士而言,为此付出一天两千两银子,是绝对不划算的亏本买卖。所以这栋院子,更多是富甲一方的地方权贵用来招待官场大佬和江湖豪侠的砸钱手笔。

刘嘉卉亲自带着这拨外乡贵客穿廊过道,最后来到清露院。院内角落生长有一大丛芭蕉,有一只半人高的石头水缸,豢养着一群五颜六色的鲤鱼,水面上的水莲花,有小荷才露尖尖角。

刘嘉卉笑着指了指石桌上的一只铜铃,道:“若是有事,你们只需要轻轻摇晃铜铃,就会有手脚伶俐的丫鬟赶来院子。推开这栋院子的后门往北行去三十余步,可以看到一座凉亭,名为止步亭,搁放有三张蒲团,仙师可以在亭子里吐纳灵气。水井那边不对外开放,希望你们谅解。”

陈平安点头道:“我们记下了,不会越过止步亭,擅自去往老井。”

刘嘉卉眯起那双天然春意的桃花眼眸,笑容真诚,柔声道:“将心比心即是佛心。”

李宝瓶好奇问道:“刘夫人,你们大门那边不是应该矗立有一堵影壁吗?”

刘嘉卉叹了口气,不愿细说其中内幕,含糊带过:“先前出了点小事情,影壁失去了月相异象,便干脆拆掉了。”

四间屋子,李宝瓶和谢谢一间,李槐和陈平安一间,崔东山和于禄一间,最后一间留给已经身为练气士的林守一。

进入此地后,林守一真真切切感受到神清气爽,那种玄妙感觉,就像是之前在大雨中赶路,每一步都要从泥泞中拔出脚来,如今放晴之后,道路干燥不说,还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走在路上的感觉,自然会惬意轻松,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林守一有些纳闷,隐于闹市的郡城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块裨益修行的福地?按照刘夫人的说法,秋芦客栈的生意并不差,可他们一路行来,并未遇到任何其他客人。

陈平安在刘嘉卉离开后,先把背篓放在屋内,从背篓里拿出一只阴沉木盒,里头并排陈放着四支样式最为简单的玉簪子,其中两支是羊脂玉质地,温润细腻。另外两支是碧玉和黑玉质地,连同盒子在内,一共花了陈平安一百两银子。

在寻找秋芦客栈的途中,路过一间玉石铺子,陈平安本打算只是进去随便看几眼,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就好了,结果一眼就看中了它们。当听店主说出那个令人咂舌的价格后,打定主意不多想什么。可是崔东山数次暗示他一定要买下这盒子玉簪,最后干脆就扬言若是陈平安不出手,他崔东山就要买下了。陈平安一咬牙,便跟那家伙商量好,与住宿钱一样,先记在账上。

于是陈平安欠了崔东山第一笔钱:一百两银子。不多,但绝对不算少。

店主赠送了陈平安一柄玉匠专用的小刻刀,同时给他解释了三种玉材的软硬异同,下刀应当轻重有别,陈平安一字不差默默记在心里。

之前齐先生赠送的碧玉簪子不翼而飞,他跟李宝瓶说过,以后有机会的话,自己会再买一支簪子,还是刻上那八个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如今不过是从一支簪子变成了四支而已。

李槐把小书箱放下后,一个后仰倒在床上,满脸陶醉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爹娘和姐他们就没这个福气。”

他记起一事,赶紧起身,蹲在墙角打开书箱后一番摸索,干脆将彩绘木偶和泥人儿在内的物件全部挪出来放在脚边,把脑袋伸入空荡荡的书箱,然后猛然转头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委屈道:“崔东山果然不是个好东西,那颗银锭不见了!陈平安,咋办啊,我可以去讨要回来吗?”

陈平安将木盒和刻刀都放在桌上后,正怔怔出神,满脸严肃,如临大敌。

听到李槐的抱怨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虫银如今是你的东西了,如果真的在他那里,你当然可以要回来。”

李槐急匆匆跑出屋子:“我找崔东山算账去。”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跟人好好说话。”他走过去关上门,又坐回桌旁,双指拈起那柄狭小精致的玉工刻刀,默默感受着它的重量。

除了自己那支玉簪要刻那八个字外,其余三支玉簪,他打算分别送给李宝瓶等三人作为将来到了大隋书院的离别赠礼。其上就刻他们的名字:宝瓶。守一。槐荫。

他也只能想出这么三组题字了,虽然一点也不雅致,可至少能保证不出错。

林守一突然一把推开门,怒气冲冲道:“陈平安,你是不是失心疯了?整整两千两银子,就为了在这里住一晚上?”

陈平安茫然转头,看着极为陌生的少年。

林守一身旁,果然出现了一个双手拢袖、笑容欠揍的白衣少年。

林守一气得嘴唇颤抖,伸手指着陈平安:“两千两银子!你陈平安是郡守老爷的儿子还是更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轻轻放下刻刀,站起身,正要说话,林守一已经转身大步离去。

李槐蹑手蹑脚溜进屋子,手里抓着那颗银锭。这个孩子根本不敢蹚这趟浑水,坐在床沿,脸色有些苍白。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重新坐回凳子上。

崔东山斜靠房门,还不忘煽风点火:“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滋味,不好受吧?”

陈平安不理睬他。

崔东山想了想,走入屋内,坐在陈平安桌对面,单手支起腮帮,笑望向陈平安,继续火上浇油:“你说林守一会不会把你的私人腰包当成了你们这支队伍的共有财产,所以你这次花钱明明是为了他的修行,但是性格早熟且对财物早有概念的林守一,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仍然觉得自己亏了,所以才朝你发火?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陈平安脸色没什么变化。

崔东山笑嘻嘻道:“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搅屎棍?那你可就错怪我了。打个比方,先前我为了买下那一包破烂儿,支付那颗银锭,不过虫银落入陌生人手里便会伺机化作蚂蚱、蜻蜓之流,重返主人身边,所以你会认为我是以术法坑骗别人,对不对?错啦,大错特错!那人就是个孤注一掷的赌棍,观其气数,是个不知惜福的夭寿短命鬼。如果我真给了他真金白银当赌资才是害他,说不定最近几天就会惨遭横祸。如今暂时没了银子去赌,这个败家子又得从家里偷东西出来贱卖,反而可以让他多活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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