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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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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草长莺飞时》:去开山(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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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一脸茫然:“说啥咧?”

对于老秀才的脾性,穗山山神知根知底,懒得多说什么,转头望向陈平安那边,皱了皱眉头:“她身上的气息很有渊源,是何方神圣?就是她亲自出手劈砍穗山?”

老秀才小声道:“我劝你别惹她,这个老姑娘的脾气不太好。”

穗山山神淡然道:“我脾气就好?”

老秀才翻白眼道:“对对对,你们脾气都不好,就我脾气好,行了吧?你们啊,一个个就喜欢跟讲道理的人不讲道理。气死老子了!”

穗山山神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老秀才叹了口气:“这件事情的经过我就不说了,反正跟小齐有关系,你就高抬贵手一回?”

穗山山神默不作声。

老秀才笑哈哈道:“就当你默认了。唉,你这家伙啥都不错,就是脸皮子薄了点,喜欢端架子。你说咱俩什么交情?当年咱们可是一起去偷窥过那位山神娘娘的真容的。没想到她当时正在沐浴更衣,是我仗义,独力承担那位娘娘的滔天怒火,跟她讲了三天三夜的圣贤道理,最终以理服人,好不容易才让她既往不咎,要不然,你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哟……”

穗山山神闷闷道:“闭嘴!”

老秀才知道事情成了,不再得寸进尺。穗山山神的规矩,说是金科玉律都不过分,能够让这傻大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秀才觉得自己还是很厉害的,人便有些飘,指向远处:“对了,瞧见没,那个少年是小齐帮我收的关门弟子,你觉得如何?是不是很不错?哈哈,我反正是喜欢的,性子像极了我当年,喜欢跟人讲道理,实在讲不通再动手,动手的风范又像当年的小齐。啧啧,你身上有没有酒?”

穗山山神审视的视线在少年身上一扫而过:“不是齐静春疯了,就是你瞎了。”

老秀才不生气,乐呵呵道:“读书人的事情,你们大老粗懂个屁。”

穗山山神应该算是浩然天下地位最高、势力最大的五岳正神,只不过实力越强,并不意味着越能够顺心如意。因为越是他们这类战力卓绝、地位超然的神灵,在浩然天下遭受的规矩约束往往就越大。老秀才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神像被摆入文庙之前,就负责盯着包括穗山在内的五座大山岳,这既可以说是清水衙门里的冷板凳,有些时候也可以说是了不得的壮举。

比如老秀才最著名的三次出手之一,就是以本命字将一整座中土神洲大型五岳镇压得大半陷入地下。那位靠山极大的五岳正神当场金身粉碎,道祖二徒为此大为震怒,差点就要破开天幕,从天外天硬闯浩然天下。

当时还不算太老的秀才非但没有躲回儒家学宫,反而单枪匹马直奔天上,在两天交界处跟气势汹汹的道祖二徒当面对峙,伸长脖子说:“来来来,往这里砍。”

那一趟天上之行,他混不吝得很。

就这也能算好脾气?真要是好脾气的先生,能教出齐静春、姓左的、崔瀺这样的学生?一个有可能立教称祖,一个离经叛道,一个欺师灭祖。

穗山山神突然问道:“为了一个必死无疑的齐静春,违背誓言离开功德林,连大道根本都不要了,图什么?”

贤人违规,君子悖理,各有各的惨淡结局。在儒家道统内,自会有圣人夫子按照规矩教训。但是圣人违心,下场最凄惨。

老秀才为了一个必死无疑的齐静春,也真是名副其实地拼去了一条老命。

几乎无人能够理解。明知大局已定,再去作意气之争,毫无意义。

所以这尊金甲神人哪怕见惯了山河变色,仍是觉得匪夷所思。

老秀才摸了摸脑袋,顺了顺头发,微笑道:“我曾经有一问,让齐静春去答。既然齐静春给出他的答案了,我这个当老师的,当然不能连弟子都不如。”

穗山山神冷笑道:“少跟我来这些云遮雾绕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不就是你说的吗?既然弟子不必不如师,你这套说辞讲不通。”

老秀才伸手点了点他:“你啊,死读书。尽信书不如无书,晓得不?”

穗山山神气笑道:“懒得跟你废话。走了,自己保重吧。”他犹豫了一下,“实在不行,就来穗山。”

老秀才摆手道:“穗山那地儿,拉个屎都像是在亵渎圣贤,我才不去。再说了,如今我确实是失去了证道契机,没了先前的能耐,可要说谁想对付我,嘿嘿,只管放马过来。可惜喽,如果我当年就有这份际遇,遇上那个牛鼻子老二的时候,非要抱住他的大腿砍我脑袋,不砍我还不让他走了,哪里会事后吓得两腿打摆子。”

穗山山神摇摇头,是真的没了说话的兴致。他可不愿意跟这个读书人唠叨陈年旧事,反正自打认识老秀才,感觉次次遇见这家伙都必然扫兴,可次次扫兴过后,又难免期待下一次相逢。奇了怪哉。

老秀才突然喊道:“先别走先别走,有事相求。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你别怕。”

穗山山神二话不说,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就要离开这处地界。

但是下一刻,他就现出原形,悬停在空中。

原来老秀才死皮赖脸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脚踝,跟着他一起悬挂在空中。他只得重新落地,看着站在一旁笑嘻嘻拍手的老秀才,恼火道:“有辱斯文!有屁快放!”

老秀才搓了搓手:“我这不是刚收了个关门弟子嘛,给人家的第一印象估计不太好,就想着弥补弥补,给个见面礼什么的,毕竟很快就要道别了,实在是没机会教他读书,我这心里愧疚啊。”

穗山山神嗤笑道:“帮你准备一份见面礼?可以啊,这简单,我穗山有那把失去剑灵的镇嶽剑,要不要送给你弟子?够不够分量?”

老秀才一脸毫无诚意的羞赧神色:“这怎么行?礼物太重了,我哪里好意思收……当然,话说回来,好歹是你这个当长辈的一份心意,你要是强塞给我的话,我可以让陈平安过个一百年再去取,说不定到时候就提得起来……”

穗山山神深吸一口气,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出手的前兆了。

老秀才立即一本正经道:“拔苗助长怎么行,你这个人真是的,有心就好了,就不晓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这个小弟子是要负笈仗剑游学的,你随便给一块无主的剑胚就行了,要求就一点,拿来就能用的那种,可别是什么十境修士才有资格碰的。咋样?你这个当长辈的,意思意思?”

穗山山神讥笑道:“我要是不给,你是不是就不让我走了?”

老秀才默默挪动脚步靠近他,握住他的手臂,正气凛然道:“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吗?”

穗山山神无奈摇头:“为了这些个弟子,你真是命也不要了,脸皮也不要了。行行行,我拿我拿!”他手腕一抖,一颗拳头大小、银块模样的东西就悬浮在了两人身前。

老秀才脸色凝重起来,没有急于接手,问道:“你这趟前来,是不是有所图谋?要不然这东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带在身上?虽然不是什么夸张的宝贝,可对你而言意义非凡,你要是不说清楚,我是不会收下的。”

穗山山神双臂环胸,望向南边:“你以为我是怎么循着蛛丝马迹追过来的?”

老秀才皱眉:“不是你道行高,又与穗山气运相连,我这边动静稍微大了点,露出了破绽,才让你有机可乘?”

穗山山神转过头,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老秀才疑惑道:“你这大老粗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卖关子了?我这儿的假象穗山虽说被人一剑劈开了,可对你那边又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影响。”

性情刚猛的穗山山神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娘的!那一剑直接劈砍到老子的穗山去了!你现在跟我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虽然在外人看来那一剑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老子穗山的护山大阵何等森严,全天下有几人能够只凭一剑就闯入大阵之内?现在整个中土神洲都在议论纷纷,猜测是不是你所谓的牛鼻子老二那边在暗示什么,或是剑气长城那几个老不死的来讨要公道了。”

老秀才目瞪口呆:“这么猛?”

这句话,给穗山山神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滚蛋!”他气得一臂横扫,直接将老秀才的“身躯”给砸飞出去数百里,狠狠跌落在穗山后山的江水之中。

他冷哼一声,一掌拍中那颗不起眼的银块,掠向老秀才落水的地方。之后,一道粗如山峰的金光轰然冲开山河画卷的天幕,返回位于中土神洲的穗山。

穗山后山的江河里,老秀才一路优哉游哉狗刨回岸上,肩膀一抖,原本浸透的儒衫瞬间干燥清爽。他摊开手心,看着那块银锭,愁眉苦脸道:“烫手啊。”

机缘一事,先生给学生也好,师父给徒弟也罢,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从来不是给得越大越好,而是刚好让人拿得住、扛得起、吃得下为佳。

要不然,那些个山上仙家的千年豪阀,积攒了那么多雄厚家底,代代相传,开枝散叶,今天这个儿子刚刚成为练气士就丢给他一件锋芒无匹的神兵利器,明天那个孙子根骨不错就送他一件动辄断山屠城的法器,如此一来,早就要嗷嗷造反了,凭什么浩然天下都要听你们这些学宫书院维护的规矩?

再者,因果纠缠最烦人。所以老秀才当时才会偷偷收走那根玉簪子。

事实上,阿良只是没有看出它的真正门道。老秀才将其交给齐静春,自然大有深意,为的就是应付最坏的结果,一旦齐静春真的有一天八面树敌了,好歹能有一个安身之地。只可惜齐静春到最后都选择不用它,除了不希望牵扯到功德林的恩师之外,恐怕亦是保护陈平安的后手之一了。

逼得老秀才必须亲自跑一趟东宝瓶洲,见一见齐静春帮他收取的小师弟。

而那个时候,他齐静春已经死了,哪怕自己先生千里迢迢赶来,对这个闭门弟子不满意,可看在他齐静春的面子上,以老秀才的性子,多半是捏着鼻子都会认下的,以后若是陈平安当真有跨不过的坎,老秀才即便自囚于功德林,捎一两句话出去还是可以的。

但是齐静春算错了一点,就是没有料到自家先生这么快就离开了功德林——

正是为了他。一如他为了陈平安。

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和一脉相承。

老秀才一步跨出就来到了山顶,感慨道:“小齐啊,护短这件事,你可比先生强太多了。嗯,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先生我很满意。我也是在功德林才想通一件事,我正是欠缺这么一个学生啊……”他蓦然瞪大眼睛,“人呢?”

老秀才急得直跺脚,突然又安静下来,一脸坏笑道:“哎呀,真是的,我这个弟子岁数还小。哦哦,好像已经十四五岁了,不小了,外面好些地方的人这么大都已经结婚生子了……”

天空某处,有女子微笑道:“两次。”

老秀才装模作样地侧过脑袋竖起耳朵:“啥,说啥?我听不清楚啊,我这个人不但耳背,口齿还不清楚,说话总是让人误会……”

这人难怪能教出崔瀺这么个大徒弟。

只是在声音消失后,老秀才转头望向某块巨石,上头刻着“直达天庭”四个大字。他收回视线,望向山下:“我还是想要好好看着这大好河山,一千年太短,一万年不长。”

当陈平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再次坐在了那座金黄色拱桥的栏杆上。拱桥还是像上次那么长,看不到头,看不到尾,四周全是云海滔滔,让人茫然失措。

无法想象一旦失足跌落,会是怎样的下场。会不会粉身碎骨?会不会一直下坠到无尽深渊?会不会因为距离地面的路途太过遥远,自己摔死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

陈平安其实一直会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不过因为没有读过书,显得十分土气罢了。

高大女子跟陈平安并肩而坐,柔声道:“这里曾经是一处战场,大战落幕的时候,打得只剩下这座拱桥。你看,以前有一扇东天门矗立在那边的,挺大的,当时在那里负责守门的家伙是个色眯眯的汉子,身披一挂名为‘大霜’的银色宝甲,人倒是不坏,就是嘴贱了点。我的第一任主人跟他的顶头上司打了一架,赢了,当时后者有几个帮手在远处观战,可是没有人敢露面帮忙。”

陈平安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一处空荡荡的地方,偶尔有流光溢彩一闪而逝。

她轻声道:“如今什么都没啦。”

陈平安有些神往,感慨道:“这样啊。”

她轻轻晃动双脚,双手撑在栏杆上,笑道:“修道修行,辛苦修建长生桥,为的就是修得一个留住,不要变成光阴长河里的一粒尘埃,所以人人都喜欢自称逆流而上。”

陈平安“嗯”了一声,这句话还是听得懂的。好好活着嘛,谁不喜欢。

高大女子转头笑问道:“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累倒是不累,比起小时候进山采药烧炭其实还要轻松一些。就是遇到太过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总是睡不踏实。”

他又转头开心笑道:“不过刚才那一觉睡得就很踏实。以前在小镇,我虽然穷,但是每天倒头就能睡着,如今陪着宝瓶他们一起远游可不敢这样,就害怕出现什么意外。”

高大女子继续问道:“就没有怨言?”

陈平安想了想,学着身边的神仙姐姐,双手撑栏杆,晃动双脚,望向远方,轻声道:“有啊,比如一个叫朱鹿的女孩子,怎么可以那么不善良。一个身穿嫁衣的女鬼,只因为觉得自己心爱的男人不爱她了,就害死了很多过路的书生,如果当时不是宝瓶他们在身边,我早就使出一缕剑气杀掉她了。”

“其他的事情,不好说是怨言吧,谈不上,可还是会有些心烦。比如李槐读书总是不用功,怎么劝也不听,真不知道当初齐先生怎么能忍着不揍他。还有吃过了好吃的山珍海味,这些家伙就一个个不爱吃我煮的饭菜了,我其实挺郁闷的,油盐很贵啊。还有,我去河边钓鱼,又不能挑时候,经常钓不着几条,每次回去看到他们满脸失望,我就会特别委屈。如果不是想着不耽误他们的游学路程,给我一两天时间去打下窝子,守着夜好好钓,多大的鱼我都能钓起来。”

“最近的,就是林守一生气那次。其实我很心虚的,虽说主要是为了他好好修行,可我是有私心的,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长生桥断了,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修行了,但是我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一来是答应过神仙姐姐你以后要成为飞来飞去的仙人,二来是我自己也很羡慕阿良他们。就像李槐说的那样,踩着一把剑,嗖嗖嗖飞来飞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帅气多威风,我当然想啊。”

高大女子安静听完少年的心事,打趣道:“哟,你也会替自己考虑事情啊。”

陈平安眯起眼尽量望向远方,笑道:“当然。我爹娘去世后,我一直就在为自己考虑,想为别人考虑都很难。其实是遇到你们之后,我才变成这样的。跟人打架啊,买下山头和店铺啊,读书识字啊,做小书箱啊,走桩练拳啊,花钱买书啊,挑选路线啊,磨刀喂马啊,每天都忙得很,但是我可不后悔,我很开心!”

陈平安喃喃道:“就是有些想念他们,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高大女子同样感慨了少年说过的那句话:“这样啊。”

陈平安突然转头低声道:“神仙姐姐,我现在有钱,很有钱!”

高大女子哑然失笑。只是记起少年的成长岁月,便很快释然。

光是大年三十一定要张贴春联这么点大的事情,就能让少年碎碎念叨这么多年,那么有了钱,当然是顶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突然眼神坚定地道:“神仙姐姐,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努力做到的。”

高大女子侧过身,伸手放在陈平安的脑袋上,温柔道:“能够遇见你,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她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干脆弯腰俯身,用额头抵住少年的额头。

单纯的少年只是有些天然害羞,想挠头又不敢。

她笑着收起姿势。

最终,剑灵和少年一个光脚,一个穿草鞋,就这么一起望着远方,摇晃双腿。

时光流逝,浑然不觉。

假若以今日作为光阴长河的一处渡口,往上逆流而去两万年,若论剑灵杀力之大、杀气之盛,唯她独尊,高出天外!

老秀才脚尖一点,一步掠过八百里山河,飘然落在之前陈平安递剑的地方,开始漫步。他抬起手臂,手指弯曲,看似随意地敲敲打打,像是在叩响门扉,只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老秀才收起手,无奈道:“不讲究啊,此等行径,无异于在别人家里搭帐篷。罢了罢了,我等着便是了。”

老秀才开始耐心等待剑灵现身。漫长的过程中,他站在原地,思考一个难题,并不显得焦躁。

空中浮现一阵细微涟漪,只见高大女子一手抓着陈平安的肩膀,从缥缈虚空之中一步跨出。

老秀才回过神,第一句话就是:“我认输,不打了,反正其余两剑出不出已经不重要了,对吧?”

高大女子似笑非笑:“那么你的两次挑衅呢,怎么算?”

老秀才哈哈笑道:“事不过三嘛。”

高大女子举目望向穗山方向:“是新一任穗山大神?担任这尊神位多久了?”

老秀才答道:“六千年整,之前三千多年你方唱罢我登场,乱成一团,威严尽失。穗山这座东岳换了三个主人,最乱的时候曾经被视为魔教道统的一脉势力鸠占鹊巢了,真正是礼崩乐坏的混乱局势。现任穗山大神能够坐稳六千年,虽说有运气成分,但更多还是凭借他个人的恐怖战力,拳头够硬,又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不忌惮几分。”

高大女子讥笑道:“礼崩乐坏?是你们三教分赃不均,还是浩然天下内部出现了正邪对峙?那位礼圣呢,以他的脾气,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老秀才叹息道:“一言难尽,不提也罢。”

高大女子双手负后,鄙夷神色更甚:“大局已定,自然就要内讧。哈哈,好一个大道之争,百家争鸣,热闹是热闹了,结果如何?世道果真变得更好了?”

老秀才瞥了眼她,极为硬气地直截了当道:“儒家道统内部自然算不得清澈见底,并非皆是仁人君子,可我儒家先贤为此付出了无数心血,说是呕心沥血也不过分,故而始终本正源清,你绝不可一言否决。”

高大女子玩味道:“这算不算第三次?”

先前颇为不正经的老秀才在这一刻竟是半点不退让,淡然道:“在这件事上,你要是觉得不对,我可以跟你讲百年千年的道理,你用剑讲你的道理也无妨。”

高大女子仔细打量着身材并不高大的清瘦老人:“你当真散尽了圣人气运,只余下魂魄,将浩然天下的人间当作寄生之所?”

老秀才沉默片刻:“对。”

高大女子收起油然而生的那股杀心,眼神复杂:“这么多年,就只有你们两个做到了。但是我很好奇,你是推崇那个家伙的选择,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前者可能性极小,涉及你们的大道了,我估计儒教道统内的老头子绝不会让你成功,哪怕这不是什么美差使。”

老秀才平静道:“见贤思齐,天经地义。”

高大女子思量片刻,转头看了眼陈平安,笑道:“不但初衷已经达成,还远远超乎预期,看在你做出这个选择的分上,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在我家主人的分上,余下两剑就先余着?以后哪天我又突然看你不顺眼的话,新账旧账一起算。”

一直脸色紧绷的老秀才霎时间破功,一拍大腿,笑道:“余着余着,余着好啊,老百姓大年三十的时候都兴这个,碗里剩下一点饭菜,故意余着留给明年,兆头好,寓意好。”

他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欢快模样。

高大女子对此不以为意,冷声道:“开门。”

老秀才一拂袖,率先大步走去,朗声道:“仰天大笑出门去。”

陈平安记起一事,小声问道:“我当时那一剑是不是很差劲?那座大山好像动也没动。老前辈之前说练剑天资好坏就看能收到几个字,虽然我本来就不愿意接受它们,可它们也不乐意靠近我啊,这是不是说明我练剑的天赋跟练拳一样很普通?”

陈平安越说越难过:“老前辈还说如果我拖后腿的话,当时哪怕拥有十境修为,那一剑劈砍出去,也只有七八境的效果。”

豪言壮语可以张口就说,可天底下的难事,难就难在需要一步一步走。

泥瓶巷的泥腿子陈平安,实在太理解这个道理了。

高大女子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笑眯眯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陈平安涨红着脸,欲言又止。

高大女子早已与陈平安心有灵犀,拉起他的手,缓缓走向那扇山河画卷的大门,柔声道:“主人,知道啦,以后当着某位姑娘的面,我肯定不会这么放肆的,省得她冤枉了你,把你当作见异思迁的浪荡子。”

陈平安灿烂而笑,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跟她成为交心朋友的开心。

高大女子突然转头,有些幽怨:“可你就不怕你的神仙姐姐感到委屈吗?”

陈平安想了想,认真道:“我会跟你说对不起,但是有些事情,我觉得就该是那个样子的。”

高大女子愁容满面,竟有了几分泫然欲泣的模样。

陈平安虽然有些手足无措,但是眼神坚定,紧抿起嘴唇,不愿意因此就改变初衷。

高大女子蓦然开怀而笑,朝少年伸出大拇指,称赞道:“帅气!”

陈平安怯生生问道:“真不生气?”

高大女子牵着他的手,停下脚步,站在大门口,突然弯腰一把抱住他,满脸洋溢着暖洋洋的笑容,像是一个最喜欢睡懒觉的家伙在大冬天躲在温暖被窝里呼呼大睡,那种幸福的感觉真是无法言说。她才不管陈平安是什么感受,欢快道:“呀呀呀,我家小平安真是可爱死了!”

陈平安瞬间如遭雷击,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

神仙姐姐……神仙只是第一感觉,其实姐姐才是陈平安心底的感觉。

高大女子总算放开了陈平安,站直身体后转头望去,有个神出鬼没的老家伙背对着两人,咳嗽道:“非礼勿视。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先前只是忘记了一样东西,不得不反身取回。”

心情大好的高大女子才懒得计较这些。

礼法,道德,因果?这些极广、极高、极远的东西,从来不曾束缚住她。

大道之上,曾经有人,身无别物,唯有仗剑直行。

但凡有物阻拦,一剑开道。

但凡有不平事,一剑而平。

她沉寂万年之后,终于找到了另外一个人。

两个人,天壤之别。但是她没觉得失望。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相信齐静春而选择相信一线机会,赌一个可能性极小的“万一”,那么如今哪怕齐静春活过来,说他错了,她不该选择那个少年,任他说破天的大道理,她也不会听。

高大女子松开手,示意陈平安先行。

人皆有心境,练气士称呼为丹室,世俗人称作心扉。心湖只是其中之一。

当时她站在少年的心湖之上,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然后她看到了一处终于不那么单调的景象,找到了少年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心境本相”。

那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孤单孩子,蜷缩在地,双手抱膝,孤零零一个人,脚边放着一双小草鞋,就这么坐着发呆。

在这个孩子身旁,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小坟头。

小坟头附近,又有两座更小的“小土堆”,形势如同山峰。

每当孩子休息够了,就会穿上小草鞋,跑去很远的地方,将一座小山搬回坟旁。他搬得很吃力,每次只能搬动一小段距离。

跑去搬山的时候,孩子腰间系挂着一方小印章,戴起那顶小斗笠。

小印章会跟着孩子的脚步一起晃晃荡荡。

奇怪的是,没有那栋泥瓶巷祖宅的心境倒像。大概在孩子的内心深处,爹娘去世后,家就没有了吧,所以始终坚持守着那座小坟头。

孩子脸色倔强,习惯性皱着眉头,抿起嘴唇。但是偶尔也会笑一笑,应该是有真正值得开心的事情了。比如他悄悄告诉小坟头,嘴唇微动,并无嗓音响起于心境,但是与他心有灵犀的剑灵自然知晓无声言语的内容。

“娘亲,我认识了一位神仙姐姐。她笑起来的时候,跟你可像了。”

除了搬山“回家”,孩子几乎不会离开小坟头附近,只是时不时会往南边走一段,像是牵着一个小姑娘的小手,每走一段距离,就会悄悄望向坟头,显得恋恋不舍。

可唯有一种情况,孩子会撒腿飞奔出去很远很远,一直高高扬起小脑袋,专注地望着高空,像是在追逐着空中离他远去的某个人。

山水画卷内,老秀才神色肃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未必没有这个机会。”

老秀才点头道:“大善。”

之后他沉默许久,发现整个天地开始微微颤抖,无奈道:“对那小子如此有耐心,就不能对我也有点耐心?哦,对了,如今竟然还会笑了。若是上古剑仙流传下来的传闻属实,你如今这副模样,当初那些被你砍得半死的大佬如果亲眼看到,还不得硬生生把眼珠子瞪出来?”

老秀才望向这座小天地的天空,仿佛视线穿过了重重天幕,突然自嘲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说得真是太好了,哪怕再过万万年都不会有错。难怪当初咱们儒家老祖宗要跟您老人家请教学问,看来道理一事,咱们读书人不但讲得晚了一些,也远远没有讲完讲透啊。”

老秀才再次走出山水画卷的时候,看到崔东山仍然躺在地上装死,冷哼道:“成何体统。”

崔东山直愣愣望向天幕:“活着没半点盼头,死了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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