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皇帝看到几个同时想要起身请罪的大臣,笑着伸手向下虚按数下:“不用起身,坐着说话便是。寡人今天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只是想知道一些不那么以讹传讹的事情。你们是不知道,包括煊儿在内,所有人最近每天都在劝学房聊这个,课业一塌糊涂,害得他们的总师傅抱怨不已,气得要他们干脆去山崖书院读书算了。”
礼部尚书缓缓起身,将大致经过捋了一遍,说得不偏不倚。
大隋皇帝笑问道:“是茅老亲自开口,说不去管孩子们的打闹的?”
礼部尚书点头道:“确实如此。”
大隋皇帝“嗯”了一声:“寡人知道了。”然后就陷入沉思。
在座的大隋重臣,没有人幼稚到以为皇帝陛下当真什么都不清楚,真当大隋谍报是吃素的?光是为了应付大骊死士、谍子的渗透,大隋户部每年的秘密开销如流水一般,就是没个声响罢了。
事实上,若是卢氏皇帝当时听从大隋的劝告,不那么自负,相信大隋谍报提供的消息,早做准备,即便卢氏江山的覆灭结局无法改变,也绝对不会那么快,快到整个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卢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饭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别提大隋的武将了。
大隋皇帝缓缓回过神,笑着对包括韩老上柱国在内的几人说道:“那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哪怕没有什么坏心,可也要有个分寸。”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话,其实与当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语如出一辙。
然后小朝会就这么散去了,大隋皇帝单独留下了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看到这位君主站起身,到火盆边蹲下,亲自拿起铁钳拨动炭火,守在门外的宦官并没有代劳。
大隋皇帝放下小铁钳,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轻声道:“遍观史书,压力除了来自不死不休的邻国强敌,也有内部打着忠君爱民旗号的自己人啊。”
礼部尚书喉结微动,额头有汗水渗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转过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礼部尚书连忙小步跑去,有些尴尬地陪着皇帝一起蹲着。
大隋皇帝笑问:“大骊为何如此仓促南下?原本观湖书院态度模糊,不愿给句明白话,如今反而比我们还着急。那个叫李长英的年轻人,他的贤人头衔之前一直故意拖着不给,听说后来观湖书院内连直接给李长英‘君子’身份的声音都有了。你说好不好笑?”
这个问题,是打死都不能随便回答的。礼部尚书愈发局促。
大隋皇帝问道:“如果换成马尚书他们,随便哪一个,都不会像你这么战战兢兢,他们的腰杆都硬得很。那你知道为什么最后是你,而不是他们遥领山崖书院的山长吗?”
礼部尚书轻声道:“因为臣最没有文人气,担任新书院的山长,陛下不用担心与茅小冬起了龃龉。”
大隋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礼部尚书惶恐道:“对对对,是茅老。”
大隋皇帝点头,自言自语道:“大骊能够给予齐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够给予茅老同等的敬重。这就是寡人和大骊那个宋氏蛮子的最大不同。”
礼部尚书正要说什么,大隋皇帝已经笑着摇头:“可是用处不大。”
这位礼部尚书已经完全慌了心神。
事实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说话。
除去礼部尚书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担任大隋天官那一次,今天这是第二次。
大隋皇帝感慨道:“文人气书生气,你们读书人当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风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对江山社稷有益啊。”
礼部尚书不敢继续沉默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干瘪瘪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转头笑道:“你啊,什么都挺好,就是太谨小慎微了。以后别再做自污名声的事情了,你那几个子女什么品行,寡人会不知道?哪里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当。尤其是你那个幼子,多好的读书种子,不说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进士及第的科举制艺肯定不缺,你为何一定要压着他?”
礼部尚书嘴唇颤抖,最后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为陛下分忧了!”
大隋皇帝将老人搀扶起身,温声道:“庙堂之上,很多人都说你只是个捣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觉得你这样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栋梁!”
礼部尚书顿时老泪纵横,只觉得十数年来的委屈一扫而空,愣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对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轻轻踹了老人一脚,气笑道:“堂堂礼部尚书,还耍赖上了?赶紧起来,不像话!”
礼部尚书这才起身,赶紧胡乱抹了把脸:“让陛下见笑了。”
大隋皇帝坐回原位,挥挥手:“回吧。”
礼部尚书躬身告退。
大隋皇帝从一座小书堆里抽出本儒家经典,一页页翻过,头也不抬,随口问道:“听说世间有许多古怪的风,其中有一种名为翻书风?”
他的嗓音很低,但是门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这股清风,起于何处,无据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阅书籍,书籍的新旧不定。此风幽微至极,寻常修士也不可探查。被人导引、吸纳体内之后,此风就会在五脏六腑之间缓缓流荡,若是经常翻书读书,便能够延年益寿。”
大隋皇帝抬起头,惊奇道:“这么好?那咱们大隋有没有?”
眉发皆白的老宦官摇头道:“翻书风一向为儒家学宫书院所独有,别处并无,哪怕是道教宗门,或是风雪庙、真武山这类圣地,同样找不到一丝一缕。”
大隋皇帝感叹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个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却是大隋百姓之万幸。”
身穿龙袍的男人开怀大笑,龙颜大悦。他放下书本,突然问门外的宦官道:“需不需要让高煊去山崖书院求学?”
老宦官并无半点犹豫,摇头道:“上次骊珠洞天之行,虽然凶险,可收获极丰,殿下几乎算是一人独占两份天大机缘,求学一事,已无必要。更何况殿下既然胆敢答应此事,跟随老奴一起前往敌国大骊腹地,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机缘。”
大隋皇帝点点头,唏嘘道:“如此说来,煊儿比寡人幸运啊。”他随即又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但是稹儿就是白白遭受一场无妄之灾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劝说他去就藩,挺喜庆的一件好事,结果高煊这家伙在骊珠洞天自称高稹,害得那凑巧路过的仇家少女带着数位别洲剑仙直接从天而降找到了稹儿。虽说她事后发现认错了人,便迅速道歉离去了,可是稹儿自幼就性情懦弱,给吓得不轻。”
“这是老奴的过错。早知如此,当时在骊珠洞天的小巷内,不该那么冲动。”老宦官微微躬身,满脸愧疚。
大隋皇帝摆摆手道:“与你无关,不用多想。对了,那少女的真实身份,可曾查出?”
老宦官摇头道:“还未。只知道是倒悬山那边的人物,说不定跟剑气长城有关系,着实棘手。”
大隋皇帝叹气道:“查不出来也实属正常,毕竟跟那拨北地剑修不是一个大洲,一旦牵涉到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更讳莫如深了。那两个地方,一向是我们浩然天下的大忌。”他有些无奈,“天下何其大,关键还不止一个。”
林守一如今单独住一间学舍,其余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经搬往别处。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学舍变得有些热闹。
林守一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李宝瓶抱着狭刀祥符,黑着脸坐在床头。
李槐站在稍远的地方,一脸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他鼓起勇气,向前走出几步,说道:“要不我去跟那三个人道歉?书院都说那个李长英是儒家的贤人了,连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还说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们打不过他的。”
李宝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猫,转头死死盯住李槐,愤怒道:“道什么歉?李槐你怎么读的书!如果先生和小师叔在这里,要被你气死!”
李槐吓了一大跳,可这次没有躲起来自己哭,而是梗着脖子呜咽道:“一切都是因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伤。我知道这件事情没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宝瓶你怎么办?如果陈平安知道你因为我受了伤,一定会恨死我的,肯定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李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不管怎么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泪。
当李宝瓶看到李槐的伤心样子,一些到了嘴边的气话被她咽回肚子,闷闷不乐道:“李槐,这事情你没错,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亏,小师叔也不会怪你的。”说到这里,李宝瓶眼神坚毅地望向李槐,“因为如果小师叔在这里,他一样会跟你说:‘李槐,你是对的!’”
一想到陈平安,李槐就更加伤心了,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泣不成声道:“书院都是坏人,陈平安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林守一受伤的,也不让李宝瓶你被人骂……”
浑身草药味的林守一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睁眼,只是露出苦笑。他知道,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想不明白那些庙堂上的阳谋、家族幕后阴谋,但是如果陈平安真的留在书院,可能事情会闹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样,至少屋子里三个人绝不会这么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么好像都不对,因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里没底。
他们习惯了陈平安在身边的日子。
这几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许多事情。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么多个惊心动魄的抉择,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对朱鹿的刺杀,陈平安肩膀上挑着什么分量的担子;也明白了那些个看似不痛不痒的决定,比如今天谁来生火做饭、谁来守夜、该怎么挑选路线、哪些风景名胜必须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烦琐磨人。
一个调侃的嗓音在门口响起:“哟,咱们李槐李大将军哭得这么伤心啊。”
林守一睁眼望去,笑道:“你来了啊。”
李宝瓶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后,满脸纠结。
李槐转过头,怔怔看着身材苗条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继续低下头抽泣。
谢谢斜靠房门:“打不过就忍着呗,多大点事。”
李宝瓶欲言又止。谢谢叹了口气:“没办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给我,我也打不过那个叫李长英的伪君子。”
说到这里,她有些无奈。若非那些阴险毒辣的困龙钉禁锢住了她的大部分修为,她谢灵越也不会如此束手束脚。
突然,谢谢转过头去,有些惊讶。
一个不速之客缓缓走来,双手拢袖,笑眯眯站在门口,把身边站着的谢谢、蹲着的李槐、坐着的李宝瓶、躺着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这才柔声笑道:“别怪我姗姗来迟啊,之前我觉得你们能够应付的。”
林守一重新闭上眼睛,显然不太待见这个心思深沉的卢氏遗民。
于禄对此没有恼火,不过收敛了笑意:“我这趟来,就是想问一个问题: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李槐没来由想起绣花江渡船上的风波,低声道:“陈平安会先好好讲道理。”
李宝瓶神采飞扬:“讲完了道理,如果对方还是看似讲理其实根本不讲理,小师叔就会再用拳头讲道理!”
林守一嘴角翘起,不露声色。
于禄“哦”了一声:“那我就懂了。”他就这么转身离去,云淡风轻。
谢谢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于禄背对着她,摆摆手,潇洒离去:“来的路上,都是陈平安守前半夜,我负责守后半夜。以前是这样,以后也该是这样。”
李槐有些蒙。
李宝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禄不会是要去找那伪君子的麻烦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谢谢纳闷道:“可我觉着挺像是找碴去的啊。”
李长英喜欢读书,也擅长读书,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是真正的读书种子。所以山崖书院的崭新藏书楼,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书楼并无夜禁,这天深夜,李长英独自秉烛夜读,突然抬起头,笑道:“你是于禄吧?找我有事吗?”
于禄双手笼在袖中,习惯性微微弯腰,笑眯眯点头:“有啊。”
一袭儒衫、玉树临风的李长英站起身,满脸笑意:“请讲。”
于禄从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抛给李长英一只袋子,其内装满了银子。
李长英疑惑道:“这是?”他骤然间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只见那个给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人畜无害的高大少年缓缓前行,笑容灿烂:“你买药的钱。如果不够,容我先欠着啊。”
李长英内心充满警惕,体内一股浩然气油然而生,充沛双袖,微微鼓荡。这位大隋最年轻的儒家贤人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与李槐他们是一起远游的同乡学子,你如果是为他们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说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说赢了我,我便是不还手,任你打上两拳,也心甘情愿。”
但是于禄依旧脚步不停,笑脸不变,不过说了一些让李长英莫名其妙的话:“负笈游学时的守夜,向来是我守后半夜,所以说道理这件事先放着,以后你若是有机会,遇见了李宝瓶的小师叔,自己问他。我今夜不跟你讲这些。”
两人之间仅有五步之隔。
于禄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时笑道:“开打了,小心点,别给我轻轻松松一拳打得半死,到时候害我赊账太多。跟某个家伙借钱,想要不还,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还不够格。”
跋扈至极的话音刚落,随着于禄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长英感觉到地面传来一声沉闷声响。由于劲道只往地底渗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显得台面上的气势并不惊人。但越是如此,李长英越是感到震撼。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两了,绝对是一名最低四境的纯粹武夫,不容小觑。
虽然心思流转,不耽误李长英体内气机如洪水决堤,迅猛倾泻。练气士养气、炼气两者合一,天生拥有武道内家拳的优势,兼具修身养气,故而远比武夫长寿。尤其李长英自幼便有一桩大福缘,崭露峥嵘后,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练气士宗师的青睐,授以长生秘术,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为。如果说山崖学院内的林守一只是一块尚待验证、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么李长英就是一块已经成形的玉璧,内外晶莹。
练气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别,皆是巨大的鸿沟。
眼见着于禄杀至眼前,李长英先做了个隐蔽手势,然后潇洒后退数步,双指并拢立于胸前,如剑修摆出立剑式,简简单单一个手势,隐约之间已经有了几分宗师风范,给人感觉正大光明。不但如此,书楼之内,丝丝缕缕的淡青之气突然之间活了过来,如鱼得水,疯狂涌向李长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门洞开,即开窍纳气,开始从天地间汲取灵气。人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个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这也是为何说人是万灵之长的原因。为何世间精魅妖怪个个削尖了脑袋先变幻人形,才继续修行?根源在此。
除去人诞生之际就自然而然开启的“七窍”,男子只需要再开九个窍穴就可以跻身下一个境界,女子却需要开窍十二才能进阶。很多女修士境界不会太高,中五境靠后的数量相对稀少,就因为很多人被挡在这里。不过福祸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开窍越多,在之后中五境的收益就越丰。
李长英轻声道:“起阵。”
话毕,他的四周出现了一把把晶莹剔透的无鞘长剑,环绕一圈,高低不同,十数道剑气缓缓旋转。这些“三尺青峰”由李长英的灵气凝聚而成,虽然尚未凝为实质,但已是枪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于禄的应对既简单又霸道,拳走直线,如铁骑凿阵。
李长英一笑置之,双指指向于禄。身前三道剑气随之倾斜,想要以剑尖抗衡。
于禄骤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砖块崩碎,一拳破空,剑气也瞬间崩碎。
三道剑气还没来得及列阵示威,就在“变化阵形”的途中给于禄三拳打烂。
李长英心中微动,横向移去数步,依然不急不缓,挪步之间充满了儒家书生的写意风流,与此同时,剩余剑气列阵于身侧。
于禄一记鞭腿横扫而至,所有剑气在李长英左侧同时炸开,空气中涟漪流荡,使得李长英视线有些模糊,如同对着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质铜镜。
李长英有些恼火。这于禄何至于如此痛下杀手,咄咄逼人?
他冷哼一声,在方寸之间脚踏罡步,在那记迅猛凶狠的鞭腿扫中肩头之前就已经移形换位,来到了先前于禄起步的地方,两人位置交换。
于禄气海下沉,瞬间落地,脚尖一点,蜻蜓点水似的向前飞掠,悄无声息。
他的速度快到超乎想象,以至于李长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气机都成了奢望,只得暂时以体内自身孕育的灵气,不再避其锋芒,双拳轰向那个不依不饶的高大少年。虽是练气士,可此刻的李长英气势如虹,无论是杀伐气势还是体魄雄厚,完全不逊色四五境纯粹武夫的倾力一击。
李长英先是以剑修手段防御,又以道家缩地神通转移,当下干脆再以兵家技击正面迎敌,让人大开眼界。走的路数,仿佛是集百家之长,熔铸于一炉。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朴实无华的两拳对撞,拳头硬撞拳头。空中只有一声巨响。
于禄岿然不动,李长英倒退数步,双臂下垂,脸色微白,满脸匪夷所思。
于禄继续欺身而近,根本没有见好就收的迹象。
书楼内响起一声苍老叹息,距离两人交手的地方足足有二十余丈距离,隔着许多书架,起始于一堵墙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剑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绕过一排书架,在走道自飞之后,又绕过书架,风驰电掣地越过李长英身侧,直扑于禄。
于禄脚步不停,在千钧一发之际整个人侧身躲过那把白虹飞剑,以一种诡谲姿势继续前奔。
那个苍老嗓音透出一丝怒意:“还不收手?”
与于禄擦肩而过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滞,并不掉转剑尖,就那么以剑柄为剑尖,倒退而飞。
显而易见,那名身形隐匿于暗处的年迈剑修知道哪怕是他娴熟如意的御剑神通,一旦掉转飞剑,这些许时光的耽搁,依然极有可能会贻误战机,害得那个大隋的读书种子真正受伤,所以顾不得讲究什么剑术风范,飞剑以更快速度掠向于禄后背。
于禄身形跃起,一脚踩在右手边的书架上。
这一层书楼内,许多书架同时微微震动,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记载有那句圣人教诲的古书之内全部飞出一串白色文字,或大或小,或楷或篆或行书,刹那之间,全部来到李长英身前,最终变成一条文字溪流缓缓流淌,熠熠生辉。溪水虽小,却散发出神圣浩大的气息。
身形在空中迅猛坠落的于禄脸色如常,借势向前,不但躲过了后方笔直而至的凌厉飞剑,对着李长英的脑袋就是一拳砸下。
打得溪水拦腰截断,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禄一脚踹中李长英的腹部,李长英就这么被踹飞出去数丈,摔在两排书架间的过道上,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见这一脚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现在李长英身侧,那柄无功而返的飞剑在老者肩头附近悬停,剑尖指向过道对面的凶手。老者蹲下身,脸色慌张,赶紧为李长英把脉,发现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倒地不起的年轻贤人可是大隋中枢重臣都要以礼相待的后起之秀,将来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栋梁。
他忍不住怒目望向于禄:“年纪轻轻,怎的如此心肠歹毒!你知不知道……”
但他很快就停下训斥,因为那个高大少年依旧缓缓前行,哪怕伤了人,哪怕他已经现身,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于禄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动,这才继续双手拢袖,就这么闲庭信步于过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儿,在于李宝瓶听入耳朵的那些辱骂,在于该道歉的人一个屁都没有放。”于禄略微停顿,看似步伐缓慢,实则距离以极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长英一句轻描淡写的‘莫要做意气之争’,当然更不在于观海境老前辈您这把……总是姗姗来迟、慢上一步的飞剑。”
老者给于禄这些混账话挑衅话气得须发倒竖,赶紧给李长英喂下一颗丹药,这才站起身,气极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还有没有道理要讲。”
于禄笑眯眯摇头道:“我输了,当然不会有任何废话,到时候自然有别的家伙来帮我讲道理。嗯,可能就是会稍晚一点,谁让他暂时不在这儿呢。”
随着老者站起身,那把飞剑亦是缓缓攀高,继续悬停在他的肩侧。
不过他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李长英,低头看了眼,充满忧郁。
少年拳法极其古怪,起先李长英看似没有伤及筋骨元气,就算是他都觉得不算重伤。可是当喂下那颗品相极高的丹药后,才真正见到了玄机:李长英的气海竟是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有愈发汹涌不可控制的迹象。
海水倒灌,凶险至极!
练气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艰难,巩固起来更难,因为一旦决定开窍,就意味着人体窍穴在接纳体外灵气的同时,也会形成一种“海水倒灌”的险峻局面——因为体外灵气的攫取,必须从天地无数芜杂气机之中汲取,开窍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场,守城一方放弃仅有优势,主动开门迎敌,很容易被强大敌人一击而溃。一旦出现海水倒灌,人体窍穴和经脉就像城镇和道路深陷水灾,土地荒芜,从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门槛,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跻身第六境还要来得不易,许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没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门练气士,因为害怕洞府失败后彻底丧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滞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个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当真是道尽了坎坷和辛酸。
老者作为大隋朝廷派遣给李长英的秘密贴身扈从,如果李长英境界受损,坏了大道前程,他第一个难辞其咎!
于禄笑问道:“老前辈是不是很为难?是先救李长英,还是先打趴我?”
老者气得牙痒痒。于禄这个问题,如打蛇七寸,让见惯风雨的他愈发恼羞成怒。
他是第七境观海境的练气士,并且是一名剑修。“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之意,天地灵气开始扩大人体经脉,如同最终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间扩充驿路官道,灵气渐渐凝聚、升华,开始反哺肉身,从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寿。
观海境的剑修,在东宝瓶洲一洲之内,已经当得起“剑道宗师”的美誉。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这个品秩的庙堂高官有事离开京城,都未必会有这个境界的剑修保驾护航。
老者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务必速战速决,三招之内分胜负。
“既然老前辈不知道如何选择,我来帮前辈选择就是了。”而那个高大少年更加嚣张蛮横,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势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声势惊人,砖石被踩得发出崩开龟裂声响。
你不知道该不该打,我于禄逼着你不得不打,就这么直截了当。
老者瞳孔微缩,心湖大动。只见于禄本就不弱的气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神魂之雄壮,仿佛有古代战场杀神英灵坐镇其中。
饶是老者脸上都露出一抹惊骇:“六境武夫?”
练气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同境”之争,除去剑修和兵家修士这两种练气士里的怪胎变态,若是再摒除练气士一些逆天的法宝,那么胜负几乎毫无悬念,甚至低一层武夫重伤甚至活活打死高一层练气士的事也是有的。
但是老者震惊归震惊,畏惧倒也谈不上。
因为他是积攒多年底蕴的老资历剑修,是练气士境界第七层的观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执意杀人,即便面对一位六境武夫,也当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他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碍于书院规矩,不会真的让你死了,但是让你只剩下半条命,无妨!”
前冲的于禄看似殊死一搏,实则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厉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