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首页
日/夜
全屏
字体:
A+
A
A-
第37章 江湖路上(1 / 3)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页

破庙外头的山路一头,喊声四起。

一伙灰头土脸的男子追逐着一个神色仓皇的美妇。

一个高大壮汉大笑道:“贱货,跑!继续跑!这次给大爷逮着了吧,看不把你剥得精光,到时候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大爷得好好想一想,先从哪里下嘴!”

壮汉身旁有五六人,一个个快意大笑,笑意狰狞,满满的酣畅和恨意。

“这等蛇蝎心肠的臭婆娘,直接下锅炖了吃肉便是,再来几把葱蒜花椒,啧啧,必然美味。这一身肉怎么都有百来斤,够咱们痛痛快快吃上好几顿的了。”

“你们别跟我抢啊,我打小就爱吃乳鸽!”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

陈平安让粉裙女童帮着煮饭,自己站起身,来到破庙门口。

青衣小童跃跃欲试,被陈平安按住脑袋,只得乖乖站在原地。

另外一侧的山路则是马蹄阵阵,欢声笑语,很快就发现路上的异样。听闻那拨山贼似的汉子的污秽荤话后,一名背负长弓的妙龄女子顿时面若寒霜,满脸不悦。她瞥了眼那个踉踉跄跄的丰腴妇人,很快收起视线,望向那些舞刀挥剑的匪人,冷哼一声,修长双腿一夹马腹,骤然加速,率先策马前冲出去:“我去救人!”

一名佩剑上系挂银色剑穗的年轻人立即跟上,与女子并驾齐驱,同时笑着小声提醒道:“兰芝,之前有外人在,我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根据我们郡府的密档记载,这条蜈蚣岭山脉一向多有妖物邪祟作乱,甚至几大山头的妖物还知道互为奥援,本就极为难缠,只是每次官府请出神仙入山搜捕,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大妖们都早早闻风而藏,狡猾得很。若非前不久官府才带人扫荡过一遍蜈蚣岭,我是不敢答应你们进山的。”

年轻女子除了背负一张篆刻有古朴符文的银色长弓外,腰间还悬挂有一柄乌鞘狭刀。她手按刀柄,冷声道:“若真是妖怪倒好了。斩妖除魔,又不是只有山上神仙才做得,我们一样可以!”

年轻男子无奈而笑,不再多说什么,纵马飞奔,只希望这次行侠仗义不会出现什么幺蛾子。不同于离开师门初出茅庐的女子,他是家世不俗的官家子弟,对于世间险恶有着更多的体会。

那个妇人衣衫破碎,衣不遮体,裸露出大片白皙粉嫩的肌肤,模样凄凉。虽是个练家子,可被追杀一路,早已是强弩之末,脚步轻浮,见着了纵马而来的男女,便强提了一口气,大声疾呼道:“恳请两位义士救命!”

年轻女子摘下披风抛给妇人,娴熟驾驭骏马,刚好与妇人擦身而过。她抽出狭刀,勒缰停马,气势汹汹地对那伙大汉怒目相向:“滚远点!”

年轻男子停马在妇人身侧,微笑道:“夫人受惊了。”

妇人用披风罩住娇躯,大口喘息,脸色雪白,心有余悸地颤声道:“公子你们千万要小心那些山野强人,他们自称修行中人,也确实会一些道法神通,公子最好提醒你的朋友不要贸然行事。若是实在不行,公子与那姑娘帮我阻挡一二即可,我这就继续赶路。只是这披风,就对不住那个侠义心肠的姑娘了……”

年轻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妇人,听闻这番言语,不曾发现明显破绽,就笑道:“夫人不用忙着逃命,光天化日之下,谅他们也不敢为非作歹。如果真是那杀人越货惯了的亡命之徒,他们即便是山上修行过的,我们也自有计较,夫人只管放宽心便是。”

妇人欲言又止,不再反驳辩解什么,只是楚楚可怜道:“公子还是小心些,那伙歹人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恶言恶语更是家常便饭,小心脏了二位的耳朵。”

年轻男子稍稍放松戒备,微笑点头:“夫人如此心善,不该遭此劫难。”

妇人听到这里,死死咬着嘴唇,蓦然神伤,低下头去,泣不成声道:“只是可怜了我的夫君和女儿,真是……我那女儿才十二岁大啊,我也不活了……”

身后数骑已经来到年轻男子和可怜妇人身旁,听到妇人如此言语,不用问就知道她遭遇了何等惨绝人寰的事。行走于穷山恶水间,匪人劫财劫色,在黄庭国不算多见,但绝不罕见。

一名年纪轻轻却故意蓄须如戟的男子顿时火冒三丈,虽然在宗门内和江湖上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只是生平最见不得人欺凌弱小,愤而扬鞭继续前冲:“兰芝,我来助你!这帮挨千刀的匪人,罪该万死!”

那伙大汉眼见那妇人就要逃走,为首之人便急红了眼,大骂道:“瞎了眼的小娘儿们,叫老子滚?你们才是要赶紧滚远点,一个个毛没长齐奶水没断的崽子就敢逞英雄?换成你们师门长辈在这里,老子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那妇人是作恶百年的老妖,坏事做尽,等老子将她剥皮抽筋,是人是妖,自见分晓!”

单独一骑疾驰而至的络腮胡年轻人抽出长剑,剑尖指向那伙人,哈哈笑道:“哟呵,还恶人先告状上了?”

壮汉身后一名青衫老者皱眉道:“剑尖指人!是谁教给你的礼数规矩?”

络腮胡年轻人瞪眼道:“你祖宗!”

青衫老者冷笑道:“老宋,你们先去擒拿妖婆,我来给这后生长长记性。”

“别太拖延,老妖明显还藏着杀手锏呢,需要你的回春术以防万一。”壮汉脸色凝重地点头后,带着众人策马前冲,全然不理会拦路之人。

山路并不宽阔,仅供三骑并肩而过,面容秀美的狭刀女子厉色道:“还不止步?”

壮汉纵马从名叫兰芝的狭刀女子和络腮胡年轻人之间一冲而过,兰芝横刀拦截,被那壮汉手握刀刃轻轻一抬就给推了出去。自视武道小成的江湖名门女子愣在当场,满脸愕然。络腮胡年轻人脾气更加火爆,一剑迅猛刺出,那壮汉视而不见,只是死死盯住前方妇人,随手一抓,就把那长剑抓在手心,继而丢到山下。两个下山时意气风发的江湖儿女,一左一右像是两尊呆呆的门神,任由这伙山野匪徒纵马飞奔扬长而去。

留在最后的青衫老者缓缓驱马前行,望向满脸惊骇的年轻剑客,嗤笑道:“三境武夫也敢造次?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死在那老妖婆手底下的下五境练气士有多少吗?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就凭你还想护着她?人家指不定正在肚子里盘算着如何将你们这些救命恩人一点点生吞活剥呢!”

老者又扯了扯嘴角:“不过也说不定,老妖婆擅长一门歹毒的阴阳双修术,喜好蚕食青壮男子的精血,你这小兔崽子也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络腮胡年轻人满脸涨红,恼羞成怒道:“老匹夫,你欺人太甚!”

青衫老者抬臂虚空甩出了一巴掌,离那络腮胡年轻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可是后者脸上重重响起清脆声响,整个人被打得离开马背,在空中旋转两圈才坠地。

这一手神通,若是换成江湖上的认知,那最少都是四五境小宗师才能具备的本事。六七境,无一不是有资格在一国境内开宗立派的大宗师。至于传说中的八九境?想见都难,哪一位不是世俗王朝皇帝的座上宾?所以早就超脱于江湖了。

兰芝到底心志不差,立即转头提醒朋友:“小心那妇人!”

说时迟那时快,身罩披风的妇人猛然抬头,探手一抓,就将身边一个年轻人拽下马背,死死握住他的手臂,娇媚笑道:“还以为好歹能帮着拦上一拦,不承想全是些废物蝼蚁。既然如此,便帮你们家青芽山夫人一把!”

只是她刚刚催动气机,要汲取年轻男子的气血化为她的气府养料,眼角余光就发现破庙那边一直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身形矫健远超想象,动若脱兔,一个跃身而起,一拳朝她当头砸下。青芽山夫人妩媚而笑,只当是个年少无知的小傻子,对于那一拳根本视而不见,就不信砸在自己身上后,能打出个衣衫褶皱。

但是她刚享受上青壮气血补充气府的陶醉气息,那当头一拳便如铁锤般砸在她一侧太阳穴上,打得她整个脑袋大幅度晃荡出去,虽太阳穴未被一拳捶破,可是肌肤处也传来了一阵灼烧疼痛。妇人握住年轻男子手臂的五指成钩,狠狠钉入男子胳膊,痛得那人嘶声尖叫,如同魂魄给人撕裂一般。

陈平安一击得手后,借势后弹,与青芽山夫人稍稍拉开间距。双脚落地后,气机在体内迅猛流转,娴熟闯过六停途经的一连串气府,出拳的同时对那个壮汉沉声道:“一起出手!”

壮汉先是被陈平安雷厉风行的出手给惊到了,又怕自己这方杀力巨大的联手会伤及无辜,一时间有些两难,只得做了个手势,让身后同盟先困住那老妖物再说,自己则继续拉近距离,免得陈平安不小心杀妖不成,反而沦为老妖婆壮大气机的饵料。

相比那些莽莽撞撞的江湖晚辈,壮汉觉得这个看似冷眼旁观但是出手凌厉的少年郎要顺眼太多了。

行走于山野湖泽之间,难免遭遇魑魅魍魉,有没有足够的眼力见,往往比本事大小更重要。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要不然就别瞎添乱,这才是长命百岁的本钱。

壮汉倒是欣赏那些年轻男女的古道热肠,可是委实恼火他们的莽撞无知。

那姿容妖冶的青芽山夫人仍是不愿放开男子胳膊,吃过亏后,这次不敢托大,迅速侧身,眼见着那可恨少年又一拳劈来,便对着他一脚踹去,势大力沉,裹挟风雷之声,那气势好像便是山崖石块也要给她这一腿踹出坑洼来。

陈平安面容坚毅,脚步尤为轻盈,不再直线向前,瞬间横向挪开,躲了那凶猛一踹,同时身形下沉,一臂立起在肩头,以防妇人横扫而至,继续向前,拳劈妇人。

青芽山夫人这才瞧清楚了少年的古怪底细。原来这一拳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悄然流淌着拳法真意,难怪先前能够伤到自己。

那壮汉暴喝道:“休要伤人!”

只见他一拳凌空砸下,一道拳罡便裂空而去,自扑青芽山夫人的头颅。

又有一条并非实质的雪白铁链起始于壮汉身后一人的袖中,哗啦啦横挂出去。

更有一名背负桃木剑的男子手指并拢,朝青芽山夫人喊了一个“疾”字,蓄势待发的桃木剑便横空出鞘,飞至高空,划出一条弧线坠向她脖颈。

“真当老娘好欺负不成?老娘之所以忍了你们这二百里山路,图什么?”

青芽山夫人肆意大笑,果真如陈平安所料,一踹不成,便横扫向他肩头,与此同时,身后竟然虚幻生出三条貂狐似的猩红长尾,分别拦下壮汉的拳罡、袖中铁链和破空而至的桃木剑。虽然长尾为此鲜血淋漓,到底是挡住了一轮来势汹汹的齐攻。

她随手丢开手中男子那条伤可见白骨的胳膊,彻底腾出手来,一手握住陈平安的拳头,忍住手心灼烧刺痛,另外一手轻轻一指戳向他眉心,誓要戳出脑浆来才解恨。但是真正的生死大敌仍然不是陈平安,她视线望向破败古庙之后的远处,轻佻笑道:“老相好,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女人被外人欺负?”

不料陈平安狡猾难缠得很,拳头被牢牢抓住,身体便后仰出去,双腿揣在青芽山夫人腹部。青芽山夫人微微吃痛,下意识收回手,并不追杀陈平安,反而媚眼一抛:“等会儿再好好收拾你,夫人我可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保管你欲仙欲死,临死前只恨不多出几条命来享福!”

壮汉如释重负,忍不住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大笑称赞道:“漂亮!”

陈平安全身而退之后,深吸一口气。这时,那个早就冲出破败小庙的粉裙女童几乎都要哭出声来:“老爷老爷,那家伙说让我保护您,他去对付那个厉害点的,可是我真的不晓得如何打架啊,急死我了。老爷对不住啊,都是我没用……”

陈平安始终盯着青芽山夫人,但是伸手轻轻拍了拍粉裙女童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下次注意就行。”

自幼就在书楼潜心修行的粉裙女童愈发愧疚,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

壮汉小声提醒道:“蜈蚣岭还有道行高深的妖修,我们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好歹护住这些孩子再撤退。”

众人点头,虽然明知一旦遇上那种最坏结果,要做到这一点难如登天,可仍是没有异议。这一路追杀妖物太过凶险,只因有了青衫老者的回春术,队伍才没有出现伤亡。若非那妖物罪行滔天,他们这些人又如何会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对那青芽山夫人“出言不逊”?实在是恨意难平,当真是想要将她下锅煮了才解气。

青芽山夫人得意扬扬地调笑之后,发现远处并无异样动静。照理说,以那头蠢熊的行事风格,早该以惊天动地的隆重方式登场才对。她顿时有些急眼,尖声道:“人呢?”

破庙后面的远处山林,一个身高丈余、手持双斧的魁梧大汉正望着十几步外的青衣小童,龇牙咧嘴,露出对着美食垂涎三尺的滑稽表情。

雄壮如小山的山精大妖咽了咽口水后,掉头就跑,一路狂奔,遇山开山,见树伐树,最后干脆丢了斧头,现出原形。只见一头巨熊手脚并用,疯狂逃窜。

没有按照预期等来战力恐怖的熊精压阵,失算的青芽山夫人顿时慌了心神,在之后的修士之战当中,一不留神就被壮汉拳罡劈在身上,倒在地上,然后迅速被那把桃木剑钉入肩头,铁锁缠身,之后更是被一阵神通器物加身,最后被那拳法通神的壮汉数脚踩在额头,强行打散气府的流转,被踩得整个脑袋都陷入泥路中去了。

壮汉最后祭出一把银色小刀,完完整整刺入妇人心口,这才单手拎住她的脖子,将她扛在自己肩头,随手丢在了马背上。

壮汉眼神复杂地瞥了眼那个蹲在破庙屋顶的青衣小童,最后望向粉裙女童身旁的陈平安,抱拳笑道:“以后公子走江湖也需谨慎些,毕竟山上并非都是我们这些人。”

陈平安很快就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山上神仙只要看穿身边蛇蟒的真身,就会不讲情理地出手,而不会像他们这样不见恶行即不出手。他抱拳还礼:“我会小心的。”

壮汉翻身上马,转头看看青芽山夫人并无苏醒的迹象,对陈平安大笑道:“拳法不错,再接再厉!”

陈平安以为那人是打趣自己,赧颜笑道:“前辈拳法才是真的厉害。”

壮汉爽朗大笑,不再说话,再度向他抱拳,这才拨转马头,和众人一起沿着原路返回。他们这趟斩妖之行并不顺利,光是诱敌就耗费了大半月时光,之后一路追杀至此,更是已过了两天两夜,便是他这位五境纯粹武夫都有些心神疲惫,更别提队伍里其余的练气士了。所以赶紧去往州城官府交差,不说事后黄庭国朝廷的丰厚赏赐,回了各自山门帮派,也算大大的功德一件了。

壮汉跟兰芝擦肩的时候,没好气道:“好人坏人,都不会在额头上刻两个字给你们瞧的。以后别这么冒冒失失的,既然选择了下山历练,勇气可嘉,但是少做一些需要师门帮忙擦屁股的蠢事。”

双方人马就此别过。

络腮胡年轻人也去找回了那柄佩剑,那个被青芽山夫人抓住胳膊的男子最为凄惨,哪怕敷了药止了血,仍是哀号不已,一条胳膊血肉模糊,眼见着多半是废了。

有个人脸色发白,不忍再看朋友的惨况,突然瞥见转身走向破庙的少年,起身后怒骂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为何不早点出手!若是早就看出那妖物的马脚,为何连提醒都不愿意?诚心等着看好戏不成?”

很快有人颤声附和道:“是你害了马兄弟!”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两个人。

一人吓得后退数步,一人壮着胆子瞪眼道:“怎么,你理亏了,还想行凶伤人?”

陈平安仍是不说话,不过伸手指了指自己脑袋以及心口,这才转身走向火堆,蹲在那里看着煮饭的小锅。

那人犹然不罢休,嘴里还嘀嘀咕咕着,最后被那个银色剑穗的年轻男子阻止,这才不再念叨什么。一行人纷纷上马,其中一人与那伤者共骑一马,以绳子绑缚两人,以免后者由于伤痛而坠马。

站在庙口的青衣小童望着那群人远去的身影,眼神青光熠熠,问道:“老爷,为何不让我教训那帮小白眼狼?我都要气炸了,气杀老夫气杀老夫!不行,我得消消气!”

青衣小童使了一个凝聚水汽的神通,在头顶出现一个大水球,当头浇下,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像只落汤鸡。

蹲在陈平安身边的粉裙女童破天荒附和道:“是很气人!”

陈平安轻声道:“别人不讲道理,不是我们跟着不讲道理的理由,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他突然笑了笑,“反正以后不会见面,而且咱们又不是他们爹妈,不用事事讲清楚。我好些个刚明白的道理,可是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凭什么教给他们。”

粉裙女童捂嘴而笑,青衣小童打了个响指,湿漉漉的一袭青衣顿时变得干燥,转身走回庙内,伸手烤火:“老爷,我没说要跟他们讲理啊,是想要一口吃掉他们……”

看到陈平安抬头望来的视线,他赶紧改变口风:“当然是不可能的!唉,老爷,我就是想小小教训他们一下,比如打得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爹娘都不认识。嗯,那个大长腿的姑娘就算了,还是留着给老爷您看着办吧。”

陈平安打开锅盖,米饭的香气弥漫,粉裙女童已经乖巧伶俐地递来饭勺,还有三只叠在一起的小白碗。

三人就着腌咸菜一起蹲着吃饭,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一个经常用筷子敲碗喊着要吃肉的人,以及他说的一番话,于是对青衣小童说道:“真正的强者,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青衣小童扒着碗里的饭,看着吃得起劲,噼里啪啦作响,其实从头到尾就只吃了一小口。他眨了眨眼,然后满脸真诚道:“哇,老爷这胸襟真是比御江还要宽广,佩服佩服,感动天感动地。亏得老爷不是读书人,要不然早就是学宫书院钦点的君子了。”

虽然听出了青衣小童言语里的讥讽意味,可陈平安还是叹了口气,想着自己的事情,缓缓道:“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青衣小童哪里敢得寸进尺,接下来的溜须拍马就要真心许多,哈哈笑道:“我就当是老爷说的,老爷的高风亮节,完全配得上这句话!”

陈平安笑道:“你哪里学来这么多马屁话,平时不修行吗?”

“修行啊,我认真修行起来,连自己都感到可怕……”青衣小童哼哼道,“我勤奋得一塌糊涂,其实就是偶尔出来透口气,跟水神兄弟一起喝酒吃肉。下面的人都这么说我的啊,我不过是拿来借用一下。”

青衣小童看着陈平安,摇头晃脑道:“以前吧,我还会有一丢丢的怀疑,那些小家伙是不是纯粹讨要赏赐才说得这么肉麻。但是自从认识了老爷,就觉得他们肯定是真心的,因为我对老爷就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唉,早知道当初应该多赏一些好东西,哪怕跟水神兄弟赊账也行啊。唉,我这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啊。对吧,老爷?下面的人一片真心,上面的人需要珍惜啊!”

敢情拐弯抹角绕来绕去,兜了这么大一圈,就是跑陈平安跟前讨赏来了?

陈平安笑呵呵:“想要蛇胆石?我老家那边确实有,还不止一颗,但是不给你。”

青衣小童立即跪下,手捧饭碗举过头顶:“苍天可鉴啊,老爷您老人家就可怜可怜我吧。这一路上,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每天强忍住不吃掉那傻妞儿,很辛苦啊!”

粉裙女童往陈平安身边躲了躲。

陈平安缓缓道:“行了,到了我家乡,你们一人一颗蛇胆石。”

青衣小童猛然抬起头,一脸不忿:“凭啥她也有一颗?老爷,如果一定要给她,那我得要两颗!”

粉裙女童不敢反驳什么,只是满脸委屈,泫然欲泣。

陈平安对青衣小童伸出两根手指:“两颗是吧?”

青衣小童点头如小鸡啄米。

陈平安收回手指:“都没了。”

青衣小童放下饭碗在脚边,然后一个前扑,抱住陈平安的小腿,撒泼打滚:“老爷,我知道错了,一颗就一颗。”

陈平安不理睬青衣小童,望向小庙外的天色,喃喃道:“快要下雪了吧?”

有聚终有散,人生就是一场场折柳。

岁月长河里,仿佛存在着一个个杨柳依依的渡口,每一段光阴逆旅当中,会有人离船而去,有人登船做伴,然后在下一个渡口又有新的聚散离别。

就像那个任劳任怨的泥瓶巷少年,在上一个渡口,就已经远离众人而去。

拂晓时分,李二一家三口早已备好行囊,在东华山山脚与一行人告别。比起第一次在家乡小镇跟亲人们分开,李槐这次不再没心没肺,不会只觉得没了拘束,可以整天吃糖葫芦和鸡腿,而是多出了几分愁绪。孩子到底是长大了。

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还有翩翩美少年崔东山都来送行了。

妇人红着眼睛,不愿松开李槐的手,絮絮叨叨说着天冷加衣、吃饱喝足的琐碎言语,李槐便安安静静听着。李二始终憨憨地傻站在旁边。

李柳给李槐理了理已经足够崭新齐整的衣衫,回头望向山崖书院的匾额。对于谢谢和于禄两个同龄人的打量眼神,她无动于衷。

妇人总算舍得离去,这一走出去,就狠着心不再转头。李二拍了拍李槐的脑袋,笑着跟上媳妇的脚步。李柳拍了拍弟弟的肩头,然后对众人施了一个万福,姗姗而去。

李槐轻轻踢了一脚林守一,后者手心满是汗水地攥着一封信,摇摇头,望着李柳的背影,呢喃道:“下次吧。”

李槐不愿在他们面前流露出悲伤情绪,强忍着忧愁,找了个有趣的话题,嘿嘿笑道:“崔东山,如果说你是陈平安的学生,我们三个都是齐先生的弟子,宝瓶又喊陈平安小师叔,你跟我们的辈分到底咋算?”

崔东山双手负后,玉树临风,扬扬得意道:“我可是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辈分很高,比这东华山高出十万八千里。”

李槐愣了一下:“难不成得喊你大师兄?”

“大师兄?”崔东山顿时急眼了,“你全家都是大师兄!老子才不要当大师兄,其他怎么喊随你们。”

李槐有些蒙:“那喊你小师兄?有点拗口啊。”

崔东山眼睛一亮:“小师兄好,既尊重兄长,又透着股亲切,以后你们就喊我小师兄吧。于禄、谢谢,从今天起,你们也不例外,不用喊公子了,太生分,就跟着宝瓶他们一起喊我小师兄。”

李宝瓶冷哼道:“我可没答应!”

她冲出牌楼下,李槐喊道:“李宝瓶,等下还有课呢!”

“罚抄文章,我昨夜已经挑灯写好了,怕什么!我要一个人先逛遍这里,以后好带着小师叔逛街。”李宝瓶高高扬起脑袋,一路飞奔,追逐着蔚蓝天空中掠过的一群鸽子。鸽哨声此起彼伏,悠扬清越地响彻大隋京城。

李槐扯开嗓音喊道:“那带上我一起啊。”

李宝瓶置若罔闻,比起她那个远离书院牌楼的纤细身影,小姑娘的思念更已远在千万里之外。

已经走到了黄庭国边境的一座山岭,陈平安在山涧溪畔洗脸。

不同于只背着个书箱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身负一件方寸物,总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开始他倒是没想着在陈平安面前显摆什么,后来对蛇胆石上了心,每天惦念得不行,就开始拿出来,求着陈平安拿蛇胆石跟他换宝贝。

就像此时,青衣小童又拿出一堆小瓶子,蹲在陈平安身边,给他们家老爷讲解这些瓶子的有趣。他拔出其中一只粉绿色瓷瓶的瓶塞,往溪水里一倒,很快就从瓷瓶里流淌出一大片柔和的月光,洒落在溪水上,如梦如幻。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好看吧,这是修行人颇为喜欢的月华瓶。除此之外,还有云霞瓶、日光瓶在内的林林总总,专门从五岳大山那边采撷云涛彩霞、日月光辉等等,其中蕴含的灵气虽然不多,自然比不得那些洞天福地的丰富充沛且细水长流,可是那些总归敌不过这些瓶子倾泻出来的风光好看呀。老爷您觉得呢?”

陈平安确实有些震惊。茂盛山林之间,大白天仍是略显阴暗,此时看着溪水上缓缓流淌的月光,真是觉得世间无奇不有。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