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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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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江湖路上(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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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水蛇的那点暴躁脾气,老妪更不会觉得有大错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于初次开窍之后,尚且力弱,曾经被山野捕蛇人抓获,搏斗过程中给那人砸伤了元气根本,这才使得她哪怕化为人形也是天生的驼背姿态。之后她找到那个捕蛇人的后裔子孙,来了一场迟到两百多年的血腥报复,郡城一个中等门户之家一夜之间就全部暴毙,妇孺老幼都没能逃过一劫,彻底断绝了香火。

老妪事后犹然觉得不解气,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则非要让他品尝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所以面对那个婆婆妈妈的穷酸少年,水蛇能够从头到尾都隐忍不发,直到深入荒山野岭才开始释放阴鸷杀机,在老妪眼中,已经算是修心养性的功夫相当不俗了。

老蛟摇摇头:“你比那条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那条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远了。”

老妪仓皇失色,唯恐老蛟一个不开心就将自己打杀了。毕竟这一路相伴,不是没有不开眼的同类不愿接受约束,无一例外全部被老蛟出手击毙,死后所有精元魂魄根本无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砚之中,沦为一层纤薄的“淡墨”而已。

老蛟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争先,可一步慢步步慢,兴许别人一直打瞌睡偷懒还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没日没夜苦修,到头来还是个废物。修行就是如此无奈。”

老妪赶紧亡羊补牢道:“老祖,那少年如此了不得?”

老蛟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厉害,而是少年的领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奋,武道境界仍然不会太高的,大概撑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样子,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为龙,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两次大磨砺。这个过程,必然极其坎坷艰辛,血肉模糊不说,还要经受住脱胎换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蜕皮是为“小蜕”,次数众多,之后两次才会被誉为“大蜕”。

老蛟御风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顶,老妪要现出真身才能跟随。

老蛟笑道:“我不是说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对的,那有可能是条通天登顶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条没有大前程的断头路。但话说回来,哪怕是条断头路,也绝对足够让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绝前路,怪不得老天爷不赏饭吃,只是赏了,自己没本事端住饭碗罢了。”

赤链蛇口吐人言:“老祖宗修为艰深,早已看遍了山河变色、沧海桑田,眼光自然深远。我们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满意足了,对我们而言,这已经是一桩莫大的福缘。”

老蛟笑而不言。

其实还有很多天机,老蛟没有跟这条赤链蛇泄露,甚至还故意说了些有违身份的话。那少年的武道天赋确实算不得出类拔萃,但他绝不是像老蛟所说的那样“不起眼”。当初在自家宅邸别业第一次见到那伙远游学子的时候,老蛟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陈平安是最后一个落入他法眼的人,但是看着看着,老蛟就发现,所有人都围绕着陈平安打转,不单单是言行举止而已,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气势。

那次雨夜,有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背着小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已经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条少女、修为隐秘且一身龙气更为隐晦的高大少年及虎头虎脑的孩子,分明最后才是手持柴刀、领头带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可是老蛟凝神一遍遍望去,却看出了大不同。

如众星拱月,又如山峰朝拜大岳。

那个少年一马当先,好像在说:你们放心尾随其后便是了。

因为天大地大,我已经一肩挑之。

青衣小童回到武圣庙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德行,陈平安依旧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还有些担心陈平安会反悔,将答应自己的那两颗蛇胆石给忽略不计。试探了两次,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后,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释重负。只是在那之后的相处过程当中,哪怕陈平安没有半点异样,该砥砺武道就继续让他喂拳,该骑乘赶路就继续让他现出真身,对于他的撒泼打滚和无理取闹,陈平安仍然是无可奈何,没有半点厌烦,可青衣小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随着距离老爷家乡越来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来越开心,这就让他越来越不开心。

于是在翻山越岭正式进入大骊国境后,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压箱底的杀手锏。

黄昏之中,在一条荒废无数年的崖壁栈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宽敞的凹洞内生火歇脚。青衣小童小心翼翼地从方寸物中祭出了一只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灵气弥漫,不同于世间寻常无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灵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可又不好意思凑过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经屁颠屁颠地双手端碗来到陈平安身边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爷,给您看点好东西,就快了,还剩下一刻钟。”

青衣小童转头对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掌:“这样的水,我如今还有五碗,来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还有取自正阳山滚雷潭的。知道花了大爷多少钱吗?把你这傻妞儿卖了都不够。我最多的时候,有七大碗!当然了,你是火蟒,类似物件应该是一截特殊柴火、一炷香才对,不过你肯定一样都没有吧?”

陈平安看着趾高气扬的青衣小童及有些自惭形秽的粉裙女童,问道:“通过这碗水能看到什么?”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卖关子。

粉裙女童小声解释道:“老爷,我在书楼一些前人读书笔记上看到过,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钱财,许多仙家宗门便生财有道,适当对外开放一些有趣的画面,比如说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门派奇景,还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长辈的御空风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门派的山头就能够在千万里之外一览无余,省心省力,嗯,就是半点也不省钱。”

粉裙女童嘴上念叨着,其实一直偷偷看着那碗水,眼眸里满满的艳羡,掰着手指头轻声说道:“老爷,这种事情真的很神奇,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气运相连接的小玩意儿,比如说凿出的一小块影壁石头,山门内砍伐下来的灵秀树木,或是这白碗承载的正阳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对外开放之前,就会出现一行文字提醒买家,至于愿不愿意消耗物件灵气来遥遥观览,买家自行决定便是了。如果愿意,只需要灌注一点灵气,就能够通过对方宗门开启的术法神通,让买家看到文字显示的诸多画面,有趣极了!”

粉裙女童越说越失落:“我早年在笔记上看到后,曾经祈求芝兰曹氏帮我重金寻觅一块这样的木头,只是我按照约定早早给了他们好处后,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说了各种借口拖延,最后我便不好意思再开口,只当没有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扬扬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换作是我,你看芝兰曹氏敢不敢收钱不干活!”

粉裙女童脸色黯然,陈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发髻,柔声安慰道:“吃亏是福,亏先吃着,要相信以后不会总是吃亏的。”

粉裙女童抬起头,点头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两个傻瓜。

片刻之后,他惊喜道:“好戏来喽!”

碗中清水泛起涟漪,青衣小童打了个响指,清水从碗中缓缓升空,如泉水喷涌,最后变成一张大如山水画卷的水幕。

水幕画卷之上先是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四周有群峰环绕,然后是一名白衣女子御剑破空而至。女子腰间系挂一只古朴葫芦,驾驭飞剑迅猛拔高往山顶飞去,在水幕中最初不过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渐变成了巴掌高度,容颜清冷,气质出尘。

距离山顶尚有一小段距离,剑气凝聚实质,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不再御剑登高,而是立于飞剑之上,开始眺望那些剑气中蕴藉的充沛剑意,哪怕是隔着千万里,隔着这个水幕画卷,山顶剑意蕴含的各种绵长意味仍是扑面而来,或古老沧桑,或朝气勃勃如一轮旭日东升大海,或密集攒聚如一场瓢泼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剑道意气,只是对着那个御剑女子流着哈喇子,贼笑道:“这位正阳山苏稼仙子可是大爷我的心头好。您瞅瞅,这身段这气质。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虽然也仰慕苏稼仙子,不过仍是喜欢体态丰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圣贤说话就是一针见血。”

他手指一转,还将画面稍稍扭转方向,变成了苏稼的背影,然后轻轻一抓,苏稼的背影就蓦然扩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着,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张脸贴在苏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估计早就这么做了。

青衣小童眉飞色舞道:“不过我的头号心肝还是道姑贺小凉!那可是仙子里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给我摸一下小手儿,我便是折寿百年也愿意,绝不骗人!谁要是能够帮我引荐,让我跟贺小凉说上一句话,我给他当儿子当孙子都成啊……”

陈平安看着那些化作云雾的剑道意气,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觉得气象万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陈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从水幕中寻找到一个身影——那头在家乡小镇行凶的搬山猿,只可惜画卷之上始终只有苏稼一人。如果没有记错,风雷园那个叫刘灞桥的家伙就一直暗恋着苏稼?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水幕淡去,趋于模糊,凝聚下坠,最终重新变成一小碗清水,只是水位明显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搓手踱步,乐哈哈道:“这次观赏,因为有正阳山之巅的剑气场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绝对不亏!之前那么多次遥看正阳山的各种风景,苏稼仙子只有惊鸿一瞥,这次……啧啧,苏稼仙子不承想还是个好生养的,之前哪里看得出来……”

陈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栈道上,山风阵阵呼啸而过,吹拂得他的衣衫向一边飘荡倒去。不过如今扎实的二境修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岭,一次次收壤入袋,让陈平安此刻身形不动如山,隐隐约约之间,仿佛已经与身后的陡峭山壁浑然一体。

陈平安突然惊喜道:“下雪了!”他伸出手去,等着雪花落在手心,猛然转过头,对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欢快报喜,“你们快来看,下雪了!”

一场鹅毛大雪,不约而至。

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已经一个接着一个走了,三人返乡的道路上,小雪时节,唯有风雨。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时节,真有大雪。

陈平安继续伸手接着雪花,扬起脑袋,开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从未见过这么开心的老爷,欢快蹦跳着凑过去。

青衣小童从未见过如此幼稚的家伙,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觉得人生好没意思。

陈平安接了两捧白雪,用雪搓着手,笑着回到小崖洞,伸手烤火之后,这才从背篓里拿出一本书,开始借着火光看书。

这是一本文圣老先生赠送的儒家典籍,陈平安的记性很好,一路勤于翻阅,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但他还是喜欢一有空闲就像当下这样翻书,轻轻诵读。

李宝瓶曾经说过,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平安觉得这句话讲得实在太好了,所以如今每次按照《撼山谱》记载走桩立桩前后,便化用此句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读书是如此,想来拳法也差不离,说不定练拳百万,拳意就会自来。毕竟如此勤勉练拳,日夜不休,每天都会花上七八个时辰,缝补原先破屋破窗似的体魄,效果显著。尤其是杨老头传授的吐纳方式,配合十八停的运气方式,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体魄的逐渐强健,所以活命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目的。

陈平安想要的更多了一些,比如如果有机会再次相逢,为某个姑娘展示走桩,她不至于像在泥瓶巷祖宅里那般一脸痴呆,仿佛是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笨蛋,而是会朝他伸出大拇指,再一次说出那两个字:“帅气!”

陈平安手中的书本被一页页缓缓翻过,他看得极其认真,摇曳的篝火映照着少年黝黑的脸庞,别有神采。

粉裙女童虽是火蟒真身,却是孩子心性,在芝兰曹氏书楼深居简出,不敢轻易露面,唯恐遭受横祸。此次跟随陈平安返乡,越来越恢复活泼天性,此时正在栈道那边忙着堆雪人,只恨老天爷不多打赏一点鹅毛大雪。

青衣小童虽是水蛇,天生亲水,但是对于一场稀拉平常的隆冬大雪实在提不起兴致,无精打采地缩在篝火旁边,感伤自己的遇人不淑和命途多舛。

粉裙女童堆了个像自家老爷的雪人,栩栩如生,正想着跟陈平安邀功,蓦然变色,一溜烟跑回崖洞,神色慌张道:“老爷老爷,栈道那边来了一双男女,男子瞧不出什么,可女子好大的妖气。咱们怎么办啊?”

青衣小童使劲嗅了嗅,立即精神焕发:“哟呵,还真是个大妖,满身的狐狸骚味。老爷,我跟您说,世间妖狐多姿容绝美,瞧我的,这就给您抓个暖被窝的通房丫鬟,保管比瘦竹竿似的傻妞儿强太多!”

陈平安合上书,说道:“如果他们只是路过,我们就让出栈道;如果想要伤人,我们再出手不迟。”

满怀热忱的青衣小童叹息一声,乖乖坐回原位,惋惜道:“老爷您倒是给我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陈平安笑道:“安安稳稳回到家乡,就是大功一件。”

青衣小童委屈道:“这都进入大骊国境了,一直这么稳稳当当,我猴年马月才能让两颗蛇胆石变成三颗啊?”

在峭壁之中开凿出来的古老栈道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行走于风雪之中。女子身穿锦缎宫装,婀娜多姿,头戴帷帽,遮掩容颜。男子面容清雅,身材修长,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挂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整个人像是融入了天地风雪夜。

两人途经崖洞的时候,女子转头看了眼洞内三人便不再多看。

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让之前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如遭雷击,坐得比陈平安还端正。反而是道行逊色一筹的粉裙女童尚未知道轻重厉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对男女。陈平安则将书本放在腿上,伸手烤火,神色自若,目不斜视。

男子路过雪人的时候,眯眼微笑,觉得颇为有趣,犹豫了一下,径直转身走向崖洞,却不得寸进尺,在“门口”停步,直接望向陈平安,用娴熟流利的东宝瓶洲正统雅言问道:“雪夜赶路,我与侍女委实疲惫不堪,这位公子能否让我们也进来休憩片刻?”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个气质温和的男子。他心知肚明,这场狭路相逢,是福是祸躲不过,如果对方真有歹意,他点不点这个头并无两样,所以干脆就笑道:“可以。”

男子入内,被他称呼为侍女的帷帽女子却没有跟随,站在崖洞门口,直腰肃立。

男子大大方方盘腿而坐,背对着崖洞,摘下酒葫芦准备喝酒,喝之前,开诚布公道:“我那侍女是狐妖,之前她感知到三位的存在,我便让她释放出一些妖气,算是打过招呼了,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我们并无恶意。”

陈平安在发现青衣小童的拘谨惶恐之后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是事已至此,他反而不去多想什么,只是屏气凝神,随时应对男子和他侍女的暴起杀人。

山上神仙也好,精魅妖怪也罢,好坏难测,一旦大敌当前,往往生死立判,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经历了小巷对峙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之后与搬山猿纠缠厮杀,在神仙坟跟马苦玄打了一场,棋墩山对敌白蟒,枕头驿面对朱鹿的刺杀,等等,一系列风波,陈平安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心定”二字至关重要。

男子喝了口酒,眼神清明如月华,望向陈平安,开门见山地笑道:“公子的武道境界不高,拳意却很扎实,实属不易,若是能够坚持下去,止境可期。”

青衣小童咽了口唾沫,不敢动弹。大妖大妖,真他娘的大啊,比天还大了!

原因很简单,世间狐妖之所以出名,除了擅长蛊惑人心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狐妖相比其他山妖精怪更难遮掩妖气,所以修士那些个广为传唱的斩妖除魔事迹,对象往往是不成气候的狐妖。

照理说,崖洞外的狐妖越走越近,一身狐妖气息就该愈发浓郁,但是她路过洞口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纯正人气,给青衣小童的感觉简直比凡夫俗子还肉眼凡胎,像是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掐断她的曼妙腰肢。青衣小童本就是世间妖物之一,化作人形不过是山泽妖修得道的第一步,距离真真正正成为一个人,还隔着大隋到大骊这么遥远的距离。

能够让他这个修为六境、战力堪比七境的御江地头蛇都感知不到任何异样,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觉得装孙子最合适,如果孙子不够,曾孙子都行。他判定那狐妖最少九境,甚至有可能已经是十境的通天大佬,好在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浩然天下的妖物能否跻身十境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丝毫不弱于人族修士破开十境瓶颈的难度。这意味着能被这个天下的大道所认可,何其艰难?其中需要多大的机缘和磨砺,可想而知。所以那条身份隐蔽的老蛟,寒食江神的父亲,十境修为,已经足够媲美十一境修士的实力。

陈平安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但是危机临头,不耽误他的蓄势待发,听到男子的称赞后,没有任何掉以轻心,只是客套回答道:“谢过先生美言。”

男子小口喝着酒,一语道破天机:“公子你这长生桥断得有些可惜了,想要修补难如登天,不如另辟蹊径,干脆重建一座……”说到这里,他“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思量片刻,瞥了眼少年腿上的那本书,笑了,“好吧,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缓缓起身,就这么离去,走到崖洞外,狐妖已经默然前行带路。

男子转头看了眼客栈上的雪人,笑了笑,感慨道:“无巧不成书啊。”

风雪之中,男女继续赶路。狐妖没有转头,毕恭毕敬道:“白老爷,此次偶遇,难道是两边圣人的阴谋?”

男子摇头道:“此次远游散心,无欲无求,我很小心隐藏痕迹了,不曾惊扰到任何势力,如果这样还要算计于我,那我……”

狐妖帷帽下的容颜祸国殃民,眼神炙热。

不料男子叹息一声:“又能如何呢?”

一场大雪,让天地白茫茫,干干净净的。

在栈道走出三四里路程后,男子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天幕,神色寂寥。

狐妖只得跟着停下脚步,发现男子没有挪步的迹象,小心翼翼喊了一声:“白老爷?”

男子始终望向天空,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说你自幼生长于浩然天下,为什么要心心念念想着走过倒悬山?若是思乡心切,想着落叶归根,这很合情合理,可你的根子就在这里啊,到底图什么呢?天下浩劫,十室九空,很好玩吗?”

狐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跪倒在地。如果居高临下望去,她那副妖娆身段,如山峦起伏。她颤声道:“白老爷饶命!”

男子置若罔闻,自问自答:“我觉得不好玩,一点都不有趣。”

狐妖畏惧至极,一咬牙,瞬间爆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磅礴气机。

下一刻,栈道之上出现了一只大如山头的八尾巨狐,通体雪白,攀附在峭壁之上,疯狂向山顶攀缘而去,试图远离那个男子。

男子无动于衷,轻轻喊出一个名字:“青婴。”

砰然一声,一团鲜血如暴雨洒落山崖,竟是一根狐狸尾巴当场爆炸开来。

无数鹅毛大雪被鲜血浸染,男子所立栈道附近的这一片天地下了一场诡谲恐怖的猩红大雪。

相传世间曾经有无数妖物作祟各个天下,乱象纷纷,凡人皆不知姓名,束手无策,哀鸿遍野,后世有道德圣人铸大鼎铭刻万妖姓名,记载其渊源来历,之后命人仿造千余座大鼎,放于各洲各座大山之巅,以供山下之人记诵,凡夫俗子不惜涉险登山,经此历练,是为山上修士之发轫。

那些大山大多成为后世的各国五岳,享受无数君主凡俗的顶礼膜拜。

峭壁上的那个庞然大物如一颗彗星坠入山崖。显而易见,不仅仅是断掉一尾、修为重创那么简单。

以妖物的先天暴戾性情,濒死或是重伤之际爆发出来的凶性往往更加可怕。

一切玄机,只在“青婴”这个称呼上,以及是谁来报出这个本名。

重重摔在山崖底部的狐妖溅起了无数雪花碎屑,它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呼出的血腥雾气使得四周积雪融化一空,显露出一大块好似伤疤的泥泞地面。

男子不知何时站在狐妖跟前,提着朱红色酒葫芦喝了口酒。他与那个蜷缩在一起的巨大狐妖相比,无异于一只蚂蚁站在人类面前,无比渺小。

“在重新修炼出第八根尾巴之前,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有些事情,暂时不是你能够掺和的。”男子缓缓说道,“如果不是念在当初那点香火情,你已经死了。既然现在还活着,就好好珍惜。走吧,继续赶路。”

男子一挥袖,撤去隐秘的天地禁制,将随手切割出来的小天地返还给大天地。

狐妖逐渐变回人形,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跟在男子身后,神色凄凉。

一尾之差,天壤之别。

之前足够让她傲视同类,如今已是泯然众矣。

但是它却没有半点复仇的心思。

对土生土长于浩然天下的狐妖而言,白老爷的喜怒,就是天威浩荡。

崖洞内,青衣小童擦着额头汗水,心有余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粉裙女童懵懂无知:“那位夫人很厉害吗?”

青衣小童跳脚骂道:“傻妞儿真是傻妞儿,最少九境的狐妖不可怕,还有什么才算可怕?再说了,一个侍女就如此厉害,给狐妖当老爷的男人不是更变态?”

粉裙女童弱弱道:“我们家老爷就没我们厉害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啊?对哦!”

他哈哈大笑,然后咳嗽几声,悻悻然道:“失态了失态了,让老爷见笑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这点瑕疵,就让它随风而逝吧,忘掉,都忘掉。”

陈平安继续看书,只是静不下心来,只好收起那本儒家典籍,想了想后,找出陆姓道长的那几张药方,全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小楷写就,然后拎了根细一点的树枝,蹲在崖洞门口的积雪地上临摹写字。为了不让药方被雪花沾湿,得小心翼翼护着,只能看一个字写一个。

今晚丢了面子的青衣小童嚷着要睡觉,粉裙女童则绕过陈平安,继续将那个雪人打造得尽善尽美。

最后一张药方的末尾,陆姓道长当时从袖中还掏出了一枚青玉印章往纸上盖下,所以是朱红印文的四个字:“陆沉敕令”。

今夜练字,陈平安从头到尾临摹了一遍,连最后四个印文都没有错过。

当崖洞这边的陈平安一丝不苟地用树枝写出“陆沉”二字,已经十分遥远的山崖底部,身后跟着狐妖的男子猛然转过头。

当陈平安最后写完“敕令”二字,刹那之间,仿佛天地翻覆了一下。

男子依旧纹丝不动,神色凝重。但那狐妖已是惊骇失色,几乎要站不稳。

狐妖惴惴不安,一种近乎本能油然而生的恐惧渗透全身,下意识靠近男子,轻声呼喊道:“白老爷?”

男子收回视线,向前行去:“没事了,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

谁是小小井水,谁是浩荡河水,天晓得。

清晨时分,三人动身赶路,迎着风雪。

前头带路的陈平安走完一段拳桩,突然停下脚步。

粉裙女童轻声问道:“老爷是在想念谁?”

青衣小童懒洋洋道:“这鬼天气,老爷可能是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拉屎呢,最少不会让屁股冻着。”

粉裙女童气愤道:“恶心!”

青衣小童叹气道:“忠言逆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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