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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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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恍如神人(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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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秀伸长双腿,身体后仰靠在竹椅背上,眼神慵懒道:“知道啦。总之我会好好修行的,到时候我看谁敢不老实,都不用爹你帮忙,我自己就能解决。”

又是好大一把盐,下雪似的落在阮邛伤口上,害得他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

这位兵家圣人气呼呼站起身,经过女儿身后的时候,打赏了一个板栗下去:“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阮秀转过头,看着她爹的背影,嘴角翘起。

既不打铁,又不用照看铺子,她有些无所事事,便轻轻晃动手腕。手镯“活”了过来,那条从瞌睡中清醒过来的小火龙开始围绕着少女的白嫩手臂缓缓转动。

阮邛走向一座新筑剑炉,如今除了数量众多的青壮劳工,他在今年还新收了三个徒弟,暂时只是记名,不算入室弟子。其中一个在井边体悟剑意的长眉少年突然睁开眼,小跑来到阮邛身边,轻声问道:“师父,要打铁?”

阮邛摇摇头,改变主意,不去剑炉,走向龙须河。他要亲自去掂量掂量阴沉河水的分量,如果足够,就可以按照约定开炉铸造那把剑了。

长眉少年紧跟其后。师徒虽然有先后,可是两人同走一路。

陈平安回到骑龙巷的铺子,把那只陶罐交给青衣小童,再把钥匙和书籍交给粉裙女童,让他们先回泥瓶巷祖宅,他则独自走到了杨家药铺。

不管风吹雨打日晒,年复一年,铺子两边悬挂的春联每年都会换,但是所写内容从来没有改过,都是“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成灰”。

陈平安问过一个新面孔的年轻店伙计,得知杨老头就在后院,走过侧门,看到老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弯着腰跷着腿,在那里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有开口说话,有些罕见的坐立不安。

杨老头开门见山道:“是想问你爹娘的事情?有没有可能跟顾璨他爹一样,死后魂魄还能留在小镇?”

陈平安瞬间呼吸沉重起来。

“没有。”杨老头吐出一大口烟雾,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和缘由,“因为不值得。”

陈平安低下头,更不说话了。地上只有那双磨损得厉害的草鞋,看不太清楚。

等陈平安再次回到泥瓶巷祖宅,粉裙女童正拎着扫帚打扫院子,青衣小童趴在小水缸边沿上,对着水面张大嘴巴。还隔着两尺距离,却有一条水柱逆流而上,被吸入青衣小童的嘴里,这幅画面,如龙汲水。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粉裙女童发现自家老爷有些异样,善解人意地没有开口打扰。其实院子早就被阮秀清扫得很干净,只是粉裙女童总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对不住老爷慷慨馈赠的蛇胆石。

陈平安神游万里,突然想起崔东山说起过宋集薪的事情,站起身,拿出宋集薪离开小镇之际偷偷丢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串钥匙,跑去打开隔壁宅子的院门屋门,果然在书房桌上看到三本叠放的书籍:《小学》《礼乐》《观止》。

陈平安搬来椅子,坐着翻阅那部《小学》。

这趟远游求学的后半段跟崔东山同行,经常会听他诵读经典,才知道《小学》的不简单。只看书名,可能觉得这就是一门“很小的学问”,可按照崔东山闲聊时的说法,在世俗学塾和教书先生之中,《小学》绝不会被当作蒙学典籍,大概也只有齐先生能够将这么艰深晦涩的圣贤心血,传道解惑得如此深入浅出,以至于李宝瓶他们从没觉得那部《小学》之大。

陈平安没有将三本书拿回自家祖宅,翻过十数页《小学》之后,觉得仅凭他那点鸡毛蒜皮的学问功夫,一知半解都做不到,若是刻意往深处想,只会四顾茫然,头脑发涨,如坠云雾,没有立锥之地。他只得合上书籍,从袖中拿出那块银色剑胚,轻轻攥在手心,继续像先前那样坐在门槛上发呆。

两次路过石拱桥都毫无感应,冥冥之中,陈平安意识到她真的会消失一整个甲子光阴,用半座斩龙台去砥砺剑锋。至于斩龙台早已一分为三,被阮邛、风雪庙和真武山三方势力瓜分,她偏偏如此行事,会不会惹来麻烦,陈平安无从揣测,更加无法插手。

当初在那个寒冬时节的风雪夜,少女晕厥在自家院门口,陈平安救了她,她最后却成了宋集薪的婢女,由王朱改名为稚圭,最后还跟着宋集薪去往京城。

窑务督造官衙署、廊桥匾额“风生水起”、深不见底的锁龙井、每一张槐叶都蕴含着祖荫的老槐树、神仙坟老瓷山……更别提小镇上,还有那么多的地头蛇和过江龙。

一团乱麻。

难怪杨老头会说,总有一天,他陈平安会发现这座小镇到底有多大。

想到那个推崇公平买卖的药铺老人,陈平安神色黯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下意识握紧手心的剑胚,站起身后,将剑胚藏入袖袋,离开这座被宋集薪遗弃的宅子。

回到自己家,陈平安交给粉裙女童那串刘羡阳家的钥匙,要他们两个搬去住在那边,毕竟泥瓶巷这栋宅子实在太小。

青衣小童还没喝饱井水,絮絮叨叨地从水缸边站起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老爷,你不是用一颗普通蛇胆石跟我换了一大堆破烂儿……珍奇瓶子嘛,既然你跟阮姑娘关系这么亲近,为啥不送她云霞瓶月华瓶当礼物?老爷,以我驰骋江湖数百年的丰富经验来看,天底下的女子,任你身份再高,都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不比一块破竹简更好?”青衣小童贼眉鼠眼,笑嘻嘻的,“怎么,难道是老爷舍不得那堆宝贝瓶子,不愿意送给阮秀?那我可得斗胆说老爷几句了,阮秀可是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老爷就是一万只瓶子全部送出去,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帮粉裙女童背好书箱,没好气道:“你没看出阮师傅不喜欢我?”

青衣小童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好像那个闷鳖似的圣人老爷确实对陈平安不冷不热,遂打抱不平道:“他眼瞎才看不出老爷你的前程似锦。老爷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猛然记起那阮邛是这方天地的主人,身在辖境之内,如皇帝坐了龙椅,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此拥有诸多无法想象的道法神通,青衣小童赶紧甩了自己一耳光:“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圣人老爷打瞌睡,啥都没听到,听到了也莫要怪罪啊……”

青衣小童又问道:“可这送不送瓶子给阮秀,跟阮圣人喜不喜欢老爷有啥关系?”

陈平安随口解释道:“我要送瓶子,肯定一股脑都送出去,到时候阮姑娘揣着这么一大堆瓶瓶罐罐回家,多半会被阮师傅发现,我就会更加惹人厌,指不定还会被他误以为居心不良。而且万一阮姑娘和她爹有了争执……终归不太好。”

粉裙女童恍然点头道:“老爷想得真周到。”

青衣小童满脸震惊:“老爷,啥叫误以为居心不良?你对那阮秀,不是明摆着心怀不轨吗?”

“瞎扯什么!”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青衣小童后脑勺上,拍得他一个踉跄跨出门槛。

青衣小童顺势跑到院子里,站在院门口,转身嬉皮笑脸道:“老爷可别杀人灭口,我保证守口如瓶,比李宝瓶还瓶,比绕梁瓶还瓶!”

陈平安伸手抚额,觉得没脸见人。

粉裙女童望向院门外的泥瓶巷,再一次觉得自己大开眼界。第一次是感受到龙泉郡的充沛灵气,第二次是亲眼见识到落魄山潜在的山岳之质,第三次是看到俊美非凡的魏檗,第四次是走入那栋能够凝聚山水气运的漂亮竹楼。现在是第五次,她看到一个神采飘逸的读书人站在光线阴暗的小巷之中,此时此景,宛如朝阳初升。

李希圣笑眯眯问道:“我家宝瓶怎么了?”

青衣小童骤然身体紧绷,僵硬转头。看到他后,左右张望,见再无别人,便满腹狐疑:眼前这个士子书生,观其气象,平淡无奇啊。

粉裙女童使劲眨了眨眼。这条成长于芝兰曹氏书楼的火蟒,此刻发现那个读书人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神异,不管怎么看,就只是寻常的士族男子。

青衣小童吃一堑长一智,哪怕没看出李希圣的深浅,仍是没有信口开河,笑嘻嘻装傻扮痴:“李宝瓶是我家老爷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对那个小姑娘可仰慕啦,请问你是?”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陈平安已经揭开谜底,生怕青衣小童闹出什么幺蛾子,赶紧走到院门口。

李希圣略带愧疚道:“我忘记说了,先前送你那些书,书页空白处多有我个人感悟的注解和疑问,墨批为一些粗浅的注疏心得,朱批则是一些很希望当面询问圣贤的问题。我这趟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文字你暂时不用管,能不看就别看,看过就算了,千万别因为我的想法,害你曲解了一本书原有的宗旨本义。”

陈平安点头道:“我记下了。”

李希圣笑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轻声道:“开玩笑没关系,但是切记言多必失。世间一个个文字是有力量的,字眼组合成词,词汇穿连成句,语句契合成文章。大道就在其中。”

青衣小童仰着头目不转睛,盯着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读书人,一肚子冷嘲热讽,就是没有脱口而出,忍得有点辛苦。如果不是在铁匠铺子刚刚吃过苦头,青衣小童都想开口询问了,既然这家伙如此好为人师,怎么不去儒家当学宫书院的圣人啊?

李希圣仿佛一眼看穿了青衣小童的想法,甚至直接听到了他的心声,笑容和煦,耐心解释道:“佛家有次第之说,道家有长生桥一阶阶、登天梯一步步的讲法,我们儒家则有循序渐进的规矩,所以我得先参加科举,至于以后能否成为儒家圣人,太过遥远,不敢奢望。”

青衣小童如丧考妣,不敢再看他,只是转过头,求助地望向陈平安,神色凄凉,生无可恋,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那模样,感觉像是在跟自家老爷诉苦:这龙泉郡实在太可怕了,随随便便一个人走过来坐在竹椅上,就是个兵家圣人;又随随便便一个人跑来站在巷子里,就是能看穿自己心思的儒家君子、贤人?那么下一次,会不会还有人随随便便就能一拳打死自己啊?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鼓足勇气,大声问道:“先生,为何我们读书之时,经常会突然就不认得某些文字了?哪怕它们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动不动待在书页上,可是我们就是会觉得很陌生。”

李希圣略微惊讶,望向娇小可爱的粉裙女童,心中有所了然,流露出一丝赞赏。这个李家读书人弯下腰,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放低嗓音,半真半假道:“因为在某时某刻,某些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呀。”

粉裙女童有些生气。她在书籍学问一事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执拗,竟是破天荒教训起了别人:“先生若是不知道正确答案,就不要胡乱解惑,天底下哪里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越往后,粉裙女童气势越弱,嗓音越来越低,以至于最后细弱蚊蚋,恐怕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粉裙女童的小脑袋,对李希圣说道:“李大哥,别生气,她一般情况不这样的。”

李希圣爽朗大笑,开怀道:“这样才好。”

之后听说陈平安他们要去往别处,李希圣就跟着一起离开泥瓶巷。

陈平安突然发现前方巷子里站着一个双手负后的年轻……剑客?剑客靠近他们这边的腰侧悬挂着一柄只比匕首稍长的短剑,另外一侧则悬挂着一把远比寻常长剑更长的佩剑。短剑剑鞘雪白,长剑剑鞘漆黑。

年轻剑客的侧脸轮廓阴柔,嘴角先天习惯性翘起,给人感觉就像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以至于他的相貌挺像一只狐狸。他此时眯起眼眸,凝望着那栋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完整的老宅,显得有些不高兴。他转过头,“笑着”望向陈平安一行人,语气柔和,嗓音温暖道:“知道是谁修好了这栋宅子吗?”

陈平安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问道:“怎么了,房子破了,不应该修吗?”

年轻剑客摇头笑道:“修得好不好且不去说,但是‘太岁头上动土’这个说法,在你们大骊龙泉郡,有没有的?”

虽然那个年轻剑客一直在笑,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觉得心头直冒寒气。这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年轻外乡人,很危险!

李希圣突然一步跨出,伸手拦住身后的陈平安三人,轻声道:“站在我身后,接下来不要说不要做,看着就是了。”

年轻剑客笑意更浓,双手扶住两侧剑柄,摇了摇脑袋,试图寻找李希圣身后的陈平安,最后站定:“怎么,这么巧,刚好被我遇到正主啦?至于你,是想要做什么?找死?”

李希圣笑道:“道理可以好好讲,剑,不要随便出鞘。”

年轻剑客耸耸肩,一脸无辜笑容:“可在下的道理,就在剑鞘里啊。”

李希圣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自己,恍然道:“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啊?”

年轻剑客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只是第一眼看到你就不顺眼,听了你一通胡说八道之后,就更加不舒服了。刚好歪打正着,一箭双雕,连你和那个小家伙一起教训了,岂不美哉?”

他用手心抵住短剑的剑柄,笑道:“放心,我曹峻出剑,很少杀人。”

李希圣皱眉问道:“你家先祖是剑仙曹曦?”

曹峻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你这读书人,何苦来哉?以我曹峻的身份修为,就算看那少年不顺眼,还能如何欺负他不成?至多打烂他的那点武道底子而已。结果你非要当出头鸟,若是你本事够大,或者太小,都还好说;若是本事不上不下,只输了我一筹半筹,到时候少年被我迁怒,你不是害他吗?”他咧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好了,不绕圈子了,实话实说吧,我曹峻天赋异禀,能够感知某些奇怪的存在,例如……一块剑胚。其余一切,什么擅自动我祖宅,什么看你这读书人碍眼,都是……真的。不过你们放心,关于剑胚,我会出价的,而且价格绝对不低。至于你们会不会觉得强买强卖,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李希圣问道:“在你准备动手之前,我能否问你一句,你如今的境界是?”

“哪有打架之前问这个的,不过你既然这么有趣,我还真就不介意回答你。”曹峻眯眼成缝,嗤笑出声,言语轻佻的他在提及剑道和境界的时候,一下子变得惜字如金,“剑,八,九,之间。”

李希圣点点头:“知道了。”

陈平安袖中的那块剑胚逐渐滚烫起来,他把左手绕到背后,拧转手腕,死死握住它。

阮邛最近时不时就来到龙须河畔,伸手入水,掂量河水中蕴含的阴气重量,而长眉少年也经常跟在他身后。

可今天,阮邛蹲在河畔,突然倾倒掉手心河水,冷哼一声:“仗着有个好祖宗,就敢坏我规矩?不知死活。”

河面之上,逐渐浮现出泥瓶巷内的对峙场景。长眉少年看着那个悬佩长短剑的年轻男子,伸手指了指:“师父,是他吗?”

阮邛点点头:“他祖辈中出过一个名叫曹曦的剑仙,跟你的老祖宗谢实算是咱们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人物,在别的大洲都能站稳脚跟,开宗立派,割据一方,确实了得。”

长眉少年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只是盯着河水上的画面:“师父,怎么说?你要不要阻拦那个曹氏子弟?”

“阻拦个屁!”阮邛冷笑道,“等他打伤了人,我就打死他,这才合规矩。”

长眉少年问这场冲突的原因,阮邛大略说过之后,少年讶异道:“在师父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曹峻见财起意,还敢强买强卖,外边的人都这么蛮横无理吗?”

阮邛面无表情道:“欲求天上宝,需用世间财。有什么好奇怪的,既然那块剑胚,之前连我都看不出玄机,却被曹峻如此重视,这说明曹峻眼光独到,以及那块剑胚一旦显露真容,必然极为惊世骇俗。如果不是在这里,曹峻还算有所收敛,别说出价了,直接杀人就走。”

刚刚踏足修行、登山没多久的长眉少年觉得这个世道太过匪夷所思,问道:“师父,这种恶人,如何成为这么厉害的练气士?”

“你又没读过书,谈什么善恶?记住,山上不讲这一套。”

阮邛站起身,撂下一句话后,身形一闪而逝。

李家大宅,一个老人逗弄着笼中鸟,其实心不在焉,眼神之中满是期待的笑意,唯恐天下不乱,喃喃道:“赶紧打赶紧打,一鼓作气,鲤鱼跳龙门,天下谁人不识君……”

披云山之巅,白衣飘飘的魏檗盘腿坐在一团云雾之上,离地不足一丈。他酣睡沉沉,时不时脑袋就下坠一下,好似小鸡啄米。云雾之下挤满了飞禽走兽,都希望靠近那团云雾,尽可能接近那位白衣神灵。

一道身形重重落地,山顶真是呈现出鸟兽散。

魏檗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发现那个汉子的身影后,云雾散去,飘然落地:“稀客稀客,荣幸荣幸。”

阮邛语气生疏道:“只是跟你提醒一句,剑仙曹曦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杀到这里,到时候你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别煽风点火。”

魏檗瞥了眼小镇泥瓶巷:“是有人有意拿曹曦来做你和大骊的文章?大隋高氏、观湖书院、南涧国,还是另有高人?”

阮邛脸色凝重。其余都好,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就怕是针对他女儿。

他望向小镇,却不是大战在即的泥瓶巷,而是那间杨家铺子,随即松了口气。

阮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魏檗哀怨道:“烦死啦,算计来算计去,就没个消停。”说完也一闪而逝,下一刻来到落魄山竹楼,躺在二楼廊道,继续呼呼大睡。

水落石出,原来蛟龙盘踞。风吹草动,已是虎视眈眈。

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泥瓶巷的狭窄泥路变得十分坚硬。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望向那个高大背影,轻声喊道:“李大哥。”

李希圣没有转身,微笑道:“不用担心,我能够应付。就算我不是他的对手,小镇有小镇的规矩,不会由着他乱来。”

曹峻笑道:“你是说大骊朝廷,还是兵家阮邛?如果是前者,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大骊宋氏如果真有骨气,就不会当缩头乌龟。如果是阮邛,哈哈,容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峻看着李希圣。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轻,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年轻,这让曹峻有点不爽快。他拇指抵住腰间短剑剑柄,道:“真要打?有些亏,认了就认了,说不定事后发现是因祸得福。”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你说你的道理全在剑鞘里,那我可以听听看。”

“听闻骊珠洞天之前术法禁绝,如今洞天破碎下坠,才一年工夫,你就已经跻身中五境,很不错了。”曹峻目露赞赏,但是很快摇了摇头,“可惜了。”

李希圣伸出一只手掌:“请。”

曹峻忍俊不禁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既然咱们不算生死之战,那我就把境界压一压,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战输得太过不甘心。”

李希圣笑而不语。

“等你以后出了井口,就会发现我这样的人物,当得起……”曹峻脚尖一点,弯腰前冲,大笑出声,一旦选择出手,这个笑意吟吟的年轻剑客气势骤变,狭窄逼仄的巷弄回荡起后续言语,“‘厚道’二字啊!”

一道绚烂白光爆炸开来,疯狂四散的剑气瞬间弥漫整条巷弄。加上曹峻的身形太过迅猛急速,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不易察觉,让人错以为像一条暴雨过后的山涧洪水,以巷弄为河床,疯狂涌向处于下游的李希圣一行人。

白茫茫一片,气势汹汹的剑气流水之中,依稀可见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如一尾白鱼悄然游走于溪水。

流水停滞。李希圣看似不急不缓,侧过身,抬手挥袖,伸向那尾仿佛白鱼的雪亮短剑,然后轻轻地、精准地握住了曹峻的持剑手腕。

曹峻微微一笑,松开手指,距离李希圣胸膛尚有两三尺的短剑,嗖一下,直刺李希圣心口。李希圣神色从容,左手双指并拢于身前,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刚好夹住了那条白鱼。白鱼翻身滚动,剑刃随之拧转。李希圣只得后退,曹峻欺身而近,持剑之手已经出拳,直击李希圣脖颈。

李希圣以手肘抵住曹峻拳头的同时,那尾白鱼已经激射而至,李希圣抖了抖另外一只手的手腕,大袖摇晃,那尾白鱼自投罗网。

曹峻嗤笑一声,一脚踹中李希圣腹部,踹得他后退四五步。而后,曹峻没有趁势追击,大大方方站在原地,一手负后,一手潇洒绝伦。

李希圣止住后退颓势,脸色微白。曹峻虽是剑修,可这一脚势大力沉,丝毫不逊色于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这本就是剑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处,炼气淬体两不误,所以李希圣挨了这么一下,并不好受,体内气机的流转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

李希圣那只兜住曹峻飞剑的大袖之内砰砰作响,连绵不绝,然后发出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之后丝丝缕缕的雪白剑光从缝隙之间渗透而出。

李希圣的五指或弯曲如弓,或笔直如剑戟,飞快掐出一个道家法诀,在心中默念一个字:镇!原本已经鼓荡紧绷、纷乱异常的袖口顿时安静下来,飞剑疾速撞击衣袖的声响变作微微颤抖的嗡嗡嘶鸣。

曹峻对此毫不意外,笑道:“七。”

李希圣整只袖口,自手肘以下瞬间破碎,手腕附近剑光大震。好似月光满手的绝美风景,却蕴含着莫大的凶险杀机。

李希圣掐诀的五指随之变换,成为名副其实的握诀,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手心,掌纹如水流微微晃动,改变轨迹,李希圣这条胳膊瞬间焕发出一阵雾蒙蒙的青紫光彩。

疯狂萦绕李希圣手臂的那条白色游鱼带起的剑气跟李希圣散发出的青紫之气相互敲击出清脆的金石声,密集攒簇,震人耳膜,以至于泥瓶巷一侧的高墙和另一侧老宅的院门矮墙上不断有灰尘泥屑簌簌而落。

曹峻原本细眯如缝的那双丹凤眼眸睁开些许,调侃道:“有点意思。道家法诀号称千千万,我见识过的就不下两百种,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简单又好用的。你这六境修为也太厚实了些,从来只有六境剑修欺负七境练气士,哪里有你这种六境练气士硬扛七境剑修的道理,传出去,我曹峻岂不是要被全天下的剑修笑话啊。”

李希圣在经历过初期的生疏之后,当下已经显得犹有余力,甚至还可以开口笑道:“可能是你的道理还不够……高?”

曹峻点点头,深以为然,所以满脸笑意地说出一个字:“八!”

宛如灵活白鱼的飞剑往主人那边倒掠回去,然后静止悬停,瞬间黯淡无光,再没有之前的煌煌气势,之前给人诡谲感觉的阴冷剑意也变得光明正大。

飞剑刹那之间凭空消失,两人之间的小巷一处院墙上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痕迹,不过是丁点儿粉末碎屑飘落。

李希圣右手伸出双指,试图再次握住那柄绕出一个弧度的短剑,却突然一扭头。下一刻,飞剑在李希圣左侧高墙上钻出一个窟窿后,再度消失。李希圣左侧脸颊上开始出现一粒血珠,然后逐渐扩大为一条寸余长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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