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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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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山水有相逢》:我是一名剑客(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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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剑客。就这么说定了。”

虽然陈平安长生桥已断,暂时肯定无法修行,但是江湖上多的是剑客,更有号称剑术通神的大宗师,就是对上搬山倒海的练气士,一样可以掰掰手腕。

世间的纯粹武夫,最潇洒飘逸的永远是剑客。实力身份、容貌气度都相当的两名武道高手,一个用拳头,一个用长剑,总归是后者更讨喜。用拳头,要么拳拳到肉,打得对手皮开肉绽,甚至是直接一拳打得别人头颅爆裂、肚肠开花,哪里比得上用剑?

“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潇洒不潇洒?风流不风流?当然!就连陈平安这般无趣古板的人,听到崔东山在大崖大水之畔吟诵此诗,都忍不住心向往之。

之前陈平安练拳,好歹还有一部《撼山谱》,哪怕宁姑娘看它不上,总归给陈平安指明了一条习武的道路。那么练剑,也该有剑经之类的东西,要不然陈平安觉得就自己这点天赋悟性,估计练到天荒地老都练不出花头来。这让陈平安有些发愁。

竹楼外,有人远远走来,手持竹杖,腰悬桃符,高声喊道:“陈平安。”

在二楼发愁的陈平安转头望去,大声回复:“李大哥,你怎么来了?”一路飞奔下楼。

李希圣带着算是半个弟子的少年崔赐,特意登上落魄山寻访山主陈平安。

李希圣摘下腰间桃符,开门见山道:“我有可能要离开小镇,所以赶紧过来送你一样东西,省得到时候匆匆忙忙,话都说不清楚。”

陈平安没有伸手去接。倒不是担心眼前男子包藏祸心,而是习惯了无功不受禄,实在是没有白拿东西的脸皮。

李希圣说道:“我弟弟李宝箴,你知道吧?”

见陈平安点头,李希圣又道:“朱鹿在枕头驿试图行凶一事是他暗中指使,他当然是错的,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李宝箴从小就不是愿意认错的人,但是没办法,他是宝瓶二哥,我是他大哥,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既然他做错了事情又不愿意悔改,就只好由我来代为弥补。”

李希圣看到依旧沉默的黝黑少年,笑道:“你放心,就事论事,这块桃符,只跟刺杀一事有关,之后我离开小镇,你要自己小心李宝箴。如果是你稳稳占据上风,陈平安,我恳请你能够给他一次活命的机会,给他洗心革面的机会,一次,就一次。当然,若是势均力敌、你死我亡的险峻形势,你不用手下留情,万事以自保为上。”

陈平安仔细思考片刻,缓缓道:“好的!”

李希圣递出桃符,笑容温暖:“既然如此,就安心收下。小东西而已,不值一提。”

“李大哥,你不用送我东西,而且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陈平安摆摆手,笑道,“能让李大哥赶这么远的路专程来送的东西,肯定很珍贵。而且……”说到这里,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阿良曾经提过一嘴,说骊珠洞天真正的大机缘还留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直觉告诉陈平安,这可能跟李希圣的这块桃符有关。

李希圣见到少年异常坚持,犹豫了一下:“能否单独聊?”

龙泉由县升郡之后,原本龙泉县这个沾着龙气的特殊县名就改成了相对普通的槐黄县,郡府设置在大山以北地带,县衙依旧位于小镇之上,县令是一名姓袁的年轻官员。不同于事事亲力亲为的前任父母官吴鸢,袁县令极少露面,但奇怪的是,在吴鸢吴郡守升官之前,原先停滞不前的诸多事宜,例如选址为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建造,已经有条不紊地展开,所以许多人都觉得吴鸢这只绣花枕头的跳级升官很没道理。

新任窑务督造官是一个年轻人,姓曹,同样是一个上柱国姓氏。比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袁县令,曹督造更加愿意抛头露面,不但主动登门拜访福禄街、桃叶巷的富贵门庭,龙尾郡陈氏创办的学塾也经常能够看到此人的身影,尤其是学塾助教李希圣的授课,曹督造只要一得闲就会去旁听,脱下官服,换上儒衫,堂而皇之坐在学堂最后排,跟一大堆蒙童稚子同处一室,从不觉得丢人现眼。

槐黄县的东边驿路,最靠近县城小镇的驿站,名为槐宅驿站,规模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匹驿马俱是乙等战马,这对于其他郡县小驿站而言,简直就是做梦都别想。今天槐宅驿站来了一拨拨贵客,清晨时分,郡守吴鸢就从西边郡府移驾而来,只带了两名心腹文武秘书郎,然后袁县令乘车赶到,见着了等候在驿路旁边的上官吴鸢,竟是连个招呼都不乐意打,径直走入驿站,要了一壶茶水,坐在那边自饮自酌。之后是曹督造独自策马而来,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翻身下马,打着酒嗝,牵马而行,多半是昨夜酗酒、今早又借酒醒酒了。见到吴鸢后,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使劲拍了拍衣衫,驱散酒味儿,牵马走到郡守大人身前,笑呵呵作揖行礼:“下官曹茂拜见郡守大人。”

吴鸢升了高官,却没有任何春风得意的姿态,彬彬有礼道:“曹督造是礼部衙门的直属官,见到本官其实不用行拜礼。”

窑务督造官曹茂一脸笑意,面如冠玉,身材修长,不愧是风姿潇洒的“曹家玉树”,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这怎么行,官帽子小的见着大的就得恭敬些。再说了,吴大人以后若是成了袁家的乘龙快婿,那就是一遇风云便化龙,在官场上更加势如破竹,我可不敢有半点怠慢。”

曹茂姿态摆得很低,但是言谈无忌,这些话说得很不合官场规矩,对于吴鸢这个管着一个大郡的封疆大吏,其实也没有太多尊敬。

这并不奇怪,曹茂作为曹家寄予厚望的长房嫡子,对于吴鸢这个袁氏女婿,有足够的理由喜欢不起来。京城袁、曹两大上柱国本是关系莫逆的姻亲世交,近百年以来却变得水火不容,帮着两个家族光耀门楣的祖辈曹沆、袁瀣曾是一辈子并肩作战的坚定盟友,更是大骊崛起的关键砥柱,加上两人是同乡人氏,所以被史书誉为“沆瀣一气、文武双璧”,大骊乡野市井间至今还有诸多传奇事迹广为流传。如今龙泉郡辖内悬挂的那对文武门神其实就是曹沆和袁瀣。至于两家各自让嫡系子弟来此为官,是否有山上高人指点,或是心存接纳某些祖荫的念头,就不得而知了。毕竟那棵老槐树已经倒塌,枝干尽毁,槐叶散尽,这个袁、曹两姓的“龙兴之地”还能不能剩下点祖宗槐荫,真不好说。

很快又有数人联袂而至,全是上了岁数的老者。有手持拐杖的赵家老妪,她的孙子赵繇作为齐静春的书童,在小镇发生变故之前就已经乘坐牛车远离家乡。

还有神意内敛的李家老祖宗,在骊珠洞天的禁制消散后,老人成功跻身十境,为家族挣得两个恩荫官身,本是留给自己的两个孙子,可谁知嫡长孙李希圣却拒绝了,这剩下的一个名额就只好“余着”,反正可以留给有出息的李氏后人。

第三名老者是住在桃叶巷街角一栋宅子里的矮小老人,慈眉善目,当初陈平安帮着发送家书,老人还想请少年去家里喝水,只是出身于泥瓶巷的泥腿子没敢答应而已。

其余几位老者同样是小镇四姓十族的家主,手握数目不等的龙窑、大量良田和寻常山头,是真正的小镇土财主。

一位头顶高冠的儒衫老人轻轻掀起车帘子,走下马车,眯眼环顾四周,顿时就让所有人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窒息威势。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老人,拥有无数个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头衔:文圣首徒、齐静春大师兄、大骊国师、儒家圣人、与白帝城城主于彩云间手谈的围棋国手……

东宝瓶洲是天下九大洲中最小的一个,但是国师崔瀺的出现,帮助这个小洲吸引了很多幕后大人物的视线。

崔瀺下车站定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作揖行礼。等到众人缓缓起身抬头,才惊讶地发现位高权重的老人身后跟着走出了一个宫女装束的美丽少女,这让一些知情人措手不及。

崔瀺语气淡然道:“所有人都回去。”

没有任何人胆敢提出异议,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愤懑。

崔瀺两指摩挲着腰间一枚玉佩,走向槐宅驿站,少女脸色漠然地紧随其后。

崔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让驿站拿三坛酒来,驿丞跟手下捧着酒坛往这边走的时候,一个个口干舌燥。

崔瀺挥挥手,不让那些人在旁伺候,自己揭开了酒封,同时手掌下按,示意肃立于桌旁的少女坐下,笑道:“不用太过拘谨,这趟出行,我只是给你保驾护航而已,你才是这方小天地的主人。”

崔瀺端起大白碗,喝了口滋味平平的乡野劣酒,对此不以为意。当年叛出师门,一人一剑行走天地四方,什么苦头没吃过?崔瀺一直自认吃得住苦,也享得了福,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崔瀺望向局促不安的少女,笑问道:“你跟钦天监说的那些内容已经记录在案,每个字我都仔细看过了,那么还有没有你没有说过的小故事?鸡毛蒜皮的都行,比如谢实、曹曦两人年少时,他们身边有没有差不多有趣的同龄人?又比如有谁遭殃了却大难不死,有谁从小就特别孤立?”

原来少女是大骊皇子宋集薪的婢女稚圭,本名王朱,真身古怪,竟然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魂魄凝聚而成的珠子。

稚圭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崔瀺哑然失笑,倒是没有恼火,继续独自喝酒。

没过多久,就有三人走入驿站——富家翁曹曦、木讷汉子谢实、墨家游侠许弱。

两位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人物见到稚圭之后,确定了她身上的那股气息。

曹曦微微发愣,然后捧腹大笑,伸手指向她:“他娘的,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当年吓得老子半死的家伙,原来是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啊。”

谢实双手抱拳,向稚圭弯腰道:“桃叶巷谢实,感谢姑娘的两次救命之恩!”

稚圭冷着脸,只是对谢实点点头而已,至于曹曦,她根本就没看一眼。

许弱双手环胸,斜靠在门口,开始闭目养神。今天的事情,如果谈拢了,就跟他没关系;如果谈崩了,估计就关系大了。

曹曦笑声不断,一屁股坐在稚圭对面,一副见着了宝贝的欠揍表情,嘿嘿道:“当初我站在铁锁井口子上往下边撒尿,结果才半泡尿下去,铁锁哗啦啦作响不说,整个井水一下子就漫到了脚边,吓得我另外半泡尿都不敢撒完,裤子也不提。当时的情景,真是名副其实的屁滚尿流啊,我曹曦这辈子闹出的糗事很多很多,但是这一件,肯定可以跻身前三名!”

稚圭终于板不住脸,怒目相视:“要不是你逃得快,让你喝井水喝到撑破肚子!”

曹曦伸出一根手指抹过胡须,幸灾乐祸道:“我记得后边整整一个月我都站在离铁锁井两丈远的地方使劲往里头丢石头,有没有砸到过你啊?一次总该有的吧?”

稚圭瞪眼,嗤笑道:“天生坏种,后悔没有把你淹死在溪里!”

曹曦不怒反笑:“小时候确实有那么点顽劣,哈哈,孩子心性嘛,不过就是跟同龄人游水的时候经常放屁而已,没办法,我打小就喜欢看着一个个水泡从背后浮出水面。不过我算厚道的了,往水井撒尿那次,我真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害得家里长辈还请人给我招魂来着,丢死个人,从泥瓶巷一直敲锣打鼓到铁锁井,喊一声曹曦,我就得答应一声。你是不知道,事后我在学塾给同窗笑话了好几年……”说到这里,曹曦呵呵一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那些同窗,如今地底下的骨头都烂没了吧,不过那些家伙的名字,我都还记得。”

稚圭冷笑道:“是谁大半夜偷偷往铁锁井里倒了大半桶黑狗血?”

曹曦干笑道:“我不是听老人说黑狗血能够驱邪嘛。”

稚圭看到这个家伙就烦,曹曦小时候是如此,老了之后更是如此。

谢实一直沉默不语。

稚圭犹豫了一下,问:“你们到底谁当上了真君,谁成了剑仙?”

曹曦端起白碗,指向坐在崔瀺对面的谢实:“他是北俱芦洲的真君,马上就要成为道家天君,好几个王朝的五岳都有他那一脉的宗门府邸。整个北俱芦洲的道教派系就数他一家独大,其余都是不成气候的旁门左道,那些所谓的掌门真人、一国真君,给咱们谢真君提鞋都不配,他们在咱们这位老乡谢实面前全部都是孙子,一个都不例外。”

谢实脸色阴沉:“闭嘴。”

曹曦告饶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谁让你是道门天君,而我只是一介野修,惹不起啊。”

王朝之内,道教一国真君的任命,除了需要君主的提名举荐,更需要一洲道统道主的承认,之后就需要一洲之内半数以上天君的点头,最后再讨要来中土神洲某个宗门的一纸敕令,才算名正言顺。而北俱芦洲的道主正是谢实,所在宗门即是居中主香,加上北俱芦洲剑修昌盛,佛家香火远远压过道家,使得一位天君都没有出现,只能算有半个,那就是谢实本人。

当然,东宝瓶洲也好不到哪里去,作为九大洲当中版图最小的一个,哪怕道家势力远远超过佛门,东宝瓶洲的天君仍然只有一人,而且还是刚刚破境跻身十二境的新天君——南涧国神诰宗的祁真。与谢实一样,所有的真君人选,纯粹是一个洲一个人一言决之。但是在别的大洲,中土神洲不用多说,就是疆域广袤的南婆娑洲,道家天君也有一双手之数。

“长话短说。”谢实直截了当地道,“那件本命瓷被打碎的事,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我要跟你们大骊讨要三个人。”

崔瀺放下手中酒碗,微笑道:“稍等,什么叫既往不咎?陈平安的本命瓷破碎一事,虽是我们大骊窑务督造衙署失责在先,可是,首先,当初陈平安的资质勘验,买瓷人是早早确认过的,并无特殊之处,属下中下之资;第二,本命瓷被人打破,我大骊当时就该追责的追责,赔偿的赔偿,买瓷人同样点头认可了,赔偿也痛快收下了。谢实,你所谓的既往不咎,根本就站不住脚。”

谢实淡然道:“买瓷人当然没资格胡搅蛮缠,可是买瓷人之后的势力就有资格跟你们大骊不讲道理了。”

崔瀺哈哈大笑,竟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酒碗,小酌了一口,啧啧道:“世事多无奈啊。”

曹曦龇牙。稚圭眼神闪烁,似乎听到了感兴趣的事情。

崔瀺问道:“那么如果大骊不答应呢?”

谢实毫无身陷重围的觉悟,继续说道:“大骊南下已成定局,如果你们不答应,就要担心后院起火。”

后院起火?大骊的北部版图已经抵达北边的大海之滨。曹曦神色玩味,看来这三个人,北俱芦洲的某些大人物认为是势在必得,否则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显而易见,谢实的言下之意,是北俱芦洲的修士会趁着大骊铁骑南下征伐的时候公然跨海南下,袭扰大骊北方国境。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他的本命瓷被打破,归根结底,就是一桩已经盖棺论定的芝麻小事,只是某些人一个蹩脚的借口。因为当大人物们开始登台谋划天下大势的时候,小事就不小了。

崔瀺轻轻叹息。山上人不讲道理的时候就是这样,跟小孩子过家家打闹差不多,脾气一上头,就要用尽气力打生打死,很吓唬人,但又不是在吓唬人。

不是崔瀺感到陌生,恰恰相反,崔瀺亲身经历过很多次,所以显得格外淡然。他只得率先退让一步,转为询问道:“你想要带走哪三个人?”

谢实喝了坐下来后的第一口酒,道:“贺小凉,马苦玄,李希圣。重要程度,就是排名顺序。你们大骊能交出几个人,就可以拿到相对应的不同回报。”

崔瀺哈哈笑道:“回报?是雷霆震怒才对吧?”

谢实默不作声。

李希圣是大骊龙泉人氏,属于最好商量的一个。马苦玄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短短一年时间就已经声名鹊起,杀性极大,天赋极高,一日千里。贺小凉更是神诰宗的得意门生,天资惊人,福缘更是吓人。除了名声不显的儒生李希圣,其余两人俱是师门希望所在,一个兵家祖庭之一,一个道家圣地,大骊哪怕已经占据半壁江山都未必愿意跟其中一方交恶,更何况如今连大隋都没有覆灭。一旦神诰宗和真武山振臂一呼,大骊就需要面对东宝瓶洲半数兵家修士以及大半道士的敌意,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的。

崔瀺觉得这桩买卖没得谈了,估计回到大骊京城之后,对于白玉京添补飞剑一事,需要作出最坏的那个打算。但是谢实突然说道:“只要你们答应此事,我就会带人去往靠近观湖书院的避暑山,帮你们震慑书院以及整个南方势力,放心,绝不是做做样子。就像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会南下攻打大骊北境一样,绝不是开玩笑,你们只要点头,同样不会让你们吃半点亏。这是北俱芦洲几位顶尖修士的承诺,也包括我谢实在内。”

曹曦愕然。有点意思了。如果谢实真愿意带人死守避暑山,而不是故弄玄虚,那么这一断,就让大隋尚未跟大骊开战就被砍掉了半条命。甚至可以说,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半可能已经落入大骊宋氏之手。

崔瀺感慨道:“原来是这么大一个赌局,真的有点出乎意料,我得跟我们陛下打声招呼才行。”

谢实点头道:“情理之中。我可以等,最多半个月,你们大骊皇帝必须给我答复。”

崔瀺突然指了指稚圭:“她的两次救命之恩,你谢实就没有一点表示?”

谢实爽朗笑道:“当然。若你们不答应此事,南下袭扰一事,我谢实不会参与其中;若是答应此事,我会收取两到三名大骊出身的嫡传弟子重点栽培,绝不含糊。你们应该清楚,不妨先说一句,我谢实很快就会晋升天君,以我的年龄,在九洲所有的道家天君当中只能算是青壮,说一句不要脸的话,那就是真正的大道可期,而且我谢实在开宗立派的千年岁月当中,只有三名嫡传弟子!”

崔瀺指了指稚圭:“她算一个?”

谢实摇头道:“她不算。但是只要她愿意,名额不在那两三个之中。”

崔瀺沉吟不语。

稚圭有些心不在焉。她有些着急,想着早点回去泥瓶巷的院子看一眼,哪怕那笼毛茸茸的鸡崽儿已经饿死,她也要亲眼看到它们的尸体才死心。万一它们还活着,那么这次见着了一定要亲手捏死它们。作为她饲养出来的小东西,将来死在野猫野狗嘴里,多不像话?

陈平安和李希圣走到竹楼二层登高望远,崔赐和两个小家伙在楼下相互瞪眼。

李希圣问道:“知道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寓意吗?”

陈平安摇头。他只知道那边住着的人有钱,很有钱,青石板路、石狮子,就连彩绘门神都像是更加神气一些。

李希圣提起手中那块桃符:“‘福禄’是‘符箓’的谐音,‘福’其实代表着‘符’字,桃叶巷则是桃符之桃,颠倒过来,就是桃符。这是小镇很大的一桩机缘,比起金色鲤鱼在内的五行之物,这块桃符,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希圣娓娓道来,“我在年末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模糊记得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是醒来之后又都忘记了,好像是跟谁下了一盘棋,再就是记住桃符的内幕了,其中曲折,玄之又玄,实在无法细说。”李希圣指了指竹楼方向,“我本来是想要将这块桃符悬挂在竹楼门上的,万邪避退,万法不侵。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是它的确可以让这栋本就十分神奇的竹楼变得越发坚不可摧,而且长久悬挂桃符,能够催生出种种奇异的草木之精……”

说到这里,李希圣笑着打趣道:“陈平安,真不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既然这么好,李大哥就自己留着吧,不是要出远门吗?我刚刚去过一趟外边,千奇百怪,凶险万分,肯定需要有一件法器傍身。”

李希圣笑眯眯问了个问题:“你觉得我缺法器吗?”

陈平安愣了愣,记起了泥瓶巷里李希圣跟剑修曹峻斗法的场面。但是他灵机一动,想起书上的一个说法,道:“多多益善!”

李希圣无可奈何,只好收起桃符,重新悬挂在腰间,遗憾道:“本来悬挂在竹楼门上,很搭的。”他甚至转过头,望向身后的竹门,“挂在这边,真的很搭啊。”

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所以陈平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憋着。

因为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哥哥,所以一开始就对他心生亲近。几次相处下来,陈平安越来越喜欢这个读书人,不是因为李希圣有一肚子浩然气,不是他作为练气士,初出茅庐就可以直接跟曹峻打得难分难解,而是这个男人与旁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会让人觉得舒服。比如阿良之于剑客,齐先生之于读书人。哪怕阿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剑,齐先生自始至终都不曾跟陈平安说过书上的大道理,但陈平安就是觉得,他们就是最好的剑客,最有学问的读书人。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但是关于这些心里话,陈平安没有跟谁说起过,因为怕被认为自不量力。

李希圣突然下定决心:“不行不行,委实是良心难安,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陈平安刚要说话,李希圣突然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神色严肃道:“陈平安,我多嘴说一句,以后跟人相处,千万不要以自己的行为准则来要求别人。比如你会觉得拒绝收下桃符一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你是在为我李希圣考虑,所以问心无愧,对不对?对,很对。但是,你要知道,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自己心安之后也要多想一步,想着如何让身边的人跟你一样心安理得。”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就当我是强人所难,你不用多想。如果换成别人,我根本不会开这个口,但是你陈平安不一样,我觉得你很好,而且可以更好。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让身边的人觉得自惭形秽,知道吗?”

陈平安一脸茫然:我有这么好?

李希圣开怀大笑,走到栏杆边,对楼下的崔赐招手:“把行囊拿上来,我现在要用。”

“好嘞,先生等着。”

容貌精美如瓷器的少年赶紧跑上楼,动作娴熟地摘下背后的包袱,里边有文人羁旅必备的百宝匣,装有整套的笔墨纸砚,都是老物件,富贵气不浓。

李希圣拿出一支略显小巧的毛笔,笔管为竹制,但是代代传承,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散发出一种朱红色的圆润光泽。更加奇怪的是,笔尖硬毫是淡金色的,笔挺如尖锥。笔管上半段篆刻有“风雪小锥”四字,等到李希圣拿过笔,陈平安凑近一看,才发现笔管下半段原来还有不易察觉的四个蝇头小字:下笔有神。

李希圣显然也发现陈平安看到了那四个字,微微提起毛笔,笑着解释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你们练拳也有类似的说法,叫‘神不到,拳不妙’。听上去很虚,其实半点不虚,说的就是一个‘勤’字,熟能生巧,巧出玄妙,循序渐进,便知道了。知道了一法,一法通万法通,万法皆成。”

崔赐这一瞬间灵光乍现,好似抓到了什么苗头,抓耳挠腮,急不可耐。自幼饱读诗书的粉裙女童浑浑噩噩,只觉得像是喝了一坛老酒,醉醺醺的。唯独青衣小童坐在栏杆上抠鼻子,浑不在意,只是见着了两个家伙的异样后,才开始发愣。陈平安倒是没太多感触,只是将这些道理默默记在心里。

李希圣对着笔尖轻轻呵了一口气,金色硬毫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温润起来,虽然锋芒依旧,笔尖如刀锥,却有了灵气。李希圣微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既然你不收桃符,那我总得拿一点看家本领出来。我李希圣读书尚未读出大学问,但是自认还算精于篆刻以及画符,今天我就在竹楼的这些竹片上写字画符。放心,写过之后,不会留下任何一个肉眼可见的文字,所以不会破坏竹楼的整体美观,但是将来有一天,有可能会显露出一些景象,届时你无须奇怪便是。今天主要还是教你画符一事,什么时候你觉得抓住那点意思了,我才会停笔。你不用着急,我慢慢写,你慢慢体会。”

陈平安赧颜道:“我比较笨,李大哥你做好心理准备。”

李希圣轻轻挪步,面对竹楼如面壁,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寻找落笔之处,微笑道:“如果与人为善是笨,勤勉坚韧是笨,那么说明我们这个世道是有问题的。陈平安,我希望你继续保持这种不聪明。”

陈平安挠挠头。他从小就被姚老头骂习惯了,也习惯了看到别人的精彩,结果今天李希圣这么夸奖他,真是不太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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