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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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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辈武夫(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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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默不作声,有些伤感。

终究还是少年,吃过再多的苦头,走过再远的山路,少年都是那个少年,过完年才十五岁而已。

杨老头指了指陈平安头顶的簪子:“虽然只是普通的簪子,但是我喜欢上边的文字,所以我准备跟你也做笔小买卖。你就用这支簪子跟我换取一样方寸物,哪怕只是二境武夫也可以驾驭,仅凭这一点,就比世上绝大多数的方寸物、咫尺物要稀罕。你接下来独自南下,不比上一次,是真的无依无靠了,没有一点真正傍身的东西,走不远。”

陈平安瞠目结舌,杨老头安静等待答案。

陈平安轻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想把簪子赎回来,可以吗?”

杨老头笑道:“别人多半不行,你陈平安帮着我赚了那么多次,可以小小破例一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件方寸物可以赎回去的了。”

陈平安摘下玉簪子,递给杨老头。杨老头接过那支普通材质的白玉簪子,看也不看,收入袖中。下一刻,不等陈平安收回手,手心就多出了一柄长不过寸余的碧玉短剑。

杨老头笑道:“我觉得你给剑胚取的名字不错,‘初一’,很好的兆头,是那两个小家伙不识趣。说来凑巧,这柄袖珍飞剑既可以温养为一把品秩不低的本命飞剑,又能当作方寸物使用,名为‘十五’。”

陈平安低声问道:“它很珍贵吧?”

“只管收下。”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陈平安清晰感受到一股微凉的气息从掌心传来,沁入肌肤,但是之后反而让人觉得温暖,像是晒着冬日的太阳。陈平安察觉到那股玄妙气息沿着体内经脉缓缓流过一座座气府窍穴,最终选择在先前隐藏一缕剑气的地方停歇,掠入其中,在空旷的“宅邸”中悠悠然打转,与银色剑胚栖息的另外一座窍穴遥相呼应。

杨老头吐着烟圈,点头道:“出乎我的意料,这把剑跟你还算有缘。本来不该这么顺畅的,我还想着送佛送到西,帮你一次,把这柄飞剑先降伏在你某处窍穴内,之后靠你的毅力熬得它听命行事。”

说着,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我实在有些好奇,问你两个问题,愿不愿意回答,你看着办。你练拳这么长时间,才一只脚踩在三境门槛上,着急不着急?再有,你练拳是不是冒出过什么念头,支撑着你走到今天?”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会着急的,但是知道着急没用,因为跟烧瓷拉坯一样,越着急越出错,所以就不去多想。有些时候实在止不住念头,就让自己脑袋放空,凭借本能去走桩;要么就是挑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练习剑炉。如果还是不行,我就会读书练字,再不行干脆就胡思乱想,比如想一想自己当下有多少钱……”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赧颜。

杨老头脸色如常:“继续说第二个问题。”

陈平安下意识挺直腰杆,没想着隐瞒,就像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在炫耀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充满了不讲道理的自信:“我在绣花江上跟人打了一架,越发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觉得自己是对的,不管对手是谁,每次出拳,我都可以很快!每一个下一次,只会更快!”

杨老头问道:“很快?给你打一万拳十万拳,你打得到我的衣角吗?”

陈平安没有丝毫气馁,自然而然脱口而出道:“我先跟自己比,自己觉得问心无愧了,再跟其他人比!”

杨老头嗯了一声:“这么想,对你来说没错。”

同样是小镇出身的马苦玄,则是另外一条道路上的极致,追求的是真真正正的万人之上、同辈领袖。这不是马苦玄太过自负,而是他的天资根骨实在太好,不敢这么想,才是暴殄天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至于眼前这个刚刚摘掉玉簪子的陋巷少年,应该是在另外一条道路上,初看不起眼,再看还是不显眼,不管看多少次,最多就是觉得还不错,其实没那么蠢笨不堪,还是有点花头的,然后大多数人就不会再留心了。

杨老头正色道:“我教你两套驾驭十五的口诀,一套用作温养剑元,一套用来开启和关闭方寸物。”

陈平安提前问道:“同时有两把飞剑在体内温养,不会有冲突吗?”

杨老头嗤笑道:“阮邛不就有两把本命剑,这还是他为了铸剑求道,必须消耗大量天材地宝以及为一些私事而分心,否则以他的资质和家底,再养两把都没事。本命飞剑得看机缘,时候不到,一百年都苦求不得;时候一到,拦都拦不住。只是本命剑此物不是沙场点兵,多多益善,剑修梦寐以求的境界,号称‘一剑破万法’。为何不说‘两剑’‘三剑’?就在于真正得道的巅峰剑修拥有一把符合心意的飞剑就足够了,再多反而是累赘。至于你陈平安,练拳是吊命,练剑为何,我懒得猜,但是之外的山头、法宝之流,你就跟攒铜钱似的,嫌钱多,装在兜里太累人?你会吗?”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十五的方寸之地到底有多大,能装多少东西?”

杨老头笑道:“跟你那把槐木剑差不多,还行,比起寻常方寸物已经要好上一些。一座金山银山是装不下,但是至少不用你背着大竹篓走江湖。记住,活的东西别放入方寸物,比如那块剑胚,一旦被你强行摄入其中,就会坏了‘洞天福地’的某些规矩,便要玉石俱焚了,到时候你就心疼去吧。”之后杨老头传授给陈平安两套口诀,重复了两遍,在陈平安铭记在心后,老人就继续抽着旱烟,烟雾袅袅升起。

冥冥之中,陈平安像是与那座气府内的碧玉小剑搭建起了一座独木桥,能够与之对话,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他心念一动,神魂微颤,飞剑毫无阻滞地透体而出,但是一个刹不住,竟是直奔杨老头而去。杨老头眼都不眨一下,碧绿莹莹的袖珍飞剑就像是撞到了一堵高墙,晕晕乎乎反弹回陈平安处,一闪而逝,迅速溜回气府,像是一个生闷气的稚童,死活不愿意搭理陈平安的心意呼唤了。

陈平安有些惊慌失措,杨老头觉得好笑,缓缓道:“十五之前的历任主人哪个不是名气挺大的人物,从没碰到过你这么憨笨的主人,御剑如此糟糕,自然让它觉得丢人现眼,就不愿出来抛头露面了。没事,只要勤加练习,你们之间的联系就会更加紧密,等到赢得它的真正认可,你这个主人就会掌握更多的主导权,哪怕要它自行粉碎,消散于天地间,也不是难事。”

陈平安点点头,松了口气。只要可以靠着埋头做事就能够做得更好,他就都不怕。他怕的是那些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烧瓷。

杨老头突然说道:“知道为何十五明知你的资质一般还愿意选择与你荣辱与共吗?因为你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快’字,这与十五的剑意根本是天然相通的。十五这把飞剑就是快,要快到让所有对手措手不及,占尽先机,先手无敌。”

陈平安恍然大悟,同时想到那块剑胚之所以跟自己犯冲,估计是自己尚未悟出它的剑意。

杨老头挥挥手:“最近少走动,安静等着阮邛的消息便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杨老头没好气道:“拜年礼?且不说我愿不愿意破例收,你小子拿得出让我看上眼的东西?退一步讲,就算有我看得上眼的,你愿意给?去去去,说完了正事就赶紧回落魄山待着。至于你放在铁匠铺子那边的家当,我会让人给你带过去。你如今现身剑炉附近太扎眼,不合适。”

陈平安晓得老人的脾气,没有拖泥带水,起身离开这间药铺。只是刚跨出大门,陈平安忍不住又转身回去,过了侧房,看到那个坐在原地吞云吐雾的老人,向他鞠了一躬。杨老头坦然受之。

在陈平安再次离去后,杨老头敲了敲那支色泽泛黄的竹竿旱烟,思绪翩翩。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暗中做了无数桩买卖,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是太看好那个少年。

有人真的命好,好到可以形容为洪福齐天,直到某一次命不好的到来,山崩地裂,可歌可泣。但是命硬的依旧很难冒头,起起落落,落落起起,真想要往上走多高,难,很容易就被那些天之骄子拉开距离,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灰尘。

陈平安就像是杨老头眼皮子底下那块庄稼地旁边的一棵野草,风雨里一次次被压趴下,苟延残喘,可能一条土狗撒尿都不爱靠边,只是每当春风一吹,次次新年新气象。所以杨老头愿意顺势而为,不妨押上一注,押在这个原本最不看好的少年身上。

小赌怡情,输了不伤筋动骨,赢了是额外的惊喜。

命好,就要一鼓作气。命硬,有更多的后劲。

但是杨老头知道大势走向,大争之世,百家争鸣,群雄并起,会是一个天才涌现的“大年份”,千年不遇。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你陈平安真的很难脱颖而出啊。

陈平安走在小街上,自言自语道:“十五,不好意思啊,让你丢面子了。以后我一定努力练习御剑口诀,争取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出丑。”

陈平安确实有些愧疚。当别人对自己表达善意的时候,如果自己无法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

那座气府内的碧绿飞剑微微一跳,似乎瞬间心情好转,原谅了陈平安先前贻笑大方的蹩脚御剑。陈平安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心想比起脾气暴躁的初一,同样是本命飞剑,十五实在是温柔多了。结果陈平安刚刚冒出这么个念头,初一就离开老巢开始翻江倒海,疼得陈平安佝偻起来,站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去。

十五察觉到异样,嗖一下掠出气府,一路游弋,飞快穿过重重关隘,最终来到初一的“家门口”,悬在空中,轻轻打转,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登门拜访。

陈平安实在无法正常前行,只好艰难挪步,在街巷岔口的台阶上坐着。

大概是被飞剑十五吸引了注意力,剑胚初一放过了陈平安。两柄“遇人不淑”的本命飞剑各自悬停在气府门内门外,既像是气势汹汹的对峙,又像是犹豫不决的相逢。

陈平安趁着这个间隙赶紧大口喘息,略作休整,就小跑向骑龙巷,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重返落魄山。

初一不见十五。不欢而散。

临近真珠山,其间初一又折腾敲打了陈平安一次,让陈平安差点满地打滚,只得咬紧牙关蹲在地上,汗流浃背,几乎就要两眼一黑晕厥过去。陈平安只能拼命运转十八停的呼吸之法。由于如今打破了六七境之间的大瓶颈,因此陈平安在跟初一的拔河过程当中可以依稀保持住那一点灵犀清明,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清清楚楚感知到所有神魂震荡带来的巨大痛苦,这份折磨,丝毫不亚于剥皮之苦、凌迟之痛。

十五对此蠢蠢欲动,不过仍是没有离开栖息之地,像是在下定决心之前,暂时还是打算隔岸观火。等到初一心满意足地恢复平静,陈平安整个人跟刚从水里捞出来差不多,步履蹒跚地继续赶路,走桩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但是就连陈平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无形之中,在他身上流淌的那份拳意,越发夯实浑厚。

大山之中,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光脚老人,视线浑浊不堪,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跑,跌跌撞撞,不断重复着:“瀺巉的先生呢,我家瀺巉的先生呢……”

刹那之间,疯癫老人蓦然眼神明亮几分,环顾四周后,并没有拔地而起,更没有御风飞掠,而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仔细探查了山脉走势,然后一步跨出,就直接走到了一行三人之前。老人望向那个大汗淋漓的走桩少年,问道:“你是不是叫陈平安?”

陈平安身体紧绷,点头道:“是的,老先生找我有事吗?”

青衣小童眼神呆滞,心死如灰。离开了小镇,本以为是天高任鸟飞了,结果连大山里头的荒僻小路上都开始有一拳能打死自己的神仙妖怪了?

老人神色显得火急火燎,匆忙问道:“我是崔瀺……我是崔瀺的爷爷,你如今可是他的先生?”

陈平安愣了一下,越发小心谨慎:“算是的。”

老人语速极快:“他如今过得怎么样?是否会被人欺负?”

陈平安想了想,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少年国师崔瀺,或者说去往山崖书院的崔东山,那趟远游,日子过得真不怎么样。陈平安不愿欺骗这个自称是崔瀺爷爷的落魄老人,可又不敢实话实说。潜意识当中,陈平安觉得眼前老人跟之前正阳山的搬山猿气势很像,不同之处只在于两者修为有高低,至于是那头搬山猿更高还是眼前老人更高,陈平安道行太低,完全看不出深浅。

老人只是一个皱眉,就让陈平安和两个小家伙感到一阵窒息的压迫感。他冷哼道:“虽然你是我孙儿的先生,我应当敬你,可是连三境都不到的纯粹武夫,如何做我孙儿的授业恩师?!以后我孙儿遇到了麻烦,你这个做先生的,难道就只能束手无策,在远处看戏吗?!不行,绝对不行!”老人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陈平安,“带我去一个你认为安全的地方,我要帮你一把!”不等陈平安反应过来,老人就站在了陈平安身侧,五指如钩抓住陈平安的肩头,“快说!时不我待,我最多清醒一炷香工夫,别浪费时间!”

陈平安一头雾水,但是老人随随便便一握肩头,不但让陈平安痛彻心扉,就连初一和十五两柄飞剑都嗡嗡作响,哀鸣不已。毕竟它们能够发挥出的威势与陈平安的境界修为息息相关,所以当下根本就无法出去阻拦老人的咄咄逼人。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不敢动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相传世间登顶的纯粹武夫,例如第九境山巅境,气势凝聚,外放如剑气倾泻,势不可当,只是一声怒喝,就能够震碎敌人胆魄的壮举,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沙场,并不罕见。

老人怒喝道:“快说!再磨磨叽叽,老夫管你是不是自家孙儿的先生,一拳打断你手脚!”

陈平安眼神坚毅,咬牙运气,准备拼死一搏,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老人与之对视,哈哈大笑,松开他的肩头,后退一步,朗声大笑道:“小娃儿,有点门道,不错不错,是块好料!落在别的狗屁武道宗师手里,再花心思去雕琢你,你都成不了大气候,但是我不一样!”

魏檗一袭白衣,飘然出现在山路上,沉默片刻后,对陈平安开口笑道:“不妨带着这位老先生去竹楼。如果你答应,我来带路。”

老人望向魏檗:“哟呵,好久没见着这么人模狗样的山神了,有趣有趣,等老夫恢复一些气力,有机会一定要找你切磋切磋。”

魏檗笑道:“老先生就别找我切磋了,好好打磨你那孙子的先生的武道境界,估计就够忙活的了。”

老人满脸讥讽笑意道:“废话少说,带我去陈平安的地盘,是叫什么落魄山来着,我知道那边有一处适宜磨刀的地方。带路!”

魏檗对于老人的气势凌人根本不恼火,笑眯眯点头,打了个响指,山水倒转,一行人瞬间出现在落魄山竹楼外。

陈平安望向魏檗,后者轻轻点头。

老人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肩头,轻轻一跃就来到二楼,带着陈平安推门而入。

老人挑了一下眉头,快意大笑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一天至少能够让我清醒个把时辰,真是半点不输给洞天福地了。总算有点我家瀺巉的先生的气度了。”

他后退数步:“陈平安,能不能吃苦?”

从头到尾都莫名其妙的陈平安下意识点头道:“能吃。”

老人又问:“吃不吃得了大苦头?”

陈平安不敢回答这个问题。老人有些不高兴,骂骂咧咧道:“像个小娘儿们似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多大的事!太不爽利了,换作别人,老夫真不乐意伺候!”

陈平安默默告诉自己,眼前的人脑子不太灵光,不用放在心上,由着他说就是了。

老人向前踏出一只脚,摆出一个一拳向前悬空、一拳收敛贴胸的古朴拳架,简简单单,但是一瞬间就变得气势惊人。他沉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辈武人,想要往上走,在登顶之前,就要去当一条路边刨食求活的野狗!要告诉自己,要想痛痛快快活着,就必须跟天地大道争!跟狗屁神仙争!跟同辈武夫争!最后还要跟自己争!争那一口气!这一口气吐出之时,要教天地变色!要教神仙跪地磕头,要教世间所有武夫,觉得你是苍天在上!”

这一刻,形象分明比乞丐还不如的白发老人气势之雄壮,精神之鼎盛,无与伦比!老人仿佛在明明白白告诉少年一个道理:眼前之人,天下无敌!

陈平安呼吸顿时为之一滞。这是一种本能,就像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遇见稚圭,甚至跟境界高低都关系不大,纯粹就是一种气势上的强大镇压。

纯粹武夫,大概某种程度上,“纯粹”二字的精髓就在这里。

曾经在小镇窑务督造衙署内,藩王宋长镜同样什么都没有做,就能够让境界不俗的剑修刘灞桥觉得全身肌肤都在被针扎。

砰然一声巨响,陈平安刚要有所动作以防不测,结果整个人就已经倒飞出去,狠狠撞在竹楼墙壁上,瘫软在地,挣扎了两下,只能背靠墙根,无论如何都站不起身来,嘴角有鲜血渗出。

一脚踹中陈平安腹部的老人双臂环胸,居高临下望着那个凄惨的草鞋少年,冷笑道:“与人对峙还敢分心,真是找死!”

陈平安伸手擦拭嘴角,吐出一口浊气,挣扎起身站在墙壁边,如临大敌。

老人淡然道:“世间只说武道有九境,不知九境之上还有大风光。你暂时才摸着了三境门槛,其实连二境的基石都打得一般。若是老夫不出现,你为了追求破境速度,一旦跻身三境,恐怕就要坏了未来九境成就的根本。武道一途,绝对容不得半点花哨虚夸,你先前做得还算不错,但是远远不够!因为你在第一境的散气就做得差了!”

陈平安呼吸逐渐顺畅起来,到底是淬炼体魄不曾懈怠片刻的少年,底子打得很好。要知道,眼前老人嘴里的“一般”“还算不错”,是何等之高的评价。朱河之流的世俗武夫,若是能够得到这样的评价,恐怕会当场激动得泪流满面。

陈平安尚未理解这些曲折内幕,只是颤声道:“受教了。”

老人一步踏出,整栋竹楼随之一晃,李希圣那些画在绿竹之上的无形文字微微显形,流淌出一片不易察觉的素洁光辉,如当初那只月光瓶倾泻在溪涧水面上的场景,尤为动人。老人心思一动,但是没有理睬这些外物,死死盯住陈平安,道破天机:“第一境泥胚境在于找到那一口先天之气搭建武道茅庐的框架,气为栋梁,气为高墙!但是一气呵成之前,却要散气散得彻底,将后天积攒下来的所有污秽之气,甚至是天地灵气,一并摒除!纯粹武夫,何谓纯粹?就是纯纯粹粹来跟这个天地较上一劲!莫要学那山上练气士,鬼鬼祟祟,到头来只是做了仰人鼻息的看门走狗!”

陈平安听得一知半解,而且内心深处,并不完全认可老人的说法。

老人嘴角翘起,冷笑道:“第二境俗称木胎境,我倒是觉得叫开山境更好,山上神仙山上神仙,武夫偏偏就要一拳破开这座山!此境打熬筋骨,基础打好了,未来成就根本不会输给佛家的金刚不败之身或是道家的琉璃无垢之体,我辈武夫同样可以淬炼出稳固至极的体魄。至于兵家,呵呵,不伦不类,所取之法,既像毛贼又走捷径,可笑至极!”

兵家确有一条通天捷径,除了能够请神下山,神灵附体,还可以在气府内温养一尊战场英灵。英灵是一种先天强大、死而不散的阴魂,一旦与修士神魂成功交融,自身体魄如同道教丹鼎熔炉,水火交融,属于另一条道路,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法门,但是在这个邋遢老人嘴里,兵家的路数简直就是不值一提,口气之大,真是吓人。

老人朝陈平安勾了勾手指:“来来来,老夫就将境界压制在第三境,你使出全部气力往死里打,能把老夫打得挪动半步,就算你赢!”

陈平安有些犹豫。他根本就没有搞清楚状况,从老人莫名其妙出现,到现在莫名其妙要开打,他始终一头雾水。以崔瀺如今的身份地位,需要自己这个名不副实的半吊子先生去保护?而且老人自己都说了,武道一途,没有捷径可走,自己天资又差,这辈子能不能走到崔瀺一半的高度都未可知,老人的说法岂不是自相矛盾?

老人不悦道:“就你这种心性,真是无趣至极。要你打就打,怎的,还要老夫跪下来求你出拳?”

陈平安性格倔强的一面终于展露出来,依旧保持防御姿态,纹丝不动。

老人眼神深处晦暗不明:“老夫只问你一句,想不想跻身三境,并且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三境?!”

陈平安点头,毫不犹豫道:“想!”

老人微微侧过头颅,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脑袋,神色跋扈至极:“那就朝这里打!你小子的性情脾气很不对老夫的胃口,但是看在瀺巉的分上,再多给你一次机会,如果打得有些气势,我就扶你一把,让你去亲身体会一下真正的三境风采。”

陈平安缓缓道:“那可真打了?我出拳不会留一手的!”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废话,小娘儿们!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没胆魄的?你爹娘一定是胆小鬼吧?”

陈平安一股怒气油然而生。看似与人为善、心肠柔软之人,必然有一块坚硬如铁的心境土壤,在苦难人生中死死支撑着那份看似愚蠢的善意。这个泥瓶巷少年就是如此,一路远游千万里,练拳日夜不停歇。

陈平安一步向前,一瞬间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来到老人身前,右手一拳就击中老人的额头。看似一拳,却最终响起砰砰两声。

刹那之后,陈平安倒退数步,双臂颓然下垂,然后一退再退。

原来第一拳砸中老人额头之后,巨大的反弹劲道就让陈平安的右臂剧痛,但是他的狠劲与此同时迸发出来,力气更大的左拳紧随其后,又砸在了老人脑袋上。只可惜两拳之后,老人纹丝不动,打着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可恶模样,看着不远处少年的窘态,讥讽道:“你的全力出拳就是挠痒痒啊?老夫是你媳妇,还是你是老夫媳妇?先前说你是个小娘儿们,真是没错。老夫要是你爹娘,非得活活气死。”

陈平安脸色阴沉。

“怎么,你爹娘已经死了?”老人哦了一声,故作恍然道,“那更好,他们一定会被你气得活过来的。”

剧痛之后,陈平安双臂已经彻底麻木失去知觉,但是他依然快步向前,这一次高高跃起,拧转腰身,一记鞭腿轰在老人的左侧头颅。除了沉闷声响,老人仍是毫无异样,陈平安借势在空中转向,第二记鞭腿甩在老人右侧头颅。这一次陈平安落地后,双脚疲软,肩头一高一低,数次才稳住身形。

老人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瘸子少年,问道:“既然左腿已经吃够苦头,为何第二次右腿还要出力更大?你不知道疼吗?”

陈平安没有说话,脸色雪白,肩头起伏不定,双腿受的伤肯定不轻。

老人点点头:“看来这就是你的瓶颈了,真是让人失望。”

陈平安第三次前冲,以撼山拳六部走桩向前,虽然速度比前两次都要慢上一拍,但是气势丝毫不减。老人微微一愣,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安静等待。

无数次走桩,撼山拳的那股神意早已融入陈平安的神魂,哪怕是手脚受伤,当他开始走桩时,依旧气势如虹。脚尖一点,高高跃起,扬起脑袋,猛然向下一锤,重重砸在老人的额头上。

毫无意外,陈平安摔在地上,大口呼吸,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聪明人会知难而退,你小子可差远了。但是,不聪明,这就对了。要想当纯粹武夫,就不需要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为此,老夫就……”老人这才掠过一抹赞赏神色,步步前行,满脸笑意,“赏你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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