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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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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故人来送剑去(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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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露怯?这让谢实有些恼火,只是刚要出声训斥,就被陆沉的一瞪眼吓得噤如寒蝉,闭嘴不言。谢实心中苦笑:原来自个儿比起长眉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轻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边雕琢?”

谢实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运用神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脚,回答道:“大树荫庇之下,既是福气,也是坏事,很难长出第二棵高树。”

陆沉点头道:“正解。”然后揉了揉下巴,“回头贫道得把这句话拿到师父跟前说一说,让他老人家别总唠叨当徒弟的不成才,这当师父的至少有一半错嘛。”

谢实好不容易平稳的心绪立即变成一团乱麻,苦着脸一言不发。还想要当天君,怕不是连个真人名号都保不住吧?自家老爷的师父当然不至于为此生气,但是谁不知道自家老爷的二师兄那个难以揣测的脾气……那位若是动了肝火,谁扛得住?

陆沉对长眉少年招招手:“来来来,帮贫道看着摊子,贫道随便走走,见见熟人去。”

长眉少年哪敢鸠占鹊巢,真的去坐在那么个位置上,打死不挪步。

谢实如释重负。他是真怕长眉少年傻乎乎一屁股坐下。

陆沉也不以为意,对连忙起身的谢实吩咐道:“其他人贫道就不见了,你跟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别热脸贴冷屁股。贫道最近心情不好,怕到时候一个收不住手,呵呵……还有啊,以后贫道若是想见你家子孙,哪里需要你多此一举地领着过来,他就是躲在下边的福地里头,贫道也一样能见着,对不对?所以下不为例。”

谢实压低嗓音,点头道:“谨遵法旨!”

陆沉咳嗽一声,笑眯眯问道:“这孩子他娘亲呢,怎么有事没来啊?上回手相都没来得及看呢。”

第一次亲眼见到“本脉老爷”的谢实,唯唯诺诺,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诸多天君、大真人之间偷偷流传的那些个传闻,原来全他娘是骗人的!

长眉少年已经彻底呆滞了。

陆沉大摇大摆离去,经过隔壁摊子的时候,满脸羡慕道:“老仙长真忙啊。”

老道士轻轻颔首一笑,腹诽:赶紧滚蛋!

陆沉一路逛荡,最后步入泥瓶巷,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大门紧闭,曹曦在屋内默默作揖行礼,火红狐狸趴在地上,做出五体投地的虔诚姿态,瑟瑟发抖。

陆沉对此无动于衷,径直走到一处院子前,蹦跳着张望院子里的景象。

正坐在隔壁院子里晒太阳的稚圭站起身,皱着眉头:“你干吗呢?”

陆沉偏移视线,手指指着自己鼻子,哈哈笑道:“姑娘,你不认得贫道啦?你和你家少爷还在贫道摊子上算过命呢,不记得啦?”

稚圭装模作样地用心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不记得!”

陆沉走到陈平安家隔壁的院墙外,踮起脚尖扒在墙头上,使劲嗅了嗅鼻子:“姑娘正煮饭呢,香啊。贫道在这儿都闻得到饭香了。”

稚圭还是一脸天真无邪,摇头道:“没有啊。”

陆沉笑着,微微歪头,伸手点了点她:“贫道鼻子灵着呢,姑娘你骗不了人的。”

稚圭哦了一声,去了灶房,将土灶里头的柴火全部夹出来,一个原本火烫的煮饭土灶立即熄火,饭也成了一锅夹生饭。她走到灶房门口,拍拍手问道:“现在呢?”

陆沉伸出大拇指:“算你狠!”

稚圭全然没当回事,问道:“你找陈平安?啥事?我可以帮你捎话。”

陆沉笑道:“贫道自己找他就行,不敢麻烦姑娘,不然贫道害怕明儿摊子就摆不下去了。”

稚圭说道:“说吧,我跟陈平安很熟的。”她伸手指了指屋门上头张贴的“福”字,“你瞧,跟他家一模一样的,他送我的。”

小姑娘,没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真当贫道不会算啊。陆沉忍不住嘴角抽搐。真不知道齐静春当年怎么就受得了这丫头,还愿意百般呵护她。

陆沉叹了口气:“其实贫道今天不找陈平安,是来找你的,王朱。”

稚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虽然我家公子暂时不在小镇,但是你如果敢欺辱我,回头陈平安会帮我报仇的。还有,我认识齐静春,他可是儒家圣人,就不怕他死了又突然活过来打死你?”

陆沉伸出双手揉了揉脸颊,无奈道:“且不说陈平安会不会帮你报仇,齐静春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活过来的。”

稚圭轻挑柳眉,如杨柳依依,被春风吹拂而斜。

陆沉的双手重新扒回墙头,笑道:“王朱,贫道有一桩机缘想要赠送给你,你敢不敢收下?”他两只青色的道袍袖子就那么柔柔地铺在黄泥院墙上,如龙盘虎踞。

稚圭双臂环胸,像是在护住自己,冷笑道:“色坯,无赖,登徒子,浪荡子!”

陆沉收起手,捧腹大笑。遥想当年,世间犹有真龙千千万,论功行赏之后,负责坐镇所有天下的湖泽江海。其中最负盛名的一条雌龙,身份已算贵不可言,对自己是何等痴情?在世人眼中,自己又是何等绝情?

陆沉差点笑出眼泪来。大道再大,也容不下儿女情长。只羡鸳鸯不羡仙,书上有,山上有,山顶没有。

陆沉看着眼前这个本不该出现在世上的少女。记得自己当初曾经亲口问过师父,为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有骊珠洞天的存在。老头子只笑着说了两句话:

“疏而不漏即是症结所在,奉行天道之法已经不足以立身,故而崩塌。”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一生万物。”

当时老头子蹲在那座莲花洞天的池塘旁,掬起一捧水,往一张略微倾斜的荷叶上洒去,洒在了高处,顺势而下,逐渐分流,最后全部重归池水。然后老头子朝陆沉高高抬起一只手掌,原来手心犹有一颗水珠,当手掌歪斜,水珠便开始顺着细微的掌心纹路缓缓流淌,歪歪扭扭,不断分岔,每一次略作停顿后的改变方向,都意味着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若是将那颗不起眼的水珠换成行走在光阴长河中的某个人,便意味着成了不同的人。一念之差,一步之别,便有了三教百家,有了将相公卿、贩夫走卒。

陆沉收起思绪,对稚圭展颜一笑:“贫道给你的机缘,你不要也得要。”

稚圭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沉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稚圭脸色阴沉:“你一个臭牛鼻子道士,担待得起?”

陆沉微笑道:“贫道俗名陆沉,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稚圭这次是真的没听懂:“你说啥?”

陆沉恢复平时神色,嬉笑道:“姑娘,要不要让贫道看看手相?何时婚配成亲,能否早生贵子,是不是良人美眷,贫道都能算的。”

稚圭眨了眨眼睛,问道:“能不能只吃饭,不看手相?”

陆沉翻身越过墙头,打了个响指:“中!”

稚圭又问道:“夹生饭,不介意吧?”

“介意,我来烧灶便是。”陆沉翻了个白眼,大大方方走入灶房,开始重新添加柴火,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开始使劲吹气。

稚圭站在灶房门口,很想一扫帚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铁匠铺子的一座剑炉内,阮邛打铁动作没有停歇,声势比起之前还要惊人,一次次火星四溅。偌大一间屋子灿烂辉煌,攒聚在一起的火星不断累积,一点都不曾消散,更不会流泻到屋外去,使得屋内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

但是今天,不但阮秀进了屋子,就连魏檗都在。空间有限,一人一山神只能并肩而立,阮秀手中怀抱着一柄无鞘长剑,剑刃并未开锋,看上去丝毫不显眼,恐怕落在中五境剑修眼中,都不过是一根崭新剑条而已。

阮邛一边抡锤,一边转头对魏檗沉声道:“劳烦你将秀秀送往落魄山,杨老前辈已经遮蔽了天机,应该不会有意外了。”

又对阮秀叮嘱道:“到落魄山,送了剑后,千万不要多说什么,只需让他赶紧跟着魏檗去往梧桐山,乘坐那艘‘渡船’南下。这把剑在被斩龙台开锋之前不会显现出丝毫峥嵘,但是如果遇到大妖还是会露出马脚,所以让他别自己找死,跟那些个山泽大妖不对付。以他如今的武道境界,只要不找死,是有机会活着走到倒悬山的。”

魏檗考虑更加周到:“我手边还留着一根粗槐枝,可以顺便帮他做两把剑鞘。”

阮邛欲言又止,魏檗会心一笑:“放心,那只养剑葫我已经使用了障眼法,一般只有十境以上练气士才能看穿,问题不大。”

阮邛继续埋头干活,打铁如打雷。这位兵家圣人早就一肚子火气,恨不得那个小兔崽子赶紧卷铺盖滚蛋。

魏檗这次不敢托大,不但心中默念,还手指掐诀,悄然运转自己辖境内的山水气运。

两人很快出现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事先得到消息的陈平安已经准备好行李,因为有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所以不用背着背篓,比任何一次进山都更加轻装上阵,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阮秀送了剑,传达了她爹的嘱咐,最后递出一只绣花袋子,笑道:“陈平安,送你的,桃花糕。”

阮秀的临别赠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他先前托魏檗去跟阮邛提赠送宝箓山给阮秀一事,结果魏檗回到竹楼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很是狼狈,说阮邛听说后,迁怒于他,打赏了他一个字:滚。让陈平安有多远滚多远。

陈平安只得作罢,知道这件事想岔了,毕竟真正熨帖人心的好意可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做好的事情。青衣小童总说他们混江湖的,恩怨情仇都讲究一个青山绿水来日方长,陈平安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是俊俏且有理,想着将来总有报答阮家父女的时候,就不急于一时了。不过陈平安还是花了一点小心思,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很是正儿八经地商量了一番,觉得问题不大,这才拿定主意,再次麻烦魏檗,让他去聘请两个手艺精湛的糕点师傅,等他离开龙泉郡后,就请到骑龙巷的压岁铺子招揽生意,最后让两个小家伙跟阮秀姑娘打声招呼,就说以后若是想吃自家铺子的糕点,一律不收钱。

关于南下远游一事,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想跟随。青衣小童是怕没了陈平安罩着,明儿就给谁一拳打爆头颅,等到陈平安下次返回家乡,就得给他上坟烧香了。再者,他已经破开一境,希望能早日重返江湖逍遥快活,想要把他在龙泉丢光的脸面和英雄气概全部从外边的世界找回来。粉裙女童则是完全把自己当作了小丫鬟,担心自家老爷一年到头没人伺候,她留在落魄山无所事事,会很愧疚。

只是陈平安都没有答应。青衣小童一哭二闹三上吊四跳崖五下跪全部用过了,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让他继续留在竹楼修行。好在如今青衣小童跟棋墩山那条黑蛇关系不错,经常跑去吹牛打屁,还强行认了黑蛇做自己兄弟。虽说黑蛇一直没有幻化人形,但无论是城府还是志向,都不是青衣小童能够媲美的。说到底,这条背井离乡的御江水蛇虽然天赋异禀,可年龄搁在蛟龙之属不过是少年而已,还是没有“家教”、比较顽劣的那种,从未遇到过明师指点和宗门栽培,便是他推崇的那些江湖义气,在读过万卷书的粉裙女童眼中,也会略显幼稚任性。只不过相处这么久,青衣小童还是磨去了许多棱角,加上本心不坏,陈平安对他还算放心,只是叮嘱他不许欺负粉裙女童。青衣小童拍着胸脯说他大老爷们一个,欺负小丫头片子算什么?

万事俱备。

魏檗偷偷指了指二楼屋内,笑问道:“差不多了?要不要跟老前辈告别一声?”

陈平安点点头,转身去敲了敲房门:“走了。”

老人在屋内盘腿而坐,言语之中带着愤懑:“不再考虑考虑?”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耽搁,必须马上走。”

老人冷哼道:“孬!”

陈平安无可奈何,转头对魏檗道:“我们动身吧。”

阮秀站在栏杆旁,轻轻挥手。

陈平安还是穿着最习惯的草鞋,怀里抱着用棉布包裹严实的那柄新铸长剑,腰间系着朱红色的养剑葫,背着一把槐木剑。他想对阮秀说些什么,只是都觉得多余,便挠挠头,轻声道:“阮姑娘,保重啊。”

阮秀睫毛微颤,微笑着点头。

陈平安对两个小家伙叮嘱道:“以后就在落魄山好好修行,如果遇到了事情,不要冲动,山头什么的,我们除了买下来花了钱,其余都没什么开销的,不用怎么心疼。我跟魏山神说过了,实在不行,就运用神通将竹楼搬迁到披云山,你们躲在里边,不会有事的。而且老前辈会帮着看护竹楼,所以你们不用太担心什么。”

这么婆婆妈妈的陈平安,第一次让青衣小童讨厌不起来。

粉裙女童攥着自家老爷的袖子,扑簌簌流泪,不舍极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这趟走得太匆忙,没办法去泥瓶巷祖宅了,甚至连爹娘坟头都不好去,若说心头没有遗憾,肯定是假的,但没办法的事情就是没办法,他知道轻重缓急。自己此次南下送剑,算是杨老头、阮邛和魏檗三人联手布局,其中杨老头是金色香火小人的缘故,跟陈平安,或者准确说来是跟齐先生做了一桩买卖,要帮着陈平安远离是非之地,至于其中缘由,何谓“是非”,因为之前就有李希圣“此地不宜久留”的说法,陈平安对此深信不疑。

魏檗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肩头:“可能会有些头晕。”

陈平安笑道:“好的。”他之前每天都在鬼门关打转,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当成了家常便饭。一想到今天明天及以后都不用练拳,既有一丝人之常情的庆幸,但更多还是心里头空落落的。

陈平安望向阮秀和两个小家伙:“走了!”

魏檗和陈平安的身影骤然消失不见,无声无息,甚至连一阵清风都没有出现在檐下廊道。

栏杆旁边,粉裙女童轻声道:“阮姐姐,我家老爷肯定会想念你的。”

青衣小童丢了颗普通蛇胆石在嘴里嚼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是,老爷每天做梦都要喊秀秀姑娘的,羞死个人。”

阮秀自然不会当真,但还是开心地笑了。

魏檗和陈平安出现在梧桐山山脚一处僻静山林,魏檗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去而复还,带了一把奇怪的槐木剑匣,是一匣双剑的样式,能够同时插放两把剑。他让陈平安将怀中长剑和背后槐木剑都放入其中,于是陈平安就变成了背负双剑的游侠儿,腰间别着一只酒葫芦,确有几分江湖气。

魏檗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笑道:“哟,还真的挺好看。”

陈平安咧嘴而笑,跟随魏檗一起登山。

因为三十拳“神人擂鼓式”变成了三十一拳,多出的那一拳反而让陈平安一身拳意逐渐变得内敛沉稳。

魏檗仍旧是一袭大袖白衣,陈平安负剑别葫芦,一个神仙飘逸,一个少年侠气。

陈平安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魏檗,小镇是不是很危险?”

魏檗点头道:“试想一下,好多蛟龙同时涌入一座小池塘,当然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就会掀起滔天大浪,随便一个浪头砸下来就能令中五境的练气士粉身碎骨。你呢,虽然不是某些大佬重点关注的人物,但只要在这场棋局里头,哪怕是棋盘上很不起眼的一枚棋子,还是会生死不由己。所以杨老头让你立即离开龙泉郡是对的,你能够想通,不反对,很好。”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想出去走走,刚好借这个机会磨砺武道,争取靠自己找到破境的契机。”

魏檗好奇问道:“竹楼里的老前辈还生着闷气,是不是你拒绝了什么?”

陈平安不愿细说,毕竟涉及老人的隐私。可魏檗这段时日奔波劳碌,加上有阿良的关系,以及魏檗的开诚布公,陈平安不介意挑一些可以说的说,于是轻声道:

“我只知道小镇来了一个了不得的道教神仙,老前辈说想要送我一场天大机缘,旁观他与那个神仙的对战,领悟拳意真谛,说不定可以一鼓作气跻身四境,而且还能打下最结实的四境底子。我问老前辈有几分胜算,老前辈开诚布公地说九死一生都没有,必败无疑,因为他如今还没能重返武道巅峰,哪怕到了,一样毫无胜算。我当时就很奇怪,既然必输,为何还要去打这一场架?老前辈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某位号称最能打架的道人打上一场,既然那个不速之客跟那个‘真无敌’的道人关系很近,就先打过,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以便知晓双方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至于帮助我跻身四境,赠送机缘,也只是顺带的。我不想因为这场架打出太大的风波,害得你和杨老头、阮师傅白忙活一场,更不希望……不希望齐先生失望,所以我也就跟老前辈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生气归生气,倒也没揍我,只是骂我的胆子比米粒还小。他骂他的,我劝我的,劝他不管怎么样,返回武道巅峰再打架不迟,要不然会不尽兴的。老前辈这些是听得进去的,虽然他嘴上不说,心里多半觉得如果没办法全力出拳才是真正的遗憾,所以最后他就放弃了打架的念头,不过也没给我好脸色看就是了。之前在竹楼,你也听到了,还在气头上呢。”陈平安突然会心一笑,“其实老前辈跟老小孩差不多。”

魏檗抹了把额头冷汗。这要是打起来,还真就全部完蛋了。亏得陈平安没贪恋那四境的契机,不然他用屁股想都知道结局:老人死而无憾,这座破碎的骊珠洞天地动山摇,抖搂出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浑水摸鱼,本就是棋局“第一手”的陈平安绝对没什么好下场。至于他魏檗、崔瀺、阮邛、谢实、曹曦、许弱、程水东,等等,注定没一个跑得掉,全部裹挟其中,是生是死,跟当下的陈平安一个样,身不由己,全看天意和运气了。至于三十余座山头到最后能剩下几座,不好说,但是树大招风,只差一步就是大骊北岳的披云山则板上钉钉会崩塌殆尽,真正的仙人神通,搬山倒海,可不是溢美之词。

心有余悸的魏檗停下身形,重重拍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陈平安,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收你的药材钱!”

陈平安愣了愣,随即笑容灿烂道:“现在还我钱,还来得及。”

魏檗装模作样地在那里翻袖口,陈平安就安安静静地等着他掏钱,半点推托的意思都没有。

魏檗气笑道:“陈平安,这就没劲了啊!”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这就够了!”

魏檗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肩头,就这么登山:“我就说嘛,陈平安对朋友从不抠门小气的。”

陈平安憋了半天,只憋出干巴巴的“谢了”二字。

“朋友之间提‘谢’字多伤感情,这就跟男女之间谈‘钱’字是一样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觉得这个道理得好好记下来,回头就刻在竹简上,以后到了倒悬山见着了宁姑娘,千万别提什么钱不钱的——这叫学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权柄的山上神仙没几个如魏檗这般好说话的,所以他人缘极好,一路登山,招呼不断。魏檗没怎么停步,但是都会笑着应酬几句打趣几句,惹来笑声不断。其间还有一个溜须拍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给魏大山神领路,结果被魏檗笑骂着一脚踹远了。那野修丝毫不恼,反而引以为傲,望着白衣山神的潇洒背影,满脸喜庆。

但是临近梧桐山顶渡口的时候,魏檗轻声笑道:“陈平安,这种看似很真诚的和和气气其实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绝,但是别太当真。如果我魏檗还是棋墩山的土地爷,想要跟他们说上一句话都难。当然了,能够这么一团和气,终归是好事。”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梧桐山的渡口边缘地带是一座刚刚建造完工的高台,以清一色的洁白玉石筑造而成,已经聚集了数十号打扮各异的练气士,还有一些装束鲜亮的老弱妇孺,后者应该都是买下山头后前来观摩的仙家势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

两拨人看到了魏檗和陈平安,还是主动上前热络招呼,魏檗对每个人的姓名、家族如数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让人如沐春风。

陈平安一直没有刻意说话,只是将点点滴滴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羡慕和钦佩。这种与人为善和相谈甚欢,绝不是魏檗说自己是“北岳山神”可以解释的。

关于陈平安的南下远游,魏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说陈平安在南边有个亲戚,顺便去探望几个朋友,比如神诰宗的贺小凉,还有风雷园的刘灞桥。

陈平安听得满头冷汗:这哪跟哪啊!如果说拜访亲戚是个正当幌子,那么随便跟那个道姑和剑修攀交情,他陈平安实在是难为情。可魏檗这么胡吹法螺,他又不好拆台,差点憋出内伤。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贺小凉可是一洲道统的玉女,跟她有丁点儿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缘了。山上山下,谁敢不卖神诰宗朋友的面子?何况还有个风雷园的刘灞桥。所以那些搁在家乡王朝都不容小觑的人物,对其貌不扬的背剑少年越发热情,甚至还有人主动递交了制作华美的名牒,把陈平安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魏檗乐见其成,笑得高深莫测。

突然有人高呼一声:“鲲船来了。”

陈平安顺着众人视线望去,见一头庞然大物破开云海,缓缓向梧桐山滑落,惊得张大嘴巴——那个生有鱼鳍的大家伙竟是活物!

鲲船不断下降,带给陈平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果然不同寻常,气势惊人。

一艘鲲船能够跨洲浮游千万里,而且这个“千万里”绝不是虚指。在龙泉郡梧桐山建成这座崭新渡口之前,整个东宝瓶洲北方都没资格让鲲船降落停靠,只有南涧国和老龙城两处有渡口。一些个国力雄厚的王朝当然也有承载练气士远游四方的渡口,但是“渡船”多体形较小,登船乘客有限,货物吞吐量远远逊色于这种北俱芦洲独有的鲲船。鲲船载客只是生财的小头,主要还是贩卖从各处搜集而来的天材地宝及各色珍禽异兽。而鲲船也分三等,第一等的鲲船,鲲鱼的背脊之大可以媲美一座大骊郡城,在包括墨家机关师在内的诸多流派练气士的精心打造之下,能够有山有水,有府邸高楼,有街道坊市……成千上万的练气士可以终年生活在上边而不会感到丝毫不方便。

魏檗轻声笑道:“鲲鱼性情温驯,在经过练气士的专门训练之后,哪怕遭受攻击重创,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扑腾,所以鲲船比起其他一些大型渡船相对平稳安全。一些个山岳龟、吞宝鲸也是渡船的上佳选择,只是一来数量稀少,二来还是会有一些自己的脾气,历史上不是没有山岳龟擅自潜入海底的惨剧。”

陈平安张大的嘴巴一直就没合拢。鲲鱼背脊之上不仅平坦宽阔,竟然还有一圈围栏,一栋栋高楼比邻而建。而这艘几乎占据大半山头渡口的鲲船并未贴在地面上,而是离地数丈悬停空中,鱼鳍微微晃动就扇起一阵阵山风,尘土飞扬。好在渡口登船的高台刚好位于鱼鳍之间,并无异样,自然不至于被一阵大风给吹到山脚去。

在鲲船彻底悬停稳当之后,从围栏缺口处落下一架宽如桃叶巷街道的阶梯,阶梯底部刚好嵌入高台的一处凹陷机关中,使得这架挂空的阶梯给人稳如磐石的良好感觉。阶梯上走下一拨人,为首的锦衣老人跟梧桐山渡口的主事人一番交谈之后,便对魏檗一行人用纯正的东宝瓶洲雅言笑道:“诸位,你们登船之后,牛角山包袱斋的货物往来会在鲲船那边的两架阶梯上进行,耗费半个时辰。若是稍有延误,无法准时发船,我们打醮山作为北俱芦洲一个屹立千年的老字号门派,就会返还各位所有乘船开销。”

说完这些,锦衣老人望向魏檗:“可是魏大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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