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陆沉一次次抬起手掌,贺小凉看过了一个个陈平安,一种种出现微妙偏差的人生境遇。到最后,贺小凉陷入沉思。陆沉笑了笑:“回去了。”一前一后,走向学塾。
此时此景,其实很像当初齐静春带着陈平安去往老槐树讨要一张槐叶的情景。
陆沉双手负后走在前方,问道:“想明白什么了吗?”
贺小凉轻声回答道:“唯有守心,方是一人。”
陆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贺小凉问道:“难道弟子想岔了,还是看得不够高不够远?”
陆沉突然转头笑道:“没有没有,想得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这个弟子总不能灯下黑,瞧不出自家师父的道法通天啊。”
而在陆沉带贺小凉看遍人生百态的时候,在某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之间,有一位双鬓微霜的儒士,在蒙童下课后,坐在屋内独自打谱。不再模糊,在陆沉和贺小凉的“当下”,或者说骊珠洞天的“当年”,齐静春弯腰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道:“不过尔尔。”
当陈平安走下高楼,返回座位的时候,竟然已经错过了两场大战。隔壁椅子上的道士张山见到了陈平安,连忙起身拱手道谢,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接过了玉牌。
这场公开的死敌之战,为公平起见,战场没有设置在风雷园或者正阳山,而是在风雪庙六脉之一的神仙台。风雪庙作为兵家圣地,相较于真武山,交友更加广泛,加上行事低调,所以与风雷园、正阳山两家关系都不错,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至于风雪庙为何选择神仙台,一来是神仙台位于高峰之巅,视野开阔,风景宜人,仅就观感而言,是风雪庙仙气最盛的一处风水宝地。二来神仙台弟子稀少,香火凋零,几乎只靠魏晋一人支撑,而魏晋因为恩师的关系,又对宗门并不亲近,想必风雪庙也有借此机会,希冀着为神仙台增加香火之意。
陈平安从秋实嘴里得知风雷园连输两场大战后,大吃一惊。
其实第二场祖师大战算是同归于尽,但因为正阳山老祖更晚咽下最后一口气,风雪庙按照规矩判定正阳山获胜。
占地广袤的神仙台上并没有出现人头攒动的景象,数量稀少的建筑密集簇拥在东北角,只有身份地位和修为实力兼备的东宝瓶洲练气士才有资格登楼观战,其余修士只能在风雪庙别处山峰远观。偌大一座神仙台,仿佛只留给交战双方。
经过交谈之后,陈平安才发现道士张山在这之前甚至从未听说过正阳山和风雷园。这并不奇怪,北俱芦洲练气士向来自视甚高,一直看不起九洲之中最小的东宝瓶洲,可能也只有山崖书院、观湖书院这几个地方及崔瀺、宋长镜和魏晋这几个人名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再者,以道士张山的修为和眼界,又不在一个大洲,熟稔东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才是怪事。
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世仇源于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上有一具正阳山女祖师的尸体,战死后被曝晒至今。风雷园当初非但不愿归还尸体,让正阳山弟子帮着入土为安,甚至连那把刺入头颅的风雷园制式长剑都不曾拔出来,就那么任由门内弟子和入园客人观看,至今已有三百年。
何谓奇耻大辱?这就是!
正阳山作为一洲剑道顶点,剑气凌霄,最近三百年更是蒸蒸日上,仅就最年轻三代子弟的优秀程度而言,其实已经胜过风雷园。正阳山在那之后,几乎每一甲子就会有人前往风雷园挑战,试图“请”回祖师尸骨,让她死而瞑目。但是当时斩杀正阳山女剑修的风雷园园主在那之后又活了三百年,哪怕正阳山三百年间天才辈出,但是在他面前,仍是无法取胜。他对于后来的挑战之人倒是没有像之前那般出手狠辣,但也算不得仁慈,或断长生桥,或毁本命剑。对于正阳山剑修来说,可能还不如壮烈战死来得痛快。这就是东宝瓶洲“风雷园以一人压一山”典故的由来。
如今风雷园的园主总算死了,就在新年春。传闻是悄悄兵解转世,又恰逢约定俗成的甲子之战,虽然风雷园已经严防死守,希望这个秘密不要外泄,但是正阳山不知从何处得知,一山数峰俱是震动,群情激奋,有人拖家带口上坟烧香敬酒,有苟延残喘的腐朽老人酩酊大醉,年轻剑修更是战意昂然,三百年屈辱愤懑,终于有机会一吐而空了。
事实上,两场大战之后,正阳山的的确确赢了,而且赢得很漂亮,面子里子都挣了个盆满钵盈,以至于最后那场最年轻一辈的胜负局,打与不打,都成了多余。
秋实有些担心,觉得最后一场多半是打不成了,那个叫风雷园的门派若是连输三场,名声就算彻底毁了。若是现在止步,还能捞一个愿赌服输的安慰。
陈平安想起那个一同入山寻找楷树的剑修刘灞桥,突然说道:“第三场,风雷园一定会打。”
刘灞桥对陈平安来说,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他只是单纯觉得,能够教出刘灞桥的宗门,不会就这么退缩。
果不其然,三方在一番秘密交涉之后,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风雪庙宗主带着一男一女走到神仙台中央,宣布第三场大战即将开始。
正阳山出战一方自是仙子苏稼,风雷园出战一方为园主关门弟子黄河,他身背一只巨大剑匣,不知是藏有大剑,还是拥有多把长剑。
当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两名年轻剑修的时候,陈平安却在悄然运转体内真气凝神望去,寻找那些阁楼内的某个身影。虽然画卷就那么长,但是此事之所以风靡天下,就在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的眼力都远远超乎常人。世人见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却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花一叶即是花叶,佛祖却可以看到一个小千世界。
陈平安的眼神一下子晦暗起来,抓了几片苦雀舌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
一栋高楼的顶楼廊道上俱是正阳山的祖师爷,一个个气宇不凡,剑气汇聚,如江河入海,气冲斗牛。偏右位置站着一名白衣魁梧老者,双臂环胸,正在俯瞰神仙台广场,有个相貌精致的女童骑在老人肩头。
陈平安死死盯住那个白衣老人,片刻之后转移视线。
另外一栋高楼是神仙台留给风雷园的观景点。比起正阳山中五境剑修的倾巢出动,风雷园这趟随行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多是容貌年轻的晚辈,例如吊儿郎当坐在栏杆上的刘灞桥。风雷园两战皆输后,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张山看得神情专注,喃喃道:“开始了。”
秋实笑道:“先前两场比剑都是奔着打死对手去的,这一场架不用分胜负,而且无关大局,我估计会打得你来我往,不会再像先前那么血腥了。”
陈平安不作点评,他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那头正阳山搬山猿身上。
陈平安默默记住正阳山所在阁楼的一张张容颜,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将来的旁敲侧击和道听途说,现在眼中所见的这幅画面最为直观真实,将来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是拦阻自己登山说理的潜在对手。当然,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当下陈平安才是三境武夫,再强的三境,也仅仅是三境。
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啧啧道:“这个名叫苏稼的女娃娃有点悬喽。”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习惯性轻轻拍打剑鞘:“她输了。可惜了那只养剑葫,遇人不淑,恐怕北俱芦洲都找不出第三只。”
一语成谶。
三招而已,苏稼出了佩剑,出了养剑葫里的本命飞剑,仍是被黄河打得倒地不起。原来黄河背后大匣内装满了小剑,跟背着一个马蜂窝差不多,并非什么本命飞剑,只是擅长分心驾驭飞剑,打得苏稼根本就无从反击:一次被飞剑洞穿持剑之手的胳膊,一次被切断腰间悬挂养剑葫的红绳,最后一次被两把飞剑钉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已经昏厥过去。
东宝瓶洲真正让人服众的仙子其实不多,贺小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之后就是苏稼。甚至有人戏言,在苏稼成名之后,正阳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数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黄河站在苏稼身旁,抬起一只脚,踩在那只品相绝佳的养剑葫之上,脚底板轻轻蹍动。这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的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环顾四周,最后转头望向正阳山祖师爷并排而立的那栋高楼。从他眉心处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飞剑,嗡嗡作响,当这把飞剑颤鸣之后,整个神仙台周边的云海山风,从云淡风轻变得无比紊乱。
公然示威挑衅之后,黄河收回本命飞剑,往那座高楼朗声道:“六十年后,我黄河会登顶正阳山试剑,再摘走一颗头颅放于风雷园。”
一位白发苍苍的正阳山祖师须发俱张,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这个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风雷园剑修所在的高楼顶层突然大门打开,走出一个容貌俊美的黑衣剑修,笑望向那个蠢蠢欲动的正阳山祖师:“周鹤,倚老卖老很不好,不然我来陪你玩玩?”
在这个剑修走出大门后,不单单是白发祖师爷,正阳山那栋高楼上下皆为之愕然,震撼之余,还夹杂有一丝不愿承认的绝望。
此人正是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惊才绝艳,四十岁的时候就跻身十境,但是之后漫长的数百年岁月当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哪怕没有跻身上五境,李抟景仍是公认的东宝瓶洲最强的十境剑修,没有之一!魏晋在破境跻身十一境陆地剑仙之前,一样自认无法匹敌此人。不过不是说李抟景兵解身亡了吗?
李抟景不再理睬那些惊疑不定的正阳山老祖,抬起头,像是在微笑望着所有观看此战的幕后之人。他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旋,一缕清风萦绕指间。手腕一抖,李抟景微笑着说出一个字:“斩。”
那一缕清风离开李抟景,瞬间化作一道气势磅礴的巨大剑气,在神仙台上空旋转一圈,当场斩断了神仙台与外界的联系。
画卷中人目瞪口呆,画卷外之人亦面面相觑。
画卷内,神仙台,高楼上,李抟景既没有找谁的麻烦,也没有撂下狠话,就那么站着,怔怔出神,眺望远方恢复舒卷姿态的云海。
风雪庙如释重负。毕竟,李抟景作为最强十境剑修,杀力之大,有目共睹。
当一名练气士被誉为某个“最”时,尤其是在一洲范围内,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轻的九境纯粹武夫,大骊藩王宋长镜,在京城围剿一战当中已经展露出传说中十境武夫的实力。又比如打破李抟景的纪录,成为最年轻十境剑修的魏晋,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黄河缓缓返回高楼,正阳山那边则开始让人赶紧营救苏稼。
李抟景双手负后,面带笑意:哪怕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掐住你们正阳山的脖子。哪怕你的尸骨随后会被徒子徒孙们带离风雷园,可以后仍是半点痛快不得。
你看看,三百年前,你负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们整个正阳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头来。你害得那些个侥幸成为剑仙的山门晚辈都没有脸皮召开庆典,只能躲在山顶云海里唉声叹气。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这下子,你满意了吧?
李抟景收回思绪,转身下楼,手掌轻轻拍遍栏杆,来到一名年轻人身旁,笑道:“灞桥,眼睁睁看着心爱女子受辱,又因为是敌对阵营无法出手相救,是不是很难受?”
嘴唇颤抖的刘灞桥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栏杆,却被李抟景伸手拦下:“坐着便是。”
刘灞桥愧疚道:“园主……”
李抟景微笑道:“没事没事,喜欢上一个最不该喜欢的女子而已,不算什么,天塌不下来,更不用为此愧疚。”
刘灞桥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愿说违心欺人的言语,又觉得愧对宗门愧对园主。
李抟景问道:“苏稼从此沉沦,估计养剑葫都要被正阳山收走。剑心一毁,这个本来让你们这些娃儿自惭形秽的仙子整个人的精神气就垮掉了,以后可就不是什么仙子喽,说不定连正阳山的记名女修都不如。灞桥,我只想知道,你还会喜欢她吗?”
刘灞桥呜咽道:“这辈子都喜欢。园主,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李抟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那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吧,但是别耽误了练剑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黄河差。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说了没用。之所以现在可以讲了,也是因为以后没有机会了。”
刘灞桥转过头:“园主?”
李抟景突然问道:“好好练剑,以后争取将我的尸骨与那具尸骨葬在一起。灞桥,若是风水轮流转,正阳山那个时候如日中天,压得咱们风雷园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你应该如何做?”
刘灞桥再没有脸皮和胆子坐在栏杆上,起身肃容道:“剑修当然以剑说道理。”
李抟景打趣道:“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随后他眺望远方,“记住,男女之间,这套行不通。以后可莫要觉得自己剑术高便事事如此,与心爱女子说话,还是要……要温柔啊,还是需要说一些情话的。”
李抟景转过头,望向从楼梯口缓缓走来的黄河,洒然笑道:“我死之后,风雷园就交由你们两个去扛起大梁了。”
黄河脸色冷漠:“师父,我一人足矣。”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这敢情好,能者多劳,不用我挑担子。”
李抟景开怀大笑,伸手指向黄河:“剑修之杀力无穷,名动天下,归你。”
然后手指转向刘灞桥:“剑修之潇洒绝伦,醇酒美人,归你。”
李抟景最后悠然自得道:“总之,都归我们风雷园。”
去往南涧国的鲲船之上,妇人身边的魁梧男子讥讽道:“除了最后出场的那个黑衣剑修还算有点真本事,其余两场大战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们北俱芦洲,哪里有脸皮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妇人点头笑道:“那只养剑葫是真不错,不知有没有机会买下来。”
拱手肃立的老嬷嬷微笑道:“夫人只需报上门号,想必不难拿下。”
最左边座位上那个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实在受不了隔壁从第一场大战起就开始的聒噪以及没个尽头的指点江山,歪了歪脑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三人剑术是比不得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仙,可三场大战打得意气十足,酣畅淋漓,还要咋样?”
魁梧男子厉色道:“老家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订个生死状,看完了风雷园和正阳山的热闹,咱们也让别人看个热闹?”
妇人身边那个文雅男子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出门在外,大家又都是北俱芦洲人氏,何必伤了和气……”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转过头,不耐烦道:“要打就赶紧打,少在那里磨嘴皮子,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那个先前与魏檗打过交道的船主笑着走过去,从儒衫老人起,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个称呼:“剑瓮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卖我一个面子,今天就这么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卖船主的面子,甚至不卖打醮山一点薄面,但是当船主报出简简单单的三个名号后,事情就简单了。
绰号剑瓮的儒衫老人是北俱芦洲南方一个极其有名的怪诞剑修,境界不算太高,只是金丹境,无门无派,但是擅长养剑于古瓮中,而且经常无偿帮助中五境剑修温养飞剑,故而交友遍天下。
青骨夫人不是剑修,却有一个十境剑修的干爹,护犊子至极,而且拥有一把极其不讲道理的神兵利器。加上妇人本身亦是七境武道宗师,精通近身厮杀,凶名赫赫。
至于年轻剑修的姓氏,在北俱芦洲更是鼎鼎大名,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家族内有一位玉璞境的陆地剑仙老祖宗,正是先前带队前往倒悬山的剑仙之一,性格耿直,与一洲道主谢实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斛律当代家主是北俱芦洲东部一个最大王朝的大都督,由于先天不适合修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手握三十万雄兵,麾下收拢了近千余剑修,有“千剑文帅”的美誉。
打醮山倒是谈不上害怕三方,不是说实力足够跟斛律家族掰手腕,而是天高地远,鞭长莫及。至于喜欢豢养面首的青骨夫人和一介散修剑瓮先生,打醮山当然就更不怕了。但毕竟来者是客,哪里有做生意做成仇家的道理。
剑瓮先生哎哟一声,身体前倾,探出身子,扭头望向斛律公子,大声问道:“姓斛律的小子,斛律银子是你什么人?”
斛律公子没好气道:“是我小叔,闭关很多年了。你认识?”
剑瓮先生一巴掌拍在腿上:“哈哈,斛律银子年轻的时候是贼没劲一木头疙瘩,头回上青楼还是老子带着他去的!那之后,啧啧啧,三天两头跟在老子屁股后头!”
斛律公子涨红了脸,赶紧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女剑修,见她并无异样,才略微松口气,对那个糟老头义正词严道:“我小叔不是那种人!”
剑瓮先生翻了个白眼:“老子跟你小叔那是相当瓷实的交情,你个雏儿懂个屁!”
斛律公子如遭雷击,女剑修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闭嘴!”
剑瓮先生嬉笑道:“哇,好凶的小婆娘。得嘞,你小子有苦头吃喽。”
斛律公子心知要糟,只是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
女剑修已经面若寒霜:“出言不逊,口无遮拦,就打碎你的狗牙!”话毕,那柄原本用以绾住青丝的飞剑剑尾就绽放出一丝雪亮白芒,在空中拉出一条极长的刺眼白线。
世间飞剑本就以迅猛疾速、难以防御著称于世,但是这名女剑修的小剑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哎哟妈呀,疼死老子了!”剑瓮先生捂住嘴巴,鲜血直流,言语含糊不清。原来飞剑刺破嘴皮,直接打碎了他的一颗门牙。
剑瓮先生不怒反笑,痛快至极,双手拍腿,喷着一嘴的鲜血唾沫,使劲嚷嚷道:“好一柄‘电掣’,不愧是我北俱芦洲最快的飞剑之一,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
便是青骨夫人都有些悚然。又是一位不世出剑仙老祖的后代,而且比起势力庞大的斛律家族,那柄“电掣”的上任主人属于势单力不薄一类,战力极其强横无匹,曾经独自仗剑行走于藏龙卧虎的中土神洲,还有一把佩剑名为“虎兕”。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那些北俱芦洲山顶处的机密内幕,何况他们都用北俱芦洲雅言对话,陈平安根本听不懂。但这是一场风雨欲来的神仙打架,毋庸置疑,所以他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做好了见机不妙就随时跑路的准备。
女剑修在飞剑归鞘之后,对打醮山船主歉意一笑,后者心中大定。有她帮着一锤定音,事情反而不会复杂,只会早早落幕。
果不其然,三方各自安静下去,没了先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这一刻,在看过了花鸟条幅之中的剑修之战,又看过了近在咫尺的神仙过招后,陈平安在内心告诉自己:陈平安,别光顾着喝酒,练拳再勤勉一些才行啊,早点练剑。他下意识转头望向鲲船之外的天空,御剑飞行,穿云过雨,与飞鸟为伴,这让他十分憧憬。
打醮山好似用上了类似拓碑的手法,将花鸟长卷上的场景全部给保存了下来,一层层撕下薄纱似的白纸,总计十次,然后开始公开售卖。船主点名春水、秋实这对姐妹上去露脸,帮着打醮山喊价。
十次拓印,越往后灵气越稀薄,场景画面也更加模糊,最后一张更是只能观看一次而已,价格当然垫底,只需要三十枚雪花钱。
制造钱币的古玉名为雪花玉,是北方皑皑洲的特产玉矿,主要分布在两座洞天福地。将这种山上盛行的“铜钱”放在太阳底下,能够映照出其中晶莹,如雪花飘荡。它又名小雪钱,正面篆刻有“丰年吉兆”四字,背面篆刻有“小雪封地”四字。
因为雪花玉产量巨大,灵气含量又相当不俗,在漫长的岁月当中,雪花钱便逐渐成了九洲共用的山上货币,流通广泛,是底层和半山腰练气士出门必备之物。雪花钱必然可以兑换金银,金银却未必能够折算成雪花钱。道理很简单,山下的达官显贵及各方割据势力供奉山上神仙,不可能送一马车一马车的银子,既不方便也太扎眼,若是上供一盒子雪花钱就很讲究,若是装钱的盒子是一些灵秀木材,那就更文雅了。
陈平安咬咬牙,买下了最后一幅白纸画卷。
人生无常,聚散不定。风雷园和正阳山的大战落幕后,陈平安与张山道别,与春水、秋实返回天字号乙房,朝夕相处。但是当这艘鲲船缓缓落在南涧国境内的渡口上空时,就变成了陈平安与张山凑巧重逢,一起选择在此地下船,与春水、秋实那对婢女挥手告别,从此天各一方。
南涧国的渡口建造在与古榆国接壤的两国边境的一片大湖之上。比起大骊龙泉刚刚开辟出来的梧桐山,这个渡口要大很多,能够同时停泊五艘打醮山鲲船。
船头栏杆那边,秋实冷哼道:“姐,你看那个家伙,下了船一点也没有离别伤感,说不定正想着山下的花花世界呢。”
春水无奈道:“陈公子就连杏花坊都没有兴趣,怎么会对青楼勾栏有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见惯世面的将相公卿、豪阀公子,到了鲲船之上,在杏花坊一样流连忘返,丑态毕露。唉,山下的男人,若是都像陈公子这样就好了。”
秋实有些不服气:“那是陈平安年纪还小,以后也会变成那种坏东西,说不定下次再登船,陈平安就要对咱们动手动脚了。”
春水眯起眼眸,瞥了眼妹妹腰间的绣袋:“你真这么觉得?”
秋实猛然间转过头,假装对湖上一幕场景视而不见。春水望去,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对她们姐妹抱拳告别,很有江湖气,不愧是一个勤恳练拳的纯粹武夫。春水赶紧抬起手臂挥挥手。等到陈平安转身离去,秋实才转过头来,一副气鼓鼓的俏皮模样。春水打趣道:“你这是何苦来哉,跟人家离那么远,客客气气道个别,又不会少几两肉。”
秋实斜瞥一眼姐姐,忍住笑意:“姐,你少了几两肉是不怕,反正底子厚,我可不行。”
姐妹二人打闹起来。年少时,总以为离别是下一次重逢的开始。
陈平安和张山一经攀谈,才知道双方都要南下。陈平安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张山则因为实在是坐不起这艘渡船,如果再不下船,估计就要给鲲船打杂才能混口饭吃了。两人脾气相投,就约好一起南下,至于何时分道而行,暂时不去理会。
张山从包袱里拿出一只铜铃系挂在桃木剑尾端,跟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听妖铃,在道门之内最是盛行,类似练气士人手一幅的白泽图。小道这串铃铛品相最低,只能算是入门的降妖器物,灌注灵气之后,在数个时辰内只能感知到高出小道一个境界的山泽妖怪。小道如今才三境,这意味着若是有第五境的大妖,小道便无法察觉到。”
陈平安欲言又止。哪有跟人见面没多久,就自己报上修为深浅的?
再就是“第五境的大妖”也让陈平安有些吃不准,难道自己和这个龙虎山外山弟子混的不是一个天下,一个江湖?自家那两个小家伙可都是中五境的练气士,青衣小童还不是每天嚷嚷着争取不被人一拳打死?
陈平安虽然一肚子疑惑,可是对张山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张山没有注意到陈平安的疑惑,还在那里絮叨:“不过陈公子放心便是,咱们山上有个说法,任何一座门风正派的宗字头仙家,辖境千里之内绝无大妖作祟。道理很简单,大妖们没那胆子为祸人间,一旦被中五境的仙师知晓,说不定当天就要授首,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是。
读书人入山访仙一直是历代文人笔札里的重头戏,神仙乔装打扮游戏人间亦是。山上山下,两者之间,藕断丝连。
陈平安也是登船之后才知道包括东宝瓶洲在内的三洲版图内,像龙泉这样的地方少之又少,许多老百姓终其一生劳劳碌碌,都不曾看到过一次所谓的山上神仙。
张山是个地地道道的热心肠,闲聊之后,听说陈平安出门在外,竟然连一卷白泽图都没有携带,便死活要将自己的那卷白泽图送给陈平安,说这幅卷轴不过花了两三文雪花钱,而且与那听妖铃如出一辙,是最入门的廉价物件,出自一家私人作坊,粗糙不堪,刊印马虎,便是送礼都觉寒碜,既然陈平安是以备不时之需,那就刚好拿去先用着,反正他早已烂熟于心。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善财童子遇上散财童子?陈平安不敢白收,就手入袖中驾驭方寸物十五,取出两文雪花钱交给张山。后者犹豫了一下,便只收了一文,还说这么老旧的物件,一文钱都卖贵了。
入山一事,张山恐怕再跋山涉水十年都未必比得过泥腿子陈平安。所以陈平安走得很是闲庭信步,张山虽然不至于气喘吁吁,却绝不轻松。
陈平安没有像在鲲船上那般谨小慎微,时时刻刻都刻意加重行走之时的脚步动静。一来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心弦需要松弛有度。二来行驶于云海的鲲船和鲲船下边的国土山河有着天壤之别,他不需要太过小心,便是寻常的三境武夫单枪匹马游历行走于一国疆域都不会有太大威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陈平安对张山很放心。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陈平安极为信赖,就像之前看到站在学塾外的齐先生以及站在家门口的李希圣。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就这样过去了两旬时光,一路上顺风顺水,并无波折,陈平安和张山的关系也越发亲近。陈平安会毫不掩饰地修行六步走桩,停步休憩的间隙就会练习剑炉。而张山修行的竟然是五雷之法,因为林守一和玄谷子的缘故,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
张山经常摆出各种奇怪姿势,比如金鸡独立,以手握拳重击腹部某处气府,发出极有规律的呼啸之声,或是手肘弯曲、手指抵住脖颈经脉,另一只手的双指并拢作剑,闭紧嘴巴,腹如雷鸣,发出闷闷的噫吁声调。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遇到对待修行孜孜不倦,比起自己练拳丝毫不差的人物。这恐怕也是两人能够一直结伴南下的关键所在,都吃得了苦,还能够乐在其中。
偶尔,夜幕降临,两人寻找到一处遮风挡雨的住处,或古庙或山洞,燃起篝火,张山会跟陈平安说起北俱芦洲剑修与道士的不同待遇:同样是一件法宝灵器,剑修出手购买,十文雪花钱就能买走;道士去买,可能就要出双倍价格。性情温和的张山说到这里,破天荒地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说以后若是可以,他一定要改改这些规矩。
张山之前确定陈平安是练武之人后,其实百思不得其解。若说练气修仙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那么习武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一样是要吃掉金银无数。他张山自打下山之后就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偶有所得,都在百般权衡之后,换成了一张张能够傍身保命的符箓或一两件最适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好比最简单的一张神行符,能够帮助他在遭遇大妖的险峻时刻快速脱离战场,去往几里地外,就要耗费他三十文雪花钱。一文雪花钱至少价值百两纹银,这意味着张山在市井百姓人家要靠着自己本事挣来至少三千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张神行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