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主人终于开口说话,大概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嗓音沙哑如石磨钝刀,但是气质清雅,神色从容,非但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打趣:“佛家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徐远霞环顾四周,抬头瞥了眼二楼的美人靠,收回视线,讥笑道:“哟,还有心情跟我在这儿磨嘴皮子,看来是有些倚仗了。也对,凭你的出身和这份五境垫底的练气士修为,说不得在这百年之间,早已经营了偌大一份腌臜家业,否则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虽然肯定是没脸皮去认祖归宗了,但是在外边,没少做扯虎皮做大旗的勾当,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动你分毫。”说到此处,徐远霞已经怒极,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是也不是?!”
古宅主人微笑不语,眼眸深处有些怅然。
徐远霞厉色道:“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你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斩妖无情了!”
古宅主人在徐远霞出刀之前,喟叹一声,有些愧疚,然后咬破手指,在剑身之上画符写字,以自身精血写就一封青词丹书。
青词宝诰是道教科仪之一,相传在远古时代就能够上书神灵,直达天庭,勾连天地,一旦精诚所至,被神灵接纳,便有种种神通降临于身。例如写给雷部神灵的青词,一旦显灵,甚至能够手握雷电,金身护体,短时间内如同莅临人间的雷部神将,妙不可言。
“难怪影壁那边留有上等青词的残余气韵,你这鸟人竟然是神诰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难赎!”徐远霞气得几乎要跳脚,一刀劈出,倾力而为之下,光华爆炸,衬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昼。
对于见惯了古怪事和凄惨事的他来说,妖魔鬼怪的暴虐行径再令人发指,他都不会太过震惊,因为那就是他们的天性。若是他们与人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他从来都是竭力打杀。可是一个练气士弃明投暗,仗势欺人,这才是最让他愤恨的。
暴怒之下的徐远霞气势惊人,一时间院子之中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不幸落进小院的雨水尚未触及青砖地面就已经在空中化作齑粉。
虽然使出了师门绝学,可是古宅主人的精神太过萎靡,皮囊腐朽,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境界勉强维持在五境门槛上,但是气机早已所剩无几,如河床宽阔却无多少水源的溪涧,几乎就要干涸见底了,这也使得剑身之上的青词宝诰为长剑增加的攻伐力度十分有限。
绣楼二楼,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终于忍不住现身,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随着她的出现,院墙那边,还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树木根须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原本已经稳占上风的徐远霞顿时险象环生,但他浑然不惧,身形在院中辗转腾挪,躲过一支支树根箭矢,顺便一刀刀斩断擦身而过的暗器。他气概豪迈,身陷险境却放声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树精鬼魅!来得好,徐某人就斩断你的全部根须,到时候留你一口气,要你在烈日下曝晒而亡!”
张山从游廊上飞奔而来,两条小腿上各贴有一张黄纸符箓,使得他奔跑如一阵清风,让人眼花缭乱。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喊道:“徐大侠,小道来助你杀妖!”
徐远霞被一截树根撞在肩头,高大身形借着巨大冲劲在空中旋转一圈,一刀砍断那树根。摔落地面的树根犹扑腾不止,而缩回墙面的那截树根,断口处有黑血渗出,散发出腥臭气息,加上阴沉雨水,使得院子里瘴气横生。好在他一身武道真意流转不停,如一层金光庇护体魄。眼见着年轻道人过来凑热闹,他吐出一口血水,气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领!但是莫要帮倒忙,带上你的朋友速速离开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镇备好美酒等着犒劳徐某人,这就是帮了天大的忙了!”
张山却不愿就此离去。斩杀妖魔,为民除害,他义不容辞!身为龙虎山天师府一脉的旁支弟子,哪怕关系再疏远,哪怕跟那个道教圣地隔着千山万水,他张山哪怕再籍籍无名,道法微薄,也是张家正统天师的千万候选人之一!
张山双腿所贴符箓正是他重金购买的神行符,能够支撑约莫一炷香工夫。
神行符又名甲马符,顾名思义,能够帮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马,仿佛上古神人御风巡狩,因此得以跻身符箓丹书九阶流品当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贵,对于战力欠缺、体魄孱弱的张山来说,也物有所值。
擒贼先擒王。张山双指掐剑诀奔走于游廊当中,抬头望向绣楼二楼,道:“急急如律令,去!”背后桃木剑嗖一下飞掠而出,却也不是直直杀向绣楼廊柱那边的树精女鬼,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划出一个精妙弧度,最终绕过廊柱,从侧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帮助楼下夫君压制徐远霞的宝刀锋芒,此刻还要分心对付这柄破空呼啸而来的桃木剑,便顾不得遮掩容颜。原来她半张脸庞血肉腐烂,蛆虫爬动,白骨惨然,仅剩半张稍稍完整的容颜也满是如瓷器的冰裂纹,这副令人作呕的恶心姿容,胆子小一些的凡夫俗子看了恐怕当场就要吓死。
数根拇指粗细的青色树枝从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缠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钉入女鬼脸庞的桃木剑。刹那之间,桃木剑上亮起一粒黄豆大小的银色符光,在剑身上下滚动流走。一点灵光即符胆,使得那些树枝如遇烈火,滋滋燃烧,青烟阵阵。
女鬼如遭雷击,撕心裂肺般哀号一声,赶紧扭过脖子,不敢再看那点灵光,猛地一挥衣袖,几乎要被烧成焦炭的树枝裹挟着桃木剑一起被甩入绣楼闺房内。
女鬼转头之后,由于动作太大,脸上血块和蛆虫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她轻轻呜咽起来,不知是疼痛还是难堪。
“莺莺!”古宅主人看到这一幕后,轻呼出声,情难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闺名。
他心痛不已,凄然道:“你们欺人太甚!为何要与淫祠山神狼狈为奸,如此逼迫我们夫妇?!拙荆虽是鬼魅精怪之身,可从无害人之举,百余年来,我除了以自身气血维持拙荆生机,不过是以古宅为阵眼,吸纳方圆三百里的阴气秽气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夺山水气运为自身修为。你们一个自诩为豪侠,一个身为道人,为何不去找他的麻烦,反而来此咄咄逼人?!”说到这里,他悲愤大笑,“就因为我们夫妇不是‘人’,姓秦的贵为山神,你们便觉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腐败、气血几无的古宅主人横剑在胸前,低头凝视着那抹雪亮剑光。
曾几何时,宗门巍峨,青山绿水,仙鹤长鸣,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里修习剑术,熟读一本本青词宝诰,也曾是一个有望跻身中五境的年轻俊彦。只是突然一封家书寄到山门,说是与他青梅竹马且有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缠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经无力回天。家书要他安心修行,因为哪怕下山,也多半赶不及见上姑娘最后一面。家书末尾,父亲还暗示他,这门婚事绝不会成为他以后在神诰宗往上走的阻碍。
他烧毁家书,仗剑下山。回到家乡之时,姑娘已经死去。他一意孤行,动用神诰宗秘术,以心头血书写了一张招魂符,带着姑娘的尸体,牵引着她残留的魂魄连夜赶往深山老林,日出则藏身于洞穴,日落则匆忙赶路,试图寻找一处阴气浓重之地,希望能够帮助她还魂回阳。之后百余年间,他花光家底、费尽心思、耗尽修为建造出了古宅,盗取了古榆国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门秘术,将姑娘的魂魄与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无足,唯有树根,整栋古宅既是帮她续命,也是画地为牢……他们在绣楼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遥拜父母高堂,最后夫妻对拜,从此相依为命。只有姑娘的贴身丫鬟对他们不弃不离,从青丝少女变成了白发老妪。
往事不堪回首。古宅主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如此,我们夫妇苟活也无甚意思了。”
徐远霞伸出一只手,高高举起,做出休战的姿态,沉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隐情?”
古宅主人惨笑道:“淫祠山神觊觎古宅已久,我在今年开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点修为很难抵御那些鬼祟之辈的阴险试探了,便不得不违背良心和誓言,书写一封密信去往宗门,希望宗门能够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来帮着震慑那座山神庙,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没有消息传回。这也正常,宗门不对我赶尽杀绝就已经足够仁至义尽,谁还愿意掺和这等腌臜事?若是换成我在山上,听闻这种宗门丑事,估计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门户了吧。”
张山来到徐远霞身前,低声解释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时间不多了,若是他们使诈,小道可就真要带着朋友一起撤退了。”然后他又蓦然一笑,“不过小道觉得那男子所言不虚。”
徐远霞有些为难。人心鬼蜮,笑脸魍魉,世事难料啊。若是真有神诰宗弟子愿意来此,哪怕只是一个二三境的外门修士,都可以证明古宅男女的清白。
神诰宗作为东宝瓶洲道家执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为定海神针,说句不太厚道的话,哪怕是个打扫山门阶梯的杂役弟子说的话恐怕都要比外边小门派的掌门管用。
在场四位,虽然大战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丝毫分心。尤其是莺莺,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主人保护得很好,这场大战却被徐远霞砍断无数根须,更被那把桃木剑吓得不轻,虽然内心深处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当真到来的时候,仍是让她惊慌失措,只觉得自己永远是夫君的累赘,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就在此时,二进院落那边出现了两道声势惊人的强大气息。虽然之前古宅男女就听闻那边的打斗动静,但忙着应付徐远霞,实在无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当老妪已经恢复清醒,正在阻拦潜入古宅的阴险小人。然后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来也匆匆去更匆匆,还说着什么“本命飞剑”和“剑仙”的怪话,像是遇上了真正的山上神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远遁。
徐远霞轻声道:“小道士,去瞅瞅。”
张山愣了愣。虽然这大髯刀客说得云淡风轻,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却是要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又悲凉。激荡的是自己终于遇上了同道中人,愿意不惜性命除魔卫道,在龙潭虎穴亦是气概如旧,这正是他这辈子最渴望成为的人物;悲哀的是自己总是这般无用,碌碌无为。
张山默默召回桃木剑接在手中,靠着腿上神行符最后一点效力转身疾走。
古宅主人皱眉深思,不知那边的变故是喜是忧:难道神诰宗真的派遣门内弟子下山至此?
莺莺担忧他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此番大战更像是一通催命鼓。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缓缓向前,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绣楼一起遮蔽的庞大身躯第一次显现,二楼美人靠被从当中破开,像是站在巨大树墩上的女子倾斜落在院中,身后是一大截横斜在空中的苍老树根。她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扶住古宅主人的脸庞,咿咿呀呀,只恨自己无法言语。古宅主人轻声安慰道:“莫怕莫怕,说不得真是宗门派人救援来了。”
徐远霞见此情景,叹息一声,长刀拄地,心想眼前夫妻二人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可这份情意,做不得假。
陈平安在吓退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之后,便捡起那颗甲丸圆球收入方寸物中,然后悄无声息地赶到三四进院子的游廊,刚要让两柄飞剑掠出养剑葫杀敌,就发现大战停歇,双方暂时没有拼命的意思。他听着古宅主人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便有些吃不准真伪,于是开始屏气凝神,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后。
当徐远霞让张山离开的时候,陈平安略作思量,脚尖一点,身形拔高,踩在廊柱之上,往三进院子弹射出去,双手在前方横梁上轻轻一拍,好似游鱼浮水一般从中顺畅穿过,很快就从三进回到二进院子,飘然落地,坐在原先住处的厢房门槛上。
在他屁股刚刚坐实的瞬间,张山就一头冲了过来:“陈平安!”他火急火燎道,“咱们拿上东西赶紧走,徐大侠要我们赶紧去往小镇,事情曲折,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陈平安站起身,突然指向古宅大门那边:“有人闯进来了。”
五名道士在进门之后纷纷收起油纸伞,绕过影壁,折入游廊当中,向他们这座院落大步而来。他们身穿一袭素雅高洁的精致道袍,头顶道家三教之一的鱼尾冠,气势非凡。为首的老道人在夜幕之中仍是眼神炯炯,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中人。其余四人,有弱冠年纪的青年道人,手持铜铃,背负乌鞘长剑,剑穗为一长串金黄色丝结,异常醒目;有一对相貌酷似的少年男女,神色倨傲,一人腰间悬挂盘曲起来的漆黑长绳,一人腰间斜挎一根青黄相间的漂亮竹鞭;还有一个笑嘻嘻的稚童,因为个头最小腿最短,便显得尤为走路带风,大摇大摆,手里拎着一根不起眼的长条木块,却篆刻有“万鬼俯首”的古字。
青年道人轻声笑道:“师父,是人非妖。”
老道人点点头,便不再理会站在厢房门口的陈平安和张山,径直前行。
后边男女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对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只是打量了几眼张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觉得有些新鲜。
五名道士就这么把两人晾在身后,张山放心不下徐远霞,拉着陈平安远远跟着。
老道人在跨入三进院落之后,猛地怒喝道:“孽障杨晃!还不滚出来认罪!”
绣楼下的古宅主人听闻这个熟悉嗓音后,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那个老道人毋庸置疑是神诰宗内门弟子,这意味着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门虽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谱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调查此事,这意味着姓秦的淫祠山神注定要吃不了兜着走。而忧的是,老道人与他是同一年进入神诰宗的天之骄子,并且各自的师父是师兄弟,但是两人的关系却极其恶劣。如今老道人是高不可攀的仙师,他则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贱伥鬼,若是老道人公报私仇,他能如何?毕竟,老道人身后,而非他杨晃身后,是拥有一洲道主坐镇山门的神诰宗。
杨晃让莺莺躲在自己身后,轻轻将长剑刺入地面,面向游廊,长揖到地:“杨晃愿意接受宗门责罚。”
老道人意气风发地走近他,扯了扯嘴角:“杨晃,百年不见,混得挺风生水起啊。”
徐远霞转头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装束后,并未上前攀交,而是向杨晃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贤伉俪了,在此诚心赔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当挺身而出。”
徐远霞行走江湖二十载,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杨晃跟神诰宗老道人的不对付。福祸相依,不外如此。这五个光鲜道士,只差没在额头上贴“正派人士”四个字。
老道人负于身后的手掌悄悄做了个宗门独有的手势,其余四人立即飞掠出去,各占位置,围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青年道人还站在了高墙之上,看这架势,可不像是靠山到来该有的排场。
杨晃伸手握住莺莺的手,轻声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莺莺依然口不能言,呜呜呀呀,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说那句“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就这么一下,蹲在游廊栏杆旁的陈平安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出来。
儿时记忆早已模糊,但是有一幕,陈平安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木讷汉子,可能一辈子就只说过一句情话:“下辈子咱们还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啊?”
当时正在缝补衣裳的娴静女子只是笑着反问:“怎么就会不在一起了?”
当时陈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怀中,年纪太小,对于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语没什么感触,但是爹娘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让他记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平安越来越觉得,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好像一辈子是不够的。
张山无意间发现陈平安的异样,抹了抹自己脸颊,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满脸是雨水吧?何况这场滂沱大雨到了现在已经变作绵绵细雨了,便是不撑伞都无妨。他有些担心,问道:“陈平安,没事吧?”
陈平安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挤出个笑脸,摇头道:“没事没事,今晚这么多古古怪怪,太吓人。我这个人比较后知后觉,之前顾不上惊吓,现在没事了,才敢放开了哭。”
张山十分佩服,伸手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转过头去,忍住笑道:“你就当我没看到。”
神诰宗老道人环顾四周,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杨晃,啧啧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对苦命鸳鸯。杨晃,你觉得贫道会如何处置你们?你说是按照宗门的金科玉律办呢,还是按照你我之间的师兄弟情谊行事呢?”
杨晃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只是最后,他似是要跪下身去,只求老道人法外开恩。
徐远霞正要开口说话,老道人转过头去,眼神阴沉,一声暴喝:“闲杂人等,乖乖闭嘴!神诰宗清理门户,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
徐远霞气得眼珠渗出血丝,恨不得一刀抡起就劈砍过去,但是最后也只能颓然叹息。这种宗门大派的家务事,外人胆敢掺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就在此时,陈平安转头悄悄递给张山一颗圆球:“张山,从现在起,我们两个就算是不认识了。这东西你收下……”
张山一把推回,凑过脑袋轻声道:“陈平安,你可千万别胡来,只要你先动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这些正道仙师,小道晓得如何对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记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时候,你别出手帮忙,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了。”
陈平安问道:“这也行?”
张山笑脸灿烂道:“试试看,如果不行,你再顶上呗。”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绣楼广场,大声道:“诸位先听小道一言!”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这名外乡道士,神色各异。腰间绑有一团乌黑绳索的少年道人摘下绳索随手一抛,绳索便如一条灵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间将张山给捆了起来。粽子似的张山摇摇摆摆,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少年道人冷笑道:“凭什么要听你废话?一个来历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将你丢出院子。”
张山愤怒道:“小道姓张名山,来自北俱芦洲,师从凌霄派火龙真人,更是族谱有据可查的龙虎山张家子弟!此次远游四方,来到东宝瓶洲磨砺道心,是为了完成龙虎山山门的考验。只要小道返回家乡,就能够成为天师府金玉谱牒的在册道士!你们神诰宗好大的威风,竟敢如此欺辱龙虎山张家人!”
江湖经验不够的少年道人有些蒙,一时间没了跋扈气焰。显而易见,他是给“龙虎山天师府”给震慑到了。拿神诰宗与之掰手腕,还真没有底气。
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能够流传到东宝瓶洲的宗门,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更是赫赫有名,不隶属于道家三教任何一脉,是自立门户的一方道统。张家天师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剑,道法无边,杀力无穷,那真是在神人辈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够跻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
张山乘胜追击,一脸正气,死死盯住那个眼神阴晴不定的领头老道人:“杨晃作为神诰宗的前弟子,为一个‘情’字沦落至此,便是小道这些外人看来,也觉得可歌可泣,要为他夫妇二人掬一把同情泪。神诰宗作为东宝瓶洲道统之首,想必也该有与之匹配的气度才对。”
年纪最小、手持古木长条的神诰宗小道童轻轻扯了扯少女道人的袖子,悄悄问道:“师姐,我觉得那个张天师说得挺对的,你觉得呢?”
少女道人摇头道:“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别当真。”
陈平安大开眼界,但是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向绣楼屋脊那边,有些疑惑。
张山想要伸出手指指着那个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气势,但是发现自己被绑得结结实实,便干脆向前跳了一步,冷笑道:“何况老仙长与杨晃有多年同门之谊,今日他乡遇故知,为何是刀兵相见,而不是把手言欢?我张家天师,不管在册还是记名,游方四海时只要遇上,必然一见如故,怎么偏偏你们神诰宗就没有这等氛围?再说了,小道虽是龙虎山张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却也晓得法理不外乎人情的浅显道理。老仙长该不会是跟杨晃有旧怨,因此不顾宗门气度,非要将这对夫妇往死路上逼吧?不过小道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老仙长一看就是心胸豁达之人,此间事了,小道必然会为老仙长和神诰宗扬名,哪怕将来到了祖庭正宗的龙虎山,只要提及神诰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双手负后的老道人眯起眼,笑而不语。
站在墙头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说了一通谁都听不懂的言语,张山正犯迷糊,那青年又转回东宝瓶洲雅言,居高临下,伸手指向张山,大怒道:“你这骗子,贫道以北俱芦洲官话问你话,为何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在东宝瓶洲胆敢冒充龙虎山张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统,你知道神诰宗一样有资格将你拿下吗?还不跪下认错!”
没想到碰到一个比自己还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张山勃然大怒,开始用真正的北俱芦洲雅言大骂那个青年道人,然后转回东宝瓶洲雅言:“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好一个神诰宗,好一个东宝瓶洲道主!”
不承想那墙头上的青年道人根本不理睬张山,已经转头望向老道人,笑眯眯提议道:“师父,初步判定此人并非来自北俱芦洲,至于是不是龙虎山张家弟子,还需慢慢确定。不如将其拿下丢在一旁,咱们先行清理门户,处置了那对伥鬼树精再谈其他?”
老道人似乎意有所动,正要开口说话,徐远霞终于忍不住心胸间那口恶气,果真如先前所说那般,手持宝刀,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无名小卒,没办法要神诰宗的仙师卖什么面子,但若是诸位仙师想要责罚杨晃,依法办事,徐某人便洗耳恭听,领教一下‘宗’字头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无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给个说法就要打杀杨晃夫妇,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几十斤肉不要,只凭手中一口刀,也要领教领教诸位仙师的通天道法!”
神诰宗少年道人突然问张山:“你既然自称出身于龙虎山位于北俱芦洲的小宗门派,那可有通关文牒能够证明你来自北俱芦洲,且是张家子弟?若是证明不了,假冒龙虎山张天师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山面有难色,流露出一丝犹豫。徐远霞也有些头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气用事,冒充龙虎山上黄紫贵人的远亲,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权力督查一洲道统的神诰宗手中,是要吃大苦头的。一洲道主,职责所在,归根结底只是四个字,但分量极重,叫作“正本清源”。
张山深吸一口气,转头道:“陈平安,帮忙从我包袱里取出通关文牒。”
杨晃苦笑一声,转头看了眼莺莺。莺莺似乎看出了夫君的心思,点了点头。杨晃这才转过身,朗声道:“徐侠士、张道长,你们的好意,杨晃心领,若有来世,必当回报!今日神诰宗是以公法定罪还是以私怨报仇,杨晃与拙荆全部承担便是。只是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那位姓陈的小哥,可别以为我神诰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绝非如此,绝非如此!”说到最后,杨晃笑声肆意,好似百年苟活,心情从未如此轻松快意。
他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诰宗!”略作停顿,又指向那个老道人,“像你这种修道不修心的蠢货终究是少数。难怪百年光阴弹指而过,你赵鎏还是只有五境修为。哈哈,百年之前我杨晃就已是五境练气士,如果没有记错,你赵鎏当时才三境柳筋境?好一个‘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这种心怀不轨的王八蛋了!”
杨晃一番话说得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却让赵鎏手底下那拨宗门晚辈听得面面相觑,颇为难堪。尤其是那个称呼赵鎏为师父的青年道人,杀机毕露,背后长剑在鞘内蠢蠢欲动,竟然是一名剑修。不过杨晃的言语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窝:他师父赵鎏在三境滞留数十年之久,他亦是如此。一步步从惊才绝艳、有望跻身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沦为前途渺茫的绣花枕头,几乎终生无望炼出一柄本命飞剑,他在神诰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内一落千丈。遥想当年,他甚至能够与那双享誉一洲的金童玉女偶尔聊上一两句话,这是何等殊荣?!尤其是贺小凉,当年闲聊之时,她还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礼节性的笑意又如何?要知道,她可是一个连陆地剑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风雪庙剑仙还是东宝瓶洲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修。到头来,他却只能跟随一个大道无望的师父,带着这群小屁孩在山脚下的烂泥塘里摸爬滚打,美其名曰历练修心,一路上斩杀些灵智未开的阴物,降伏几头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后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宗门孽徒、树精女鬼纠缠不休,这算个什么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剑。反正杀的也是伥鬼树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济也是三境剑修,与金童还积攒着些点头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责罚,也不过是面壁抄书之类的,怕什么?
一个促狭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剑可不能随便出鞘。”
众人循着声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那边的夜幕涟漪阵阵,轻轻荡漾,那个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隐身符箓,其实一直就在屋脊之上隔岸观火,此刻缓缓显出身形,是一个身材不那么苗条婀娜的少女,倒也谈不上臃肿肥胖。她有一张红润圆脸,身穿红缎子衣裳,很有福气相。
赵鎏有些惊慌,连忙拱手作揖道:“拜见傅师叔。”
踩在一把长剑之上的圆脸少女疑惑道:“你认得我?”
赵鎏满脸笑容:“神诰宗子弟,无论内门外门,岂会有人不认识傅师叔,那也太过孤陋寡闻了。”
圆脸少女突然黑着脸冷笑:“怎么,我跟金童告白失败的糗事整座宗门都已经知道了?是哪个长舌妇或是闲散汉告诉你的,说出来听听,我回到宗门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不但赵鎏一头雾水,其实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之所以认得出这位傅师叔,可不是因为什么告白不告白,而是因为她的靠山惊人。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御剑笔直冲入云霞,然后从百丈千丈高空一头撞下,只在离地两三丈的高度紧急御剑拉升,贴地飞行,潇洒远去。寻常剑修谁敢这么不要命?谁会不记住这位小祖宗?再说了,她在两年前试图在离地一丈的高度转向,结果就那么一头撞入地面,连人带剑以一个干脆至极的倒栽葱姿势孤零零地杵在那边,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观子弟一个个哑口无声。最后还是靠着与她关系极好的贺小凉的一番训斥,才让她收敛许多。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她就从五境破开瓶颈,成功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又开始御剑神诰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门口逛荡,让习惯了清净修行的宗门长辈们一个个不胜其烦。但是她的太姥爷生前曾是神诰宗现任掌教祁真的传道恩师,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对这位恩师后裔甚至比对金童玉女还要偏爱。
那傅师叔一看众人表情,立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并且还说漏了嘴,恨不得当场就御剑远去千万里。但是一想到贺姐姐和那个狗屁金童的交代,只好忍着怒火和羞愤,板着脸站在屋脊上开始酝酿措辞,好早早打发了那对无足轻重的古宅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