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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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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后会有期(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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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质儒雅的老者又深深望了一眼宋雨烧身后的背剑少年,复杂深邃的眼神一闪而逝,好像既有激赏认可,又有遗憾,还有几分缅怀。最终老人没有说什么,收回视线,再次提醒周矩:“不得故意延误行程,速速返回书院,另有重任交付与你。”

周矩眼前一亮:“是北边的事儿?”

儒家圣人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说什么,只是对满堂江湖豪客微笑道:“大道殊途同归,武学一样贵在养心,方可洞彻天道之妙,反哺武道根基。希望在座各位莫要忘却侠义之心,我观湖书院也愿意对各位敞开大门,用以自省悟道,尽心知性。”

圣人一番言语点拨,如春风化雨,却又点到即止,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妙不可言的感觉,大堂众人顿时为之折服。这才是真正的圣人气度,书院高风。于是早已站起身的梳水国黑白两道豪杰枭雄不约而同地作揖拜礼,比起先前震慑于周矩的书院身份,这一次作揖显然更加心悦诚服。

观湖书院山长的身影在空中消散,空中随之泛起一阵阵金色的光线涟漪。

在离去之前,圣人又以心眼神通看了一眼背剑少年,感慨万千。山崖齐静春,果真选择了这个暂时才在武道四境门槛上的大骊少年做那些嫡传弟子的护道人。

观湖书院中除了寥寥数人,无人知晓此事,这位圣人也是此刻亲眼所见,才循着蛛丝马迹,推演出一些道路远处的风光。

与此同时,圣人以心声告诫周矩:“巨然,不管你在少年身上看到了什么,都不可妄言妄动,切记慎言慎行!”

周矩以心声笑着回复道:“先生,见贤思齐焉,这点道理,弟子岂会不知?”

圣人已去,周矩发现自己腰间的那枚玉佩也消失了,原来是被自己的先生取走了。他不再回头望向大堂,只是唏嘘不已。一直到走出剑水山庄的大门,他才回头望去,笑道:“大开眼界。”

他周矩,虽然如今只是观湖书院的贤人,但是哪怕是崔明皇这般的宝瓶洲大君子,一样不敢轻视他分毫。不单单是周矩的儒家修为不容小觑,也不仅仅是贤人跻身君子又被打回贤人的那场经历,而是周矩能够看到他那位圣人先生都看不到的某些景象。因为这份天赋异禀,学宫圣人都曾亲自嘱咐观湖书院的山长要小心呵护周矩,绝不可让周矩误入歧途。

在周矩眼中的世人,是真正名副其实的“众生百态”,所有修行中人,尤其是儒家门生,都会将一些蕴含特殊意义的精神气具象化为某些奇异景象,多是一个个米粒大的小人儿,待在周矩眼前之人的身上,或是气府之中。

比如一个看似朝气勃勃的书院贤人,他的小人儿却是佝偻蹒跚,汗流浃背,如同在负重登山;一位以古板著称,治学严谨的夫子,脑袋附近却有浓妆艳抹的飞天女子盘桓不去;一名死气沉沉、暮气深深的书院学子,内心中却有一个大髯剑客在气府之间豪迈游历。

曾经被周矩一顿饱揍的那个贤人,满嘴仁义道德,在书院向来以作风严谨、妙笔生花著称,但是周矩却看到那个贤人的书页之间满是彩蝶、蜜蜂萦绕,充满了脂粉气,此外还有一柄沾满蜂蜜的锋利飞剑胡乱飞掠。

这种人,周矩看不惯,只是恪守师训,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山崖书院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传言齐静春身死道消,山崖书院更是从大骊迁到大隋,门庭冷落,那一文脉的香火几近凋零,那个贤人便公然落井下石,大肆抨击齐静春的经世学问,以此作为沽名钓誉的养望手段,希冀着借此机会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欢心,成功跻身君子。周矩对那支敌对文脉谈不上好恶,但是对这个口蜜腹剑的贤人——关键是此人还假借自家先生的文章宗旨以攻讦山崖书院——那是真讨厌,所以他便出手打得那家伙半年时间没好意思出门。

崔明皇心中的景象是一幅山河社稷图,幅员辽阔,但是硝烟四起,支离破碎,在此人心相之中,绝无一粒小人儿。而那位宝瓶洲的首席大君子,风流儒雅,名动一洲,本相竟是一个质朴老农,守着庄稼地,勤勤恳恳。

周矩自幼就拥有这份不见经传的古怪神通,且他读书过目不忘,文思如泉涌。他九岁时秘密进入书院,跟随先生学习圣人教诲,十四岁成为贤人。之后依然待在先生亲手打造的一个学庐里,深居简出,一年到头只与师兄师姐们打交道。二十岁跻身君子后,经过文庙一件礼器的鉴定,周矩很快又被发现了“正人”迹象,有望追上两位宝瓶洲的大君子。

周矩走在剑水山庄通往小镇的大路上,叹息一声:“有点自惭形秽啊。”

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周矩身侧,轻声问道:“巨然,可是看到了什么奇怪景象?”

周矩笑道:“我的好先生,你能不能别这么吓唬弟子?如果给你吓傻了这么一棵好苗子,先生就哭去吧。”

书院山长的缥缈身影与周矩并肩而行,周矩微笑道:“先生,这一次,我可不想与你说了,馋死你。”

圣人哈哈大笑:“也好,你就等着回书院吃板子吧。”说完这才真的离去。

周矩独自行在异乡路上,啧啧称奇,摇头晃脑。

陈平安的气府有一颗分明是别人赠送的金身文胆,却能够与其神魂相容,毫无排斥,故而小小少年有一丝正人君子的气象。少年行路之间,两袖有清风,两肩像是挑着向阳花木,草长莺飞,更是美丽动人。

有红脸小人儿打着酒嗝,晃荡着朱红色酒葫芦;有草鞋小人儿临水立桩,翻山走桩;有个翻书的小人儿,发髻别有簪子,低头看书,像是处处都有拦路虎,所以眉头紧皱;还有个数钱的小人儿盘腿而坐,眉开眼笑,时不时拈起一粒钱币放在嘴里咬一咬,或是用袖子擦一擦;一个小人儿,满满的珠光宝气,四处奔跑,这里递出一样东西,那边双手奉上另一件,像是在不停送给别人自己的心爱物件儿……

明明奇思妙想那么多,种种执念根深蒂固,却仍是心思澄澈,天底下竟有这么奇怪的少年郎?周矩收敛笑意,喟叹一声。他嘴上说见贤思齐,可是却一点都不想成为那样的少年,因为做这种人,应该挺累的。但是如果能够跟这种人成为交心的朋友,应该挺好的。

周矩想到一件事情,身形骤然拔地而起,高入云霄,御风远游。脚下就是梳水国的山河大地,云海间隙,依稀可见山脉起伏。周矩自言自语道:“这趟见识过了俱芦洲的道教天君,要不然我听从那人的建议,挑一座大一点的福地,以谪仙人的身份下去领略一下别处风光?否则我当下这境界雷打不动好些年了,真是占着茅坑拉不出屎。”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周矩因着那份神通已经看到了自己那么多秘密。观湖书院圣人的大驾光临,可能对梳水国江湖人士来说是百年一遇的奇景,可对于陈平安而言,其实谈不上如何震惊。不管是在家乡骊珠洞天,还是之后去往大隋,陈平安已经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甚至在那幅文圣老秀才的山河画卷之中,陈平安见过了中土神洲的那尊穗山大神,亲手递出了那开山一剑。

在山庄大堂内,陈平安没有停留太久,因为宋雨烧在说了一句话后,很快就离开了。那句话,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万丈波澜:“前来围剿山庄的朝廷万余兵马,已经自行退去。”

那个少女嬷嬷,其实跟他俩一起返回了山庄,但是她不敢面对一个书院贤人,只是躲在暗处。好在圣人和贤人都没有计较,这让她大有劫后余生的雀跃,在确定书院两人都离开山庄后,这才进入大堂,落座后与宋凤山以心声交谈。

宋凤山的妻子开始纵横捭阖,安抚群雄。

一言不发的宋凤山神色大定,在如释重负之余,心情又有些复杂。爷爷宋雨烧,果真一人一剑挡在了大军之前,而且还凿阵擒获了大将军楚濠,省去了他宋凤山许多谋划。不仅如此,爷爷和那个深藏不露的少年剑仙在深山之中,联手被自己那封密信说服的青竹剑仙苏琅,反过来截杀设伏的古榆国剑尊林孤山、买椟楼楼主。林孤山被苏琅一剑削去项上头颅,那柄绿珠成为苏琅“剑仙杀剑尊”的最好证物,只可惜买椟楼楼主以秘术负伤逃离,可能会是一个变数。

宋凤山暗中对少女笑道:“按照约定,事成之后,我会帮你成为梳水国朝廷敕封的一方山神,使你能够拥有金身,享受香火。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成为金身神祇之后,你如果想要境界暴涨,躺着享福,还是需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未来几十年内,违背你的心性,捏着鼻子做好事,以便赢取民心。如果你违约,难改暴虐,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坏我大事,到时候你我之间,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少女以心声媚笑道:“少庄主算无遗策,奴家可不敢自找苦吃。”

宋凤山凝声道:“还得麻烦你去趟州城,通知韩元善,局势有变,还会有观湖书院的人找他的麻烦,至于他还要不要以楚濠的身份跻身梳水国庙堂中枢,就看他自己定夺了。”

少女哀叹一声,站起身,准备去往州城提醒情郎韩元善:“奴家真是个劳碌命。哦,对了,你记得跟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讨要一枚从楚濠身上夺取的甲丸,不管是花钱买还是靠人情交换,东西一定要留下来,以后若是我家元善执意要富贵险中求,假扮楚濠,这枚甘露甲会是关键之物。”

宋凤山回复道:“我自有计较。”

少女知晓此人冷血的枭雄心性,不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就此离开大堂。

一老一少走向山庄给陈平安安排的院子。

先前在山间归途,先是潜伏已久的买椟楼楼主偷袭陈平安,之后就是剑尊林孤山赶到缠住宋雨烧。若是陈平安和宋雨烧处于巅峰状态,胜负毫无悬念。但是陈平安神意损耗严重,对于初一和十五的驾驭,远远不如凿阵时那么娴熟如意,使得他跟第二次交手的买椟楼楼主打了个旗鼓相当。宋雨烧略占上风,但是林孤山气势正盛,一时间宋雨烧无法脱身,帮助陈平安一同斩杀那个神出鬼没的顶尖刺客。

之后青竹剑仙和少女嬷嬷接连现身,双方看似各有一名盟友增援,照理说是林孤山一方胜算更大。哪知形势突变,苏琅一剑砍掉了林孤山的头颅,买椟楼楼主见势不妙,再次远遁。陈平安虽竭力驾驭飞剑十五刺透了他的腹部,可仍是被他成功逃离战场。少女嬷嬷看似倾力而为,使出一身魔道修为,和买椟楼楼主打得天翻地覆,真相却未必如此。毕竟一个外乡少年的死活无关梳水国大局,而且若是陈平安不小心死在了深山老林,少了一个不易控制的知情人,说不定对她形势更好。

到了院子,徐远霞和张山峰已经听从陈平安的劝说早早去了小镇。

在石桌旁坐下后,宋雨烧轻声道:“大将军楚濠多半是死了。”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从袖中掏出那枚神人承露甲丸递给老人。先前少女嬷嬷讨要此物,陈平安不愿拿出。

宋雨烧摆手道:“楚濠是你擒获,这枚甲丸当然就是你的。”

陈平安摇头道:“还是老前辈拿着吧,既然那个女魔头索要,这枚甲丸肯定不是钱的事情。我只不过是不喜欢她的为人行事,才不想交给她。”

宋雨烧笑道:“不然将山庄的小雪钱全部给你?否则就不合规矩了,我心里会有疙瘩,又欠钱又欠人情的。至于凤山是不是有山上的开销,由着他自己折腾去,反正这小子本事天大地大,我就不信他弄不来几千枚小雪钱。”

陈平安咧嘴笑道:“真是朋友,其实欠了人情也无所谓。下次我来山庄,老前辈多请我喝酒就行了。”

宋雨烧啧啧道:“欠人情比欠钱要难受,是你小子说的;这会儿朋友欠人情也无妨,还是你说的。怎么,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陈平安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轻松惬意地喝了口酒,再无顾虑,也无负担:“宋老前辈不把我当朋友,就只管还钱还人情,一口气还完,清清爽爽,大不了以后我路过梳水国,都不来山庄喝花雕酒吃火锅。”

宋雨烧犹豫了一下,只得无奈地收下那枚兵家甲丸,打趣道:“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有些犯迷糊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在家乡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教我烧瓷的师傅说过一个道理,人情送头牛,买卖不饶针。”

宋雨烧愣了一下:“啥玩意儿?”

陈平安赧颜道:“意思就是说关系好了,给朋友送一头牛都没事,但是做买卖,一根针的钱物往来都得记在账上。”

姚老头这个满是泥土气的道理,书上是不会讲的。在彩衣国胭脂郡,崇妙道人死前说过类似的言语。所以陈平安觉得这个话糙但理不糙,多半是没错了。

宋雨烧开怀大笑,伸手指向少年,道:“瓜娃儿,你以后一定会很有钱!”

陈平安双手抱拳,笑容灿烂:“希望希望。”

宋雨烧笑着起身:“山庄就不留你了,我去交代一下事情,然后一起去小镇,请你吃顿火锅,之后你和朋友们就去那个渡口。”

陈平安点点头,在老人去找楚管事后,回到自己房间,换过一身洁净衣衫,在桌上留下了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其上已经画好符箓,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少年以一只酒杯将其压住。

当初两人离开战场,陈平安收下老人的三百小雪钱,不过是想着让老人安心罢了。

不管少年如今的性情变了有多少,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能再过百年千年,还是如此。

吃亏是福,贪便宜是失便宜,这些道理,书上是讲过的,而且不止一本书在讲。

梳水国老剑圣拎来了一只小包裹和两坛美酒,两人在院中碰头。陈平安的酒葫芦里再次装满美酒,刚好还剩下一坛,去小镇吃火锅的时候用得着。老人让陈平安帮他拿着装有小雪钱和一些小物件的包裹。

离开小院后,白发苍苍的山庄老管事站在门口,对陈平安抱拳笑道:“陈少侠以后常来山庄做客,从今年起,剑水山庄会备下许多专门为陈少侠酿造储藏的花雕酒,保证少侠次次都能喝上最地道的陈年好酒。”

陈平安抱拳道:“绝不客气!”

宋雨烧和陈平安再次飞掠离开山庄。老管事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笑容欣慰。如今的老庄主,真是跟之前数十年暮气沉沉的模样大不一样了,这会儿老庄主一如当年行走江湖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所以这梳水国的江湖,一定还能再风流数十年。

老管事散步走回,其间与负责那栋院子的两名婢女相逢,原本不苟言笑的老管事多了许多笑容,让那一对妙龄剑侍受宠若惊,只觉得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宋雨烧与陈平安到了小镇,朝廷安插于此的谍子得到风声后都已经自行撤去。他们在那栋酒楼与徐远霞和张山峰见面,四人还是在二楼吃起了火锅。因为上次宋雨烧自报名号,酒楼掌柜有些拘谨,被老人一顿口头禅的瓜皮锤子笑骂过后,才恢复了几分自在。张山峰不太能吃辣,又不愿怯场,只好边吃边流泪。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说喝酒能解辣,结果年轻道人一口酒水喷了陈平安一身。

在酒桌上,宋雨烧也喝得有点多,他没有用武夫境界驱散那一肚子酒气,举杯不停,还跟陈平安唠叨了许多心里话,有的没的,想起了什么就随口聊:“陈平安啊,讲道理这件事,不是一件讨喜的事情。女孩子不爱听,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世道难混,一肚子憋屈窝火,临了还要听人唠叨,你说烦不烦?道理不对也就罢了,明知对了,自己却做不到,岂不是更戳心窝子?”

陈平安喝酒加吃辣,已经有些舌头打结,反驳道:“我道理偶尔会说一些,但是还真的从不跟人吵架,最多打架!”

宋雨烧说:“如果以后有个姑娘跟你说:‘陈平安,你是个好人……’”

陈平安满脸期待:“那是不是就成了?”

宋雨烧一拍桌子,幸灾乐祸道:“你个哈(傻)儿!成个屁,你俩关系铁定黄了!”

陈平安呆若木鸡,赶紧喝了一大口酒压压惊。

酒足饭饱后,三人在小街尽头与宋雨烧告别。

在三人身影愈行愈远之后,腰间多悬佩了一把铁剑的宋凤山,默默出现在宋雨烧身旁。宋雨烧望着远方,叹息一声。

宋凤山冷哼道:“到底我是你孙子,还是他是?”

宋雨烧打了个哈哈。

宋凤山虽然言语愤懑,但是嘴角有些笑意。宋雨烧在那只包裹里装上了剑水山庄的将近两千枚小雪钱,一枚也没给山庄剩下。

陈平安在酒桌上一直被老人劝酒,喝得醉醺醺的,走的时候脚步摇晃,满身酒气,暂时哪里顾得上那只斜挎在背后的包裹。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少年还是太嫩了。

到达剑水山庄之前的七百里路程,由于陈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显沉闷。而这趟去往边境的仙家渡口,三人的心态与前次有着天壤之别,而且因为许多话都说开了,各自抖搂了身上许多秘密,三人关系越发瓷实。便是那桩朋友死尽的惨案,一次露宿山巅时,徐远霞喝着酒都说了一些。而张山峰也颇为难得地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师门。他接过陈平安递过来的酒葫芦,破天荒地大口喝酒,说到他的师父火龙真人时,脏话连篇,大骂不已。虽然嘴上不留情,年轻道士的脸上却满是怀念,膝盖上横放着那柄桃木剑,说到动容处,只得以喝酒掩饰眼眶里的泪花。其间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徐远霞开玩笑说:“咋的,你那师父隔着一个洲,还能听到你的埋怨?难不成是一位龙虎山外门天师?”

张山峰悻悻然说道:“什么天师,老头子一辈子都没去过中土神洲,天天念叨着要去祖庭龙虎山拜谒祖师爷,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觉能睡十天半个月。最长一次,师门山头下了一场连绵两个月的大雪,老家伙就立于崖畔风雪中睡了整整两个月,等到风雪彻底消融才醒过来。在那之前,门内弟子们原本早早准备妥当,要跟随师父一起远游龙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给打了水漂。总之,老头子没有半点诚意,师兄弟们怨声载道。一次次旁敲侧击,老家伙全当作耳旁风,你说任你说,清风拂山岗。”

陈平安也主动说到了齐先生,毕竟那晚齐先生出现在了梳水国古寺,跟徐远霞和张山峰都见过面。但是他只提了家乡那座骊珠洞天,说自己是那边土生土长的人,说齐先生在那边学塾教了很多年的书。

陈平安不是不愿多说,他如果真敞开了说,借着酒劲,关于齐先生,他能跟两个朋友说上一整晚。他是不敢多说。

在他与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暂归途中,那个死皮赖脸的弟子说了许多关于山顶的事情,例如那些诸子百家圣人在各大洲的“有趣”谋划。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只言片语、零零碎碎,故意不说透,使得真正的内幕如蛟龙在云端般若隐若现,可是陈平安已经知道了轻重利害。

陈平安还说了自己的打瀑过程和境界攀升。徐远霞是武道中人,惊羡不已,哪怕早有预料,仍是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说他前途远大,将来至少也是一个炼神境的大宗师。看张山峰一脸茫然,徐远霞就举了个例子,说如今陈平安的境界,放在山上,那就是即将破开下五境瓶颈,随时能跻身洞府境。张山峰这才恍然大悟,然后便哀号开来,说自己每天勤勉修行的成效难道都给狗叼走了吗。

陈平安哈哈大笑,跟徐远霞一起合伙挖苦张山峰。张山峰不需要别人安慰,这家伙的坚韧心性其实不输陈平安,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他只怕一件事——兜里没钱,吃不饱饭。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就是这几次降妖除魔他都做得不够好,一直良心难安。

随后这一路风平浪静,经历了胭脂郡的波谲云诡,又看过了剑水山庄的江湖热闹,三人此时觉得有些寂寞。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边境关隘,三人都有正儿八经的通关文牒,虽然盘查严密,仍是顺利走过城洞,去往大都督府。

在宋雨烧赠送的包裹当中,除了将近两千枚小雪钱,还有一封老人的亲笔书信,只要陈平安交给梳水国边境上的那座大都督府,就能够获得朝廷许可,进入禁地。

陈平安到了门禁森严的府门前,上去搭话,不承想这些边关武卒听不懂宝瓶洲雅言,陈平安又不会梳水国官话,一时间鸡同鸭讲,十分尴尬。好在府门武卒示意陈平安稍等,让一人进去禀报,很快就走出一位有书卷气的儒衫老者,他精通宝瓶洲雅言。陈平安递出那封信,信封上书“大都督亲启”五个大字,署名为“剑水山庄宋雨烧”。

府邸老幕僚双手接过信封,再不敢怠慢,直接领着三人在偏厅落座,等上过茶,才快步跑向大都督处理军务的官厅。又过了一会儿,就走来一个身材矮小的黝黑老人,既没有披挂甲胄,也未穿武臣官服,神色木讷,手里攥着三枚青铜印符,径直将其交给陈平安,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三人离开大都督府的时候,陈平安和张山峰都有些蒙——那位其貌不扬的梳水国大都督,也太过雷厉风行了些。徐远霞解释道:“真正从底层攀爬到高位的沙场武将,都不是夸夸其谈的性格。”他笑了笑,“搁在官场上,这叫作贵人语迟。”

张山峰没好气道:“人家根本就没说一个字,迟啥迟?”

两人听陈平安说过剑水山庄的那场风波,知道朝廷对山庄的态度,徐远霞不由得感慨道:“在这个当口愿意接见我们三人,还掏出三枚通关印符,这位大都督也算仗义了,跟宋老剑圣的交情一定极好。”

陈平安点头道:“能够跟宋老前辈做朋友的人,肯定不坏。”

徐远霞和张山峰相视一笑,后者啧啧道:“陈平安,你这句话说得有学问啊,都会拐弯抹角吹嘘自己了?”

陈平安又说道:“能跟宋老前辈做朋友的人做朋友,应该也不差。”

徐远霞伸出大拇指:“这话说得厚道,有嚼劲!”

张山峰搂过陈平安肩膀,称赞道:“转折自如,无懈可击!”

三人大笑着从南门离开关隘,继续往南去,各自腰间都悬挂着那枚印符。百余里后,他们就会进入仙家渡口管辖的禁地。

在半路上的一座小山头,三人停歇,陈平安生火做饭,其间远方暗处有人望向他们,估计是见到腰间印符后才悄然离去。

三人吃饭,都没有喝酒。即将进入那座山上练气士聚集的渡口,还是小心为上。

徐远霞这次主要是为陈平安和张山峰送行,不过如果有渡船去往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那就更好,至于渡口兜售法宝重器的店铺,徐远霞一个纯粹武夫,如今又多出一把神兵利器,已经完全没有兴趣。

张山峰除了想要购买一把攻伐法剑,再就是补充一些神行符之类的珍稀符箓,以及找人鉴定那双青神山神霄竹筷的价格。那口凝聚灵气化为甘露的白碗,以及陈平安半卖半送给他的古榆国甲丸,他是万万不会卖的。这两件宝贝,他连拿都不会拿出来,免得让人起了觊觎之心,白白多出一桩祸事。

从落魄山带出的东西,陈平安肯定一件都不会动。

贺小凉在鲲船上还给他的那颗上等蛇胆石,留着便是了。在骊珠洞天下坠后,龙须河和铁符江早已见不到一颗蛇胆石,先前的蛇胆石都变成了普通石子。他听说蛇胆石是骊珠洞天的特产,这意味着每用掉一颗,世上就要少掉一颗。陈平安如今已经知道这叫奇货可居,越晚出手,只会越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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