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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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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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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就不跟你客气了。”陈平安笑着点头,眨了眨眼睛,“这句话是刘灞桥说的吧?”

孙嘉树伸出大拇指:“难怪刘灞桥死皮赖脸要跟你当朋友,你懂他!”

孙嘉树告辞离去,跟随那名陈平安看不出深浅的老车夫,渐行渐远,乘坐马车去往老龙城内城。于是独自一人的陈平安,开始沿着河水练习六步走桩。

平静的河水,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若不是没有一座石拱桥和一座阮家剑铺,陈平安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家乡。

陈平安一路练拳,走出去十余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庄,村庄里有鸡鸣犬吠,还有炊烟袅袅。陈平安停下练拳,环顾四周,身边有一座横跨河面的小木桥,这一刻,他没来由地觉得恍若隔世。

陈平安正要转身走回孙氏祖宅,发现对岸远处的油菜田里,走出一群衣着朴素的稚童,大多是上蒙学的年幼岁数,还有一些个年纪更小的,挂着鼻涕跟在后边。有两个大些的男孩,手持应该是家中长辈削出的木剑和竹剑。两柄剑样式简陋,只算有个剑的粗糙坯子而已。两人好像是在比拼剑术,先后走在田埂上,对着油菜花就是一顿劈砍,口中还瞎嚷嚷,气势十足。

可怜田垄油菜花给两个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后边有个年幼孩子骤然哭出声,他一开始还挺乐呵,后来才发现这块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这要是给爹娘晓得了,自己回到家还不得屁股开花?可是他又不敢阻拦那两个年纪大的“剑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就有一名“剑客”意识到不妙,掏出一块自家烘烤的冻米糖片,跟年幼孩子叮嘱了几句,满脸鼻涕眼泪的幼童立即笑开了花,大摇大摆跟在两名剑客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嗖嗖嗖出剑,觉得他们厉害极了。幼童想着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气,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讨要一把剑,把所有油菜花都给砍了去,那得多威风啊?邻居家的翠花小丫头,还能只喜欢跟村后头的小秀才玩?到时候肯定天天黏着自己。

陈平安看得直乐呵。这可不就是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吗?刘羡阳当年最喜欢做这种讨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剑砍油菜花,还喜欢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垄推倒,拿石子砸河水里的鸭子,天天挨妇人骂,被人撵着揍。后来刘羡阳跟陈平安都成了窑工,他就做得少了,觉得没意思,喜欢往山里蹿,抓蛇逮野鸡。可是陈平安屁股后头多出了一个顾璨,将刘羡阳的本事发扬光大,只是比起刘羡阳的大大方方做坏事,小小年纪的鼻涕虫顾璨要机警太多了,几乎从来不会被人发现,既有陈平安都佩服的恒心毅力,又有与年龄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阳底下,就为了钓上一条黄鳝,顾璨一个人能够撅着屁股等上大半天。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都会响起顾璨他娘亲扯开嗓门的呼喊声。

陈平安蹲在河边,往水里丢石子。孩子们浩浩荡荡从独木桥那边走来,一颗脑袋跟着一颗脑袋,跟一长串糖葫芦似的。见着了陈平安这张陌生面孔,孩子们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几眼,就走向不远处的村子。一名手持竹剑的孩子,一步三回头,视线始终放在陈平安背后的剑匣上,最后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身飞奔,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字正腔圆的宝瓶洲雅言问道:“难道你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问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个问题好生幼稚,没好气道:“我还差一本绝世秘籍呢。”

陈平安憋住笑意,点头道:“我也是。”

孩子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竹剑,再抬头瞅瞅那个家伙身后木匣里的剑柄,问道:“能给我看一看你的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

这个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你这人忒小气,根本不像行走江湖的剑客。我看你的酒葫芦里肯定不是装着酒,而是水,做样子骗人呢。”

陈平安问道:“那你见过真正的剑客?”

孩子使劲点头。

后边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们最远只去过几十里外的集市,见不着剑客的。”

很快有个实诚孩子附和道:“学塾先生跟我们说过一些剑客的诗词,集市上会卖一些很贵的小人书,上边画了许多江湖大侠,其中剑客是最厉害的,所有坏人都打不过他们。”

那个大孩子回头瞪了一眼,身后两个孩子立即闭嘴不言。

另外那个手持木剑的稍大孩子,虎头虎脑的,他对着陈平安问道:“你的剑术有多厉害?”

这个问题还真把陈平安难倒了。

陈平安只好说道:“我亲眼见过很厉害的剑客,不是你们的小人书上画的。”

竹剑孩子冷笑不已。手持木剑的憨直孩子却信了七八分,追问道:“那你跟那些大侠学到剑术没?如果你能耍一耍剑术,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剑客。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你收我为徒?我想跟你学剑术,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种。如果你一剑下去,能够把咱们村子那座桥砍断,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拜师学艺!”

陈平安忍俊不禁,就自己这剑术,还跟自己拜师学艺?

陈平安并不清楚,孙氏祖宅这方圆百里是老龙城著名的一处世外桃源。虽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质朴的寻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名高人坐镇,帮助孙家盯着这一方祖宅风水不受外人破坏。除了孙家祖宅的两名老人,还有一名在山上结茅隐居的樵夫,以及一名在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老人,他们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境、一元婴境,既有不理俗事的孙氏偏支老祖,也有来此避难隐居的世外高人,当然也有人是被孙家重金聘请。财帛动人心,神仙也难免,毕竟每年收的都是谷雨钱。

四名大练气士此刻齐聚在樵夫茅舍之前。此处是阵眼之一,貌似青壮男子的樵夫随手一挥,水雾弥漫,汇聚成一幅画卷。众人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个沿河练拳的背剑少年。四人开始打赌此人境界,有人说少年既然是孙嘉树的朋友,那肯定是一名天赋异禀的洞府境剑修,一身拳意只是伪装。有人反驳,说少年未必跻身中五境。其余两人则是争执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还是五境。其中一个说少年这是底子打得极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寻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资绝佳,还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药罐子里泡大的顶尖豪阀子弟,说不定就出身于某个富可敌国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虽然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倒也其乐融融。

内城那间小药铺,那个不太正经的汉子又带着板凳来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没带瓜子,而是带了一本铺子里不知哪个娘们买来的杂书,上边写了许多虚头巴脑的故事,多是儒道两家的圣人事迹和教诲,写的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汉子以往哪里会看这个,只是在巷口蹲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女子愿意搭理他,让汉子觉得可能是自己少了点书卷气的缘故,手里拿本书翻一翻,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酷暑时分,女子衣衫穿得清凉,汉子坐在小树荫下,装模作样看书,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如汗水般粘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名身姿妖娆的成熟妇人,把汉子的魂魄都勾走了,汉子默默念叨着屁股宽过肩,快活似神仙。

汉子发现自己拿了本书当读书人,也没有女子乐意正眼瞧他,除了某个女子。她又来了,水桶腰,麻子脸,脸盘子比汉子的屁股还大。汉子哭丧着脸,终于开始认真翻书。那个家住附近的年轻女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腰肢那不是拧转,而是晃荡。汉子始终装瞎子,后来女子实在扛不住毒辣日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汉子翻书极快,最后停留在某一页上,上面记载了一位以“子”作为后缀的道家大圣人,通过一个有关“虚舟”的故事,阐述了一番大道至理。这个故事是说有人在河流中乘坐小舟,有小舟相对而来,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骂,最后发现舟上根本无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在最后,当然会有圣人流传后世的金玉良言:“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圣人又说:“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虚空,可不避人。”

汉子没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甚至他能够理解其中真义,只是哪怕理解这些大而无当的道理,对他来说毫无裨益,因为他与那位道家圣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名教书先生的学塾,他都去偷偷旁听过很多次,一样是道理全懂,甚至一些个艰深晦涩处,他都颇有感悟,可对于自身修为则毫无用处。

让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样在小地方修行的师兄,成天做着乡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却能够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宫,那家伙如今甚至都已经成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头喜欢骂自己的师父,还经常说那个师兄悟性好。

他倒不会因此就记恨师父或者师兄,只是想不通,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很窝囊,甚至连想要证明给师父看的心气都没有,所以他越发憋屈,直到师父把他从北边那座小镇撵到了这座老龙城。

他没有任何怨言。只是李二走了,没人可夸,他也走了,没人可骂,一天到晚抽旱烟的老头子,得多无聊?

汉子合上书本,将其当作扇子在耳边使劲扇动起来。然后他脸一黑,娴熟地端起板凳,一溜烟跑回药铺。

那个胆敢觊觎他美色的娘们,竟然贼心不死,回家换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又开始在街上晃荡来晃荡去。

汉子心惊胆战地回到药铺,瘫在那张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儿偷偷坐过,椅面还有余温,可不能挥霍了,赶紧蹭一蹭。

一名妙龄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几枚铜钱,将铜钱狠狠摔在一名妇人的手心,然后狠狠瞪了眼掌柜。

汉子心中了然,嘿嘿笑着,大小娘们是拿自己打赌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觉到那点美人体温,真是调皮。

有人登门拜访,是一个俊逸少年,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可是到底多有钱,药铺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窝子尚浅,看不出。

店铺内莺莺燕燕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汉子顿时无精打采,有气无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干啥?”

面对邋里邋遢的汉子,那名少年略显拘谨,然后忍着心中不适,双指捏住一条小板凳,坐在汉子身边,轻声道:“郑先生,家父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汉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来的。”

少年苦着脸,却也不敢催促这位郑先生。

汉子想到自己从头到尾只教了少年一点皮毛,这点东西一个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便有点于心不忍,他压低嗓音,正儿八经说道:“纯粹武夫不比练气士,后者喜欢一日千里,天赋吓人的,一天破一个境界都没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资质,都要脚踏实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时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劲压着,要将那些体魄杂质和神魂瑕疵,一点点抽丝剥茧,一点点修补齐全。你现在做的,我要你爹帮你熬制的药膏,以及打造出来的那个温泉,都是在帮你修行,而且是当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么火急火燎地跻身炼气境。”

汉子最后笑道:“行了,说什么你爹要你来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龙城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难当。武夫从第三境跻身第四境,实在太难了,所以武夫破境才被称为泥菩萨过江,几乎全看自身天赋,七境武夫宗师都无法指点,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倒是有可能传授一条捷径。可是八境的练气士好找,偌大一个宝瓶洲,八境的武夫能有几个?屈指可数!而且几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笼络尊奉的贵人。据说这还涉及虚无缥缈的一国武运,哪里落得到老龙城头上?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苻家和孙家比范家更有钱,肯定轮不到范家。

汉子拍胸脯保证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颈,我自会出手,不会让你范家的银子打水漂,到时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难。”

少年满腹愁肠地来铺子,神清气爽地离开巷子,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随护送。

要知道一艘桂花岛渡船,在少年诞生的那一天,就已经划到他名下。他行冠礼的那一天,就能够调用那笔年年暴涨的惊人财富。

少年一走,女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询问那少年的家世。汉子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抓捏动作,视线从她们的胸前掠过,贱兮兮道:“药铺的老规矩,你们谁舍得下本钱,本掌柜就对她说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欢身段丰腴的,还是喜欢娇小玲珑的……”

女子们没有一个上钩。

汉子惋惜道:“舍不得那个啥套不着小情郎啊,我真替你们打抱不平。”

女子们早已散去,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说着与那名少年相关的悄悄话。

汉子舒舒服服地瘫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我郑大风的女人缘,跟姓陈小子早年的福缘,不相上下啊,难兄难弟,难兄难弟……”

这个名叫郑大风的药铺掌柜来自骊珠洞天,曾经负责看门,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铜钱。不久之前,师父捎人给他带了一封信,要他准备帮助陈平安打散那四张真气八两符。在密信末尾,师父说如果陈平安能够自己破境的话,就让他郑大风务必保证少年在老龙城顺风顺水。

郑大风转头望向店铺外的小巷,喃喃道:“范家小子这种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贴一两张真气八两符吧?否则体魄就要消受不起。那个姓陈的榆木疙瘩,这才几天没见,就已经这么生猛了?从他陈平安学了那门吐纳术开始,这才多少年?”

汉子自嘲道:“师父你还真没冤枉人,果然是师兄更有悟性,我当时可是很不看好陈平安的。”

突然有一名少女满脸怒火,对着汉子尖叫道:“郑掌柜!我的那本书呢?还给我!”

郑大风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书本,放在柜台上。

少女满脸通红:“还有呢?”

郑大风悻悻然又从怀里掏出一件裹成一团的女子亵衣,轻轻放在书籍旁边,心虚地解释道:“你那包裹放得那么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书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书后,又发现亵衣有些脏了,便好心好意,想着帮你清洗……”

两腮粉红的少女飞快收起亵衣,然后抓起书籍,啪一下砸在汉子脸上,气呼呼道:“大色坯!臭流氓!”

汉子拿着书,一本正经道:“你长得好看,就算你误会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原谅你了,但是亵衣脏了,我帮你清洗的这份善心,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呀。”

药铺内哄然大笑,夹杂着妇人们的笑骂讨伐,以及少女们的碎嘴埋怨。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而笑。

四位山上神仙已经撤去山水阵法,毕竟看一个外乡少年跟一群乡野孩子斗嘴,没啥滋味。至于背剑少年到底是伪装极好的剑修,还是炼体境的纯粹武夫,四人还是没有争吵出一个众人都信服的结果。不过四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大修士,老龙城是宝瓶洲最为鱼龙混杂的地带,东边三大洲的许多能人异士都会经过此地,他们大多愿意赏个脸,成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宾,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为就很高的练气士,也就谈不上对少年如何惊为天人。不过他们都认为孙嘉树亲自带来祖宅的这名客人,不管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一定是个很不俗气的少年天才,说不定下一次来到此地,少年已经成了中年人,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或是跻身武道第七境,有望能够以武夫体魄,抗衡天道,从而御风远游。到了那个时候,少年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贵客,而不单单是孙嘉树的一个朋友而已。

河边,以两个小剑客为首的孩子们,开始怂恿陈平安展露剑术,以此证明他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而不是一个挂了个酒葫芦就装英雄充好汉的江湖骗子。

陈平安一开始只是怀念自己小时候的时光,跟这些孩子开玩笑,逗他们玩。后来发现孩子们虽然年龄小,天真无邪,而且从未见识过真正的老龙城,更别谈什么江湖和剑客了,但是他们的一些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比如那个竹剑孩子,虽然满嘴讥讽,但是望向陈平安的眼底深处,还是会带着一丝希冀,希望他会是小人书上画着的江湖高手,能够凭借剑术打败恶人。木剑孩子则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拜高人为师,他甚至连磕头烧香都想好了,就等着那个他眼中背着剑的“大人”,能够拔剑出鞘。其余的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张大眼睛,等着陈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饭的时候跟爹娘吹牛。

陈平安挠挠头:“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齐地小鸡啄米,那个木剑少年不忘以激将法埋怨道:“婆婆妈妈,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个骗子,怕露馅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刚要下意识摘下养剑葫芦,想了想,还是收回手,不喝酒了。他转头望向对岸,河面宽达四丈。

陈平安转身,面朝河岸那边:“你们看好了。”

孩子们目不转睛,不知道这个家伙要做什么。

陈平安原地蹦跳了两下,抖了抖腿,然后缓缓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们齐刷刷点头。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剑,瞬间拔剑,用上了武夫巧劲,将剑向河对岸抛去。槐木剑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后,变为剑尖直指对岸,笔直飞去,但是飞得不快。

“走喽!”陈平安大笑一声,脚尖一点,身形一掠而去,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木剑之上。起先有点晃晃悠悠,站稳之后,少年便好似踩着飞剑御风而行,过河而去。

哇!真是神仙剑客,不是骗子。孩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满脸羡慕和崇拜。

踩剑渡河的陈平安,脚步侧移,先于槐木剑落在河对岸的一道小田垄上,然后接住下坠的槐木剑。他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之中,双手双脚附近,有一缕缕无形的真气在崩碎飘散。

陈平安心中震撼不已,他转身对那些孩子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向孙氏祖宅那个方向,再一次势大力沉地丢掷出槐木剑,故而木剑疾速飞掠而去。陈平安再次起身追上,这一次踩剑御风,已经无比熟稔。

终于有那么点少年剑仙的风采了。一人一剑,再次过河。

陈平安踩在剑上,双臂环胸,闭上眼睛,高高扬起脑袋,默默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某种奇妙流转。迎面清风吹拂,一身轻松的陈平安,原来已经泥菩萨过了江,如今已是第四境了。

躲在小巷深处的灰尘药铺中,除了女子长腿和掌柜荤话,铺子中的人一天到晚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生意寡淡。有些时候就连女子们都想不明白,掌柜花钱雇她们做什么。要说那个冤大头掌柜每天都会毛手毛脚,相对还好理解,可是汉子虽然嘴上不正经,眼神吃人,却从不会真正揩油,这就让她们有些犯迷糊了。不过每月发薪水时她们一枚铜钱也不缺,也就乐得在这个药铺虚度光阴,反正每天给那掌柜的瞅几眼,身上也不会少块肉,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颇丰,衣食无忧,各自家中的伙食改善许多,女子们大多胖了两三斤,惹人忧愁。

郑大风今天又收到一个口信,传信之人,是当时与他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一尊阴神。不管郑大风如何插科打诨、称兄道弟,阴神只是装聋作哑,绝不泄露半点底细,以至于到现在郑大风还揣摩不出阴神的修为境界。

老头子让阴神告诉郑大风两件事情,一件事是陈平安的真气八两符已经破碎,已经不用他郑大风出手去除;第二件事是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都在老龙城,要他自己注意。

第一件事没什么,关键是下边那件事,老家伙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郑大风想要追问,有符箓傍身的阴神已经身形消失。

郑大风百思不得其解,便坐在药铺门槛上发呆。师父和传道人,本就是郑大风的一个心结所在,老头子承认自己是他和师兄李二的师父,但不是他们俩的传道人,反而让李二的女儿李柳,认了老家伙做传道人。至于护道人身份,郑大风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护道人,要保证那个小家伙顺利破开武夫三境瓶颈,之后还要帮着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纯粹武夫的炼神境。

老头子对于陈平安的态度,也挺让人捉摸不透,但是郑大风可以明确一点,泥瓶巷少年只是师父众多押注对象之一,分量远远比不得天道眷顾的马苦玄,和生而知之的李柳。当初传授给陈平安的那门吐纳法门,其实很粗陋,算不得什么上乘心法。郑大风猜测应该是这几年陈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势头太过惊人,现在都已经由炼体境跻身炼气境,所以老头子开始逐渐加大注码。

郑大风皱眉沉思道:“难道是要我去当陈平安的传道人,或是护道人?不对啊,老头子以往让手下去做这类事,从来直截了当,给谁当,当几年,负责护道对象到达何种境界,清清楚楚,绝不会如此藏藏掖掖。”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无奈叹息:“再说了我跟陈平安八字不合,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死板少年,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啊。显然让李二给陈平安当护道人,才是最合适的。师父啊,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能不能给句痛快话?给他当个一年半载的护道人,还好说,捏着鼻子忍忍就过去了,可要是当他的传道人,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一个活泼少女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笑问道:“掌柜的,愁啥呢?”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少女胸前略显平坦的风光,沉声道:“小荷啊,要跟上啊,不能光长腿不长肉啊。”

少女本就是胆大的,又经过这么久的朝夕相处,那些个荤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继续嗑瓜子,不以为意道:“想要长肉,就得多吃东西,可是药铺每个月的薪水就那么点。我倒是想要那儿更风光些,可是兜里的银子不答应,我能咋办?掌柜的,给我偷偷涨涨薪水呗?我保证不告诉她们。”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就你这张叽叽喳喳的小嘴,藏不住话的,我要是给你涨了薪水,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涨,你当我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帮子小姑娘大姐姐,很辛苦的好不好。”

少女小屁股蛋儿坐在门槛上,故意向门外伸长了双腿,笑道:“掌柜的,隔壁街不是有个姐姐爱慕你吗?那么丰满,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儿吗?你为啥不答应人家?人家这儿……可长肉啦,咱们药铺里谁都比不上她呢。”

少女丢了瓜子,双手在胸口托了托。

郑大风龇牙咧嘴,挥手赶人道:“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话,小心以后嫁不出去,赶紧回铺子扫地!”

少女不愿挪窝,理直气壮道:“咱们铺子就叫灰尘药铺,打扫那么干净,多不像话。”

郑大风说不过小丫头,便跷起二郎腿,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向天空。

别人看不出那片云海,他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师,看得出:法宝之上,是为仙兵。

宗字头的宗门在宝瓶洲就已经足够凤毛麟角,仙兵更是稀少。有多稀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洲道统所在的神诰宗,宗主祁真是因为跻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赐下一把仙兵。所以距离仙兵一大截,却又超出法宝一筹的半仙兵,就成了所有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今老龙城有四件半仙兵,两件由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皆是攻伐重宝,从中土神洲新购而来的那件,是倾向防御、庇护一城的重宝,唯独城头上空的那片云海,老龙城对外宣称是苻家持有,可其实真相如何,是否真是苻家的杀手锏,难说。至于八百年前那场正邪之战,什么女子酣睡于云海,她醒来后驾驭那件半仙兵斩杀群魔,骗鬼呢?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势,必须两点兼具,一是城上云海绝不是什么半仙兵,而是仙兵,二是使用者必须是上五境练气士。

少女看着汉子的侧脸,好奇问道:“掌柜的,你看啥呢?”

郑大风使劲瞪大眼睛,抬头望去,轻声回答少女的问题:“看有没有体态婀娜、穿着清凉的仙子御风经过啊。”

少女白眼道:“看看看,小心仙子撒尿在你头上。”

郑大风啧啧道:“那岂不是久旱逢甘霖。”

少女站起身:“恶心!”

郑大风哈哈大笑。

少女刚跨过门槛,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你上次哼唱的家乡小曲儿,能不能再哼哼?”

郑大风使劲摇头:“那可是我赢得佳人芳心的压箱底本事,哪能轻易展露,去去去,忙你的去。”

少女低声道:“哼哼呗,说不定我以后成了你媳妇呢?”

郑大风眼睛一亮,刚要起身,少女已经坐回门槛,转过头望着汉子,一脸惋惜道:“掌柜的,你这也信啊,以后娶媳妇难喽。”

郑大风一屁股坐回门槛,沉默片刻后,吹起了口哨,调子还是那支乡谣的调子,只是这次没有唱词:

初一的月儿弯,十五的月儿圆,听阿婆说,吃着饼儿,对着月儿挥一挥手,就会没有烦忧。

春风儿吹秋风儿摇,听阿婆说,红灿灿的柿子挂满了枝头,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柿子装满了背篓。

乌云朵儿来乌云朵儿走,听阿婆说,雨后会有彩带挂在天边头,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楼……

少女弯下腰,双手托起腮帮,安静地听着口哨。

老龙城即将迎来一场盛事,少城主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

云林姜氏是宝瓶洲历史最悠久的豪阀之一,相传在上古时代,儒家刚刚成为浩然天下的正统,百废待兴,礼圣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规矩,姜氏出过数位太祝。太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太史、太宰并列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祈福的各种祝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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