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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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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传道人传道(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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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站起身,将那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对那尊阴神拱手抱拳:“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愿意道破真相,可能还是杨老头的意思,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阴神点点头。陈平安大步离去。郑大风确实如少年所说,的的确确悔青了肠子。

郑大风冷冷望向那尊极有可能坏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阴神:“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头子的意思?你最好说清楚!”

阴神淡然道:“你猜?”

郑大风哈哈一笑,瞬间变得云淡风轻:“你从来不会擅自行事,多半是老头子的意思了。”

阴神讥笑道:“一个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谓的卦象,你难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没有动手脚,可那上上大吉,对你郑大风而言,会不会乾坤颠倒,成为货真价实的大凶之兆?”

郑大风神情凝重起来,抬头望向那尊阴神,点头道:“受教了。”

阴神对此不以为然:“既然神君愿意让你独掌一方,那你就别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做事就是了。”

郑大风挥挥手道:“给那少年摆了一道,又给你教训了一通,我烦得很,得离开巷子透口气。”

阴神消失。郑大风突然问道:“孙氏祖宅的异象,是不是陈平安破境引起的?”

阴神的冰凉嗓音从墙角阴影中渗出:“应该是。”

郑大风腋下夹书,拎着板凳和瓜子来到巷口,再次坐在槐树底下乘凉看美人。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普通的威严男子缓缓走来,他身后跟着一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

男人走到郑大风身边。年轻女子站在男人身后,对那个坐在板凳上用书扇风的药铺掌柜,她充满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龙城孙嘉树的面子,就只值一张遮遮掩掩的面皮。郑掌柜,看得很准。”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男人:“苻畦,你连老龙袍都没有穿,看来不是来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着伸手指了指身后:“我穿不穿老龙袍,在老龙城都无所谓,带着她来,才是真正的诚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示威是说在老龙城,苻畦不用亲自出手,就能够驱赶你郑大风。示弱则是身为老龙城城主的苻畦,愿意投其所好,带上一名双腿很长的女子,来到郑大掌柜眼前。

郑大风狠狠剐了几眼女子的美腿,这才转过头,继续对着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气这么大,怎么不一口气把云海吸进肚子里?”

苻畦脸色难看,他伸手握住了悬挂腰间的一枚玉佩,这才脸色和缓下来。

女子战战兢兢,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如此明显的怒意。

郑大风冷笑道:“同样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郑掌柜现在心情不好,那么有些事情,苻畦稍后再提。”

郑大风现在的心情何止是不好,简直就是不好到了极点。

五文钱!就只是市井百姓经常过手的五文钱,却好像是压在他郑大风心头的五座大山!费尽心机,小心应对,好不容易成功骗取那少年亲口答应,不收取这笔账。郑大风其实在少年开口问出那三个问题,以及说出那句看似无心之言的“杨老头从不会欠人”之后,就已经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讨要最普通的五文钱了。这个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郑大风气得不行,使劲扇动书籍:“难怪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家伙,小小年纪,城府极深,哪里像个少年?”

郑大风突然停下埋怨,颓然无力道:“若是寻常少年,哪里活得到今天。”

这个汉子长吁短叹,开始心烦意乱地翻动书籍,书页哗啦啦响动,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给那阴神一语中的,我真是自作聪明?”

翻到了书籍一页,正是《精诚篇》,还是一些个滥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杂烩,然后末尾再装模作样添上几句大道理。在郑大风这种真正学问深湛的人看来,若是将文章拆分开来,如同这名女子的俊秀眉眼,那名女子的醉人粉腮,其他一名美人的樱桃小嘴,处处是迷人的风景,可一旦胡乱拼凑在一起,反而不美,整体丑得不堪入目。

郑大风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正是《精诚篇》的最后一点尾巴,还是些大到无边无际的空泛道理:

“相传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故而正心诚意,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

“又有道家圣人言,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者,精诚之至也。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头衔的来历。”

郑大风很快翻过《精诚篇》,下一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过,从头翻到尾,啪一下合上书籍,又开始将书当作扇子扇动清风。

这个汉子,仿佛是将书中的圣人教诲,当作了耳边风。

他自言自语道:“既然老头子说我这辈子无望第九境,那我还强求个什么?都求了这么多年了,难怪老头子说我机关算尽太聪明,也就只剩下聪明了。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长镜不过是跟师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实一开始就明白,求不来的,只是偷偷摸摸心存侥幸罢了。哈哈,如今在这老龙城每天看看美人儿,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郑大风闭上眼睛,不再偷窥女子身段的汉子,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

一名身材堪称“雄武”的年轻女子,脸上涂满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脸盘子就能够镇宅辟邪。当她停下脚步,看到汉子这般模样后,觉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与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要不然自己就别再矜持了,先开口说了,省得自己的情郎难为情?

只是她刚咳嗽一声,想要润润嗓子,那汉子就已经猛然睁眼,拎着板凳跑回了巷子。

她叹息一声,摸着自己的脸颊,自怨自艾起来,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还是这般动人,倾国倾城。她猛然惊觉,哎哟一声,原来脸上脂粉给手指搓了下来,她赶紧使劲抹回去。

苻畦没有以神通带着女儿返回苻城,而是就这么悠闲地逛着街回去,身后一驾马车缓缓跟随。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长女,与苻畦长子苻东海,都是有望接过家主之位的继承人之一。既然是家主或者说那件老龙袍的继承人,那么必然是天资极好的年轻人。苻畦看似中年,实则已是四百岁高龄,十境修为,虽然比不上风雷园李抟景的那些名头,可是他身穿老龙袍,加上家族坐拥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资格被视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将近三百岁,与兄长苻东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长搏杀,他们各自护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悬山百余年,历练丰富,遭遇生死一线的险境,早已不是一两次了。关键是苻家子弟跻身金丹境,就意味着能够驾驭半仙兵,所以宝瓶洲一直流传这个说法,判断苻家练气士的真实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个境界才准确。

苻春花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爹,为什么带我来见此人,而不是带南华?”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是为了表示苻家的诚意。这名郑掌柜,喜好长腿美人。谍报上,一清二楚。”

女子显然不信这套说辞。她也好,兄长苻东海以及弟弟苻南华也罢,都知道一点,他们苦心经营的人脉关系,远远不足以知晓宝瓶洲山顶的真正风景。而且他们身处父亲苻畦羽翼庇护之下,既是乘凉,也是拘束,他们往往不敢太过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龙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只是无望染指老龙袍的家族废物,早就死心了,被排斥在家族决策圈之外,事实上,苻家的规矩森严,其实半点不比帝王之家逊色。

最近百年,苻东海负责经营与北俱芦洲的关系,她苻春花则负责东南那个大洲的秘密谋划,而原本寂寂无闻、碌碌无为的苻南华,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选中去往骊珠洞天,之后才迅猛崛起,家族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给她这个弟弟。显而易见,家主苻畦对她和苻东海这一百年的生意,并不满意。

苻春花知道已经问不出结果,就换了一个话题:“要不要我去提醒一声孙嘉树?”

苻畦笑道:“孙嘉树?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孙家的一家之主,你一个金丹境练气士,凭什么敲打他?他家祖宅可还有一个元婴境的孙氏老祖。另外那个有希望跻身元婴境的金丹境练气士,你哥哥辛苦拉拢了几十年,至今才有所松动。苻家若是这个时候敲打孙嘉树,你觉得那名金丹境还有脸面离开孙氏祖宅,来到咱们苻家吗?”

苻春花脸色惨白,生怕父亲误以为自己是在坑害兄长。

苻畦微笑道:“不用紧张,我知道你的性子。其实这次孙嘉树顺势而为,押注在陈平安身上,也是想要试探我们苻家,估摸着就怕我们不出手敲打他。一旦被孙家得逞,孙嘉树回到祖宅,摆出一副被苻家仗势欺压的模样,你信不信,根本不需要孙嘉树说什么,那名前途远大的金丹境,经此一役,便板上钉钉地留在孙氏祖宅那边了。”

苻春花问道:“难道孙嘉树就不怕那个少年死在我们手上?”

苻畦抬头看了眼天幕:“你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哪天你穿了老龙袍,才有机会知道一些真正的头顶事。”

苻春花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那片云海。

苻畦笑了笑:“还要更高一些。”

苻春花心神微颤,仰头望去,充满了憧憬。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在成为金丹境之前,人人都觉得这是一句最快意的豪言,等到真正跻身金丹境,才会发现,这才是练气士的半山腰而已,仅此而已。

苻畦突然说了一句:“比起孙家和孙嘉树,我苻家和苻畦,魄力还是要大一些的。我现在需要离开老龙城,去迎接几名北方贵客。你去找到南华,就说陈平安在孙家祖宅,我想知道他的选择。这会决定他能否成为老龙城城主,当然也会决定你有没有希望穿上老龙袍。希望我回到老龙城的时候,你们已经做出了正确选择。”

苻畦摆摆手:“你上车回城。”

苻春花听命行事,父亲已经拔地而起,潇洒掠入那座云海大阵,应该是往北方而去。

苻春花顾不得是什么贵客,值得老龙城城主出城迎接,她坐入车厢后,就开始仔细思考这两个问题:她接下来应该如何选择才能获利最丰?弟弟苻南华又会如何选择?

苻春花发现自己脑中一团乱麻,好像不管做什么,都能挣到一点,但是距离自己的最佳预期,始终很远。

苻春花到了弟弟苻南华私邸,仍是没有头绪,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出了父亲苻畦的那番话,其中有删有减,有添有加。

苻南华当然不会全信,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苻春花不敢胡说。苻南华从头到尾,仔细听完了姐姐苻春花的诉说,刚要起身习惯性踱步思考,猛然坐回椅子,淡然道:“我已经想好了,做掉陈平安!”

苻春花笑着扳手指头:“灰尘药铺的郑掌柜,最少七境巅峰的武夫,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师,与之交好的内城范家,再加上孙嘉树的孙家,其中有一名祖宅的元婴境孙氏老祖。虽说孙家其余三名金丹境练气士,不是祖宅受难,无须出手,但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孙嘉树多半可以说服三人出手。还有内城的孙氏供奉客卿。南华,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苻南华脸色淡漠:“我只想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宰掉那个大骊少年。”

苻春花又笑道:“你大婚在即,不怕出了变数?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骊珠洞天,就算是大骊子民,你就不怕此事坏了老龙城苻家在大骊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苻南华只是深思不语。

苻春花最后嫣然一笑:“苻南华,你最后想一想,姐姐说这些,到底是希望你毅然出手,还是希望你不要一意孤行呢?”

苻南华只是沉吟不语。

苻春花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薄,最后干脆没了丝毫笑意,冷冷望向这个横空出世的弟弟。一个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银山也才第六境的废物,也敢奢望老龙城城主宝座?也配跟自己和苻东海两个金丹境练气士争抢那件袍子?

苻南华收回思绪,缓缓起身,动作如行云流水,气度雍容,他微微一笑:“苻春花,你和苻东海那点龌龊事情,可不止你娘亲一人知道。不过我很好奇,苻东海跟你贴身侍女的那点龌龊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一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东海当了城主,一定好好养着你。”

苻南华仿佛完全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威胁,洒然笑道:“在那之前,咱们姐弟还是要精诚合作,谋划一下如何杀掉陈平安才是,对吧?毕竟你现在根本猜不透父亲的心思,不清楚我这个抉择,到底是帮我走向家主之位,还是远离。更何况父亲在考验我的同时,也在考验你,好姐姐,你可千万要小心应对啊!”

苻春花眯起眼,神色阴沉。

苻南华站起身后,转头望向大门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孙嘉树,你为了一个元婴境,就卖掉一个差点杀掉我的陈平安,这笔买卖,值得吗?还是说……”

想到这里,苻南华轻轻摇头,不可能,孙嘉树又不是疯子。可万一?

苻南华直到这一刻,才开始犹豫起来,心中越来越烦躁。而苻春花望向这个自己看着长大,却突然变得陌生的弟弟,终于有了一丝忌惮。

苻畦独自御风北去,在千里之外停下身形,最终落在一艘来自大骊龙泉郡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边有一个墨家豪侠许弱,横剑在身后,还有一个老蛟出身的林鹿书院副山长。有这两人坐镇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悬山,都绰绰有余了。

两人护送之人,是一对少年男女,准确来说,是大骊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为稚圭,她低眉顺眼地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后。从头到尾,少女都没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没有身穿老龙袍,加上这名老龙城城主没有自报名号,所以她没有认出?

这艘渡船直接穿过那片城头上空的云海,然后落在苻城之内。苻畦在亲自为大骊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处后,来到苻南华私邸,发现这个儿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龙绕梁。

苻畦问道:“怎么苻家上下毫无动静?”

苻南华抬起头,望向父亲:“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苻家,老龙城,大骊,骊珠洞天,孙嘉树,苻东海,苻春花……”

苻畦突然笑了起来:“那你知不知道,其实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下一任老龙城城主?”

苻南华满脸呆滞。

苻畦侧过身,低下头,好似在毕恭毕敬地迎接某人。

一个肆无忌惮大口大口地吸收“龙气”的少女,好似微醺地走入大堂,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双手,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件龙袍浮现在她身后,雾气腾腾,像是在以水雾清洗衣物一般。她站起身,那件龙袍自动穿戴在她身上,上边的九条云海金龙,开始活灵活现地流转游动起来。

她踢掉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披着那件太过宽松的龙袍,显得有些滑稽。她皱着脸委屈地道:“没了骊珠洞天的禁制,还要假装自己是一只蝼蚁,好辛苦啊。没办法,我暂时还打不过他们中的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长镜,那个深不可测的墨家剑修许弱,等等等等,唉,总之挺多人的,算了,不提这些。还是这里好,不愧是当初登陆宝瓶洲的第一处风水宝地……龙气经过这么多年维护,还剩下不少,你们苻家做得不坏,以后肯定有赏,大大有赏!”

苻南华看着少女那张挺熟悉的稚气面孔,然后再转头看看满脸平静的父亲,最后再使劲盯着那件祖传老龙袍。苻南华发现之前差点疯了一回的自己,这次是真的要疯了。

少女环顾四周:“为了顺利来到这里,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谓的顺利,还是那个臭道士施舍给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华,厉色道:“你这只蝼蚁,听说你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你根本就不配姓……”少女转头望向苻畦,“你们姓什么来着?”

苻畦恭敬回道:“启禀小姐,我们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气焰全无,慵懒地缩在椅子里,或者说蜷缩在那件龙袍之中。

苻南华距离崩溃,只差一线之隔。

少女低头打量着老龙袍:“历史上宝瓶洲九个皇帝的筋骨气血,嗯,还不错。”她视线下移,喃喃道:“底端的云海差了点。”她眼睛一亮,露出一双金色瞳孔的诡谲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龙城上空的那片云海,近期还不能收入龙袍之中,否则万众瞩目之下,动静太大,有心人很容易发现端倪。”

少女叹息一声:“我知道轻重。”她醉眼蒙眬,像是一个醉酒汉,“到了这里,真不想再挪窝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轻轻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龙袍,立即变得无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门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孙氏祖宅,老祖听到现任家主的计划后,苦笑道:“当真值得吗?就不怕此战之后,孙家一蹶不振,被苻家联手四家一起吞并了咱们?”

孙嘉树脸色如常:“我只恨孙家家底不够大,我孙嘉树只能赌这么大。”

孙氏老祖沉默许久,问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晓我们孙家的初衷?”

孙嘉树眼神坚毅:“他不会知道的,就算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孙家为了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以后他给的回报,注定只多不少。”

孙氏老祖再问:“如此急功近利,当真合适吗?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孙嘉树摇头道:“我孙嘉树一个人,当然能等,可是东宝瓶洲和天下大势,不能等!”

这名孙家的元婴境老祖唯有叹息,不再劝说什么。

在那之后,少年从内城高楼那间屋子,走回孙氏祖宅的池塘。

连日来风和日丽,天下太平。孙嘉树还是隔三岔五回来一趟祖宅。还是每次回来,都要住上一夜,然后跟三名金丹境供奉赌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小暑钱,第二次是两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终孙嘉树赌了四次,输了四次,在那之后孙嘉树就不再下注了。而那个陈平安,依旧每天会去守夜钓鱼,然后等待旭日东升、朝霞万丈的那一刻。

在陈平安住在孙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孙嘉树还在以道家一门坐忘术深入睡眠,突然听到陈平安在远处大声喊道:“孙嘉树,快看!”

孙嘉树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开窗户,眺望天空。只见东方云海之中,又有十数条金色蛟龙汹涌而下,然后又被那个背剑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畅淋漓,毫不犹豫。

孙嘉树在这一刻怅然若失,道心失守,几近崩溃。

所幸孙氏老祖赶紧来到他身边,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树,无须如此。嘉树可以四季常青,人却绝无事事如意,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正是为了今天。”

孙嘉树脸色发白,喃喃道:“只差一次。”

他的心境虽然趋于稳定,但是他仍失魂落魄,心神不宁。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龙城。

老龙城内城,灰尘药铺外的巷口,郑大风望了一眼东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间,赶紧掏出那本书籍,翻到一页,不断默默朗诵那篇《精诚篇》。当天地异象结束之后,郑大风震碎书籍,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走回巷子,哭丧着脸道:“传道人,哈哈,竟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

孙嘉树这一晚,本该宴请一个东南大洲的大人物,可是年轻家主临时起意,让内城孙府推掉这次接风宴。虽然很不合适,以致那边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异议,但是孙嘉树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在书房中掐断了老宅与孙府的联系,然后去往后边的小祠堂。

那边的管事有些束手无策,孙氏元婴境老祖不愿孙府为难,已经百年光阴不在孙府那边现身的老人,亲自向那名管事面授机宜,这才让孙府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

沐浴更衣一番的孙嘉树,独自站在祠堂内,敬香后,如同面壁思过,沉默不语。

祠堂中除了灵位,墙上还悬挂着一幅幅孙家历代已逝家主的画像,多是如今孙嘉树这般不起眼的装束。这一代孙氏家主之位,属于爷传孙的隔代传承,孙嘉树爷爷在卸任家主之后,就去游历中土神洲。孙嘉树以弱冠之龄继承如此大的一份家业,这些年可谓甘苦自知。

孙嘉树望着那些挂像,有人在家族危难之际力挽狂澜,有人开辟出新的商路,有人为家族结识拉拢了上五境修士,有人一生碌碌无为,连累孙家在老龙城抬不起头,有人决策失误,害得孙家不断让出外城地盘,祖宗家业不断被蚕食分割,有人误入歧途,潜心修道,家族大权旁落亲戚之手……

孙嘉树很想知道将来自己被挂在墙上,后世子孙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是振臂奋发的中兴之祖,还是埋下家族祸根的罪魁祸首,抑或是一个错失千载难逢良机的蠢货?

夜幕深沉,那名元婴境老祖缓缓走入祠堂,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安慰道:“事不过三,你愿意选择相信那少年,赌第四次,已经殊为不易,输在了第五次上,无须如此懊恼。那个有望跻身元婴境的金丹境供奉,其实愿意陪你赌这四次,本就倾向于留在孙氏祖宅,而不是被苻东海拉拢过去。”

孙嘉树没有转身,依旧抬头凝望着一幅画像,点头道:“这一点,我已经想通了,并无太多心结。在押注这件事上,事情没有变得更好,也没变得更差,结果我能够接受。退一步说,我孙家还不至于少了一位未来的元婴境,就要死要活。”

孙氏老祖欲言又止,涉及孙嘉树的大道根本,哪怕是他,也不好随便询问。其余三名孙氏祖宅供奉,不管与孙嘉树个人关系如何好,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为,也绝不会主动开口问,而只是当一个乐子在那边猜测。

孙嘉树摊开一只手掌:“我与陈平安相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做生意。不是我不把刘灞桥当朋友,而是陈平安此人太过奇怪,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博一把大的。没办法,我孙嘉树是商人,是孙家家主。原来知道得太多,也不好。”

孙嘉树转过头,举起那只手掌:“等到陈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龙,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动,让我一切谋划落空,反受其害,我才知道自己这次捞偏门错得离谱,以致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一座老龙城。”

哪怕是被世间誉为地仙的元婴境老祖,也看不出年轻人那只手掌有任何异样,但是老人无比确定,孙嘉树看到的,就是最终的真相。

孙嘉树满脸悲怆神色:“若只是少了陈平安一个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失去一座老龙城,我孙嘉树打落牙齿和血吞,照样能忍!钱跑了,再挣就是。赚钱的能耐,我孙嘉树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老人只能一言不发,静待下文。

孙嘉树收起手掌,握紧拳头,颤声道:“可是经过这番波折,我发现自己的取财之道,原本一直坚信堂堂正正,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最为契合‘正大光明、源远流长’八字祖训,但是却被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陈平安,验证为偏门小道。商家老祖早就遗言后世,偏财如流水,来去皆快,兴勃焉亡也忽焉,故而绝不可取。”

孙嘉树转过头去,不让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

元婴境老人缓缓走到孙嘉树身边:“事已至此,难道你就此心灰意冷,什么事情也不做了?”

孙嘉树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苻家莫名其妙地没有动作,里外不是人的,只有我孙嘉树。关键是我现在还不确定,陈平安认为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又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这才是问题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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