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惊慌失措,可是身体无法动弹,流露出一丝绝望和恐惧。
男子蛊惑那个少年道:“放心,大堂所有人都会死,所以你不用有任何顾忌,天道无情,修行哪来的善恶……”
高大男子心中一震,猛然抬起头,握紧拂尘,如临大敌。只见横梁之上,有人懒洋洋打着哈欠,他低头望向那个邪道修士,从袖中拿出那把竹扇,微微扇动起来:“你够无聊的,这么喜欢自说自话?”正是陆台。
男子眯起眼:“这位朋友,你跟背剑的少年,此次是路过看戏呢,还是要坏人好事?或者说,当初在飞鹰堡外边的大山之中,你们两位正是局中人?”
陆台瞥了眼地上那个色欲熏心的少年,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满脸嫌弃道:“你是不是觉得一切归咎于那颗害人的丹药?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你此刻情欲,最少有三四成,是由你自己心中生发而出。你啊,难怪会被这个家伙一眼相中,因为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那一只手几乎就要触及妇人膝盖的少年,内心与身躯都开始挣扎起来。他的七窍渗出黑色血丝,满脸血污,满地打滚。
高大男子无动于衷,只是有些可惜那颗丹药,被那位“梁上君子”一语道破天机后,少年的脆弱道心,也就崩碎了。本来少年如果没有旁人帮他戳破那层窗纸,能够一条路走到黑,其实也算一条出路,还真有可能成为男子的入室弟子,从此踏上修行之路。
陆台神色淡漠,双指并拢,由上往下轻轻一划,名为针尖的本命飞剑,破空而出,直直斩向痛苦不已的少年。那名妇人喷出一口鲜血,对陆台高声喊道:“不要!”距离少年脖颈只差一寸的飞剑针尖,骤然停下。
陆台望向满脸泪水的妇人,道:“他死了会更轻松一些,今天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的话,要么他一狠心害死你,然后再次堕入魔道;要么他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被别人的言语活活憋死。”
妇人只顾摇头,重复呢喃:“求仙师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
男子手持拂尘,笑问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悄无声息地闯入此阵?”
陆台一手持扇,一手撑在横梁上,笑道:“论及阵法,天底下比我家祖传更厉害的,好像还没有。你说气不气人?”
男子哈哈大笑,笑声戛然而止,瞬间身形开始辗转腾挪,手中那柄刻有“去忧”二字的雪白拂尘,在空中发出阵阵呼啸的风雷声。他每一次挥动拂尘,就会有一根由某种山泽灵兽尾须制成的丝线,脱离拂尘,激射向头顶横梁的陆台。拂尘丝线在半空中变作一条条粗如手臂的白蛇,生有一对羽翼,通体散发寒气,去势快若闪电。
对于那几十条白蛇,陆台根本不予理会,啪一声合上竹扇,将竹扇当作毛笔,在横梁上画符。在竹扇顶端的“笔尖”之下,不断有古朴的银色文字和图案流泻而出,然后那些宛如活物的字符,开始沿着横梁、大柱、地面四处流动,浸入原本存在的那些丹书符箓之中,一一覆盖——喧宾夺主。而离开拂尘的白蛇,只要接近陆台身边两丈,就会自行化作齑粉。
那男子根本就看不出这是什么道法秘术,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但是比这还可怕的事情出现了,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有姿色的青衫公子,自己泄露天机,微笑道:“我方才在四周布置了一座小阵,能够禁绝一切外人术法,自己居中当圣人,是不是一听就很厉害?”
男子心中激荡不已,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手中拂尘,重重搭在手臂上:“这位仙师,不但家学源远流长,而且一身本事神通广大,我拜服!只要仙师高抬贵手,我与师尊愿意拿出足够的诚意,比如这飞鹰堡一切秘藏,赠予两位仙师。我还可以做主,私下拿出一笔报酬,回头再去跟师尊讨要一件上等灵器。仙师意下如何?”
陆台答非所问:“你家师尊是金丹境界?”
男子微笑点头:“为表诚意,我愿意报上师尊法号,他正是当初斩杀两位太平山龙门境修士的——”
陆台赶紧摆手道:“打住打住,你这人的用心太险恶了!”
男子一脸无辜:“仙师为何有此说?”
陆台叹了口气:“一个桐叶洲的小小金丹野修,被你这个观海境搬出来狐假虎威,吓不死我,但是能笑死我啊,你差点就得逞了。”然后陆台开始捧腹大笑。当然,幕后主使是不是真有金丹修为,还两说。
男子脸色阴沉。他娘的碰到个脑子有坑的。关键是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道行还贼深,深不见底的那种。
陆台收敛笑意,擦了擦眼角,看来是真的挺欢乐:“除了你们师徒在饲养那头鬼婴之外,还有高人盟友吗?”
男子心中震撼不已,苦笑道:“山下人觉得此地离那扶乩宗有千里之遥,很远,在你我眼中,这可不算远。你觉得只凭两人,就敢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就能掌控这桩谋划?”
陆台“哦”了一声:“看来你们师徒是想要吃独食了。”
男子脸色故作镇定,心中早就骂娘不已。
陆台打趣道:“是不是很尴尬,我想要的报酬,你们根本给不起,可是跟我们两个外乡人打生打死,又有可能坏了数十年的苦心经营?”
被说破心事,男子脸上杀气腾腾:“你真要铁了心插手到底,就不怕玉石俱焚?!”
男子怒气填胸:“确实如你所说,我与师尊无法给你俩足够丰厚的好处,可是话说回来,你们横插一脚,又有什么裨益?鬼婴是我师尊以独门秘法养育而成,天底下独一份,何况鬼婴早已认主,退一万步说,给你侥幸夺了去,你养得活吗?!”
陆台翻转竹扇,以尾端轻轻敲击横梁,十分闲适惬意:“还不许我做点正气凛然的善举啊?”
男子几乎气炸,嘴唇颤抖,若非心怀鬼胎的妇人在场,稍有损伤,就会影响鬼婴诞生后的成长,坏了师尊将来的百年大计,他还真想拼尽全力,跟这个家伙来一场死斗。
陆台火上浇油道:“现在是不是不会觉得无聊了?怎么谢我?”
这次轮到那男子变得脸色铁青,不比那些中了阴毒秘术的飞鹰堡人士好多少。
陆台突然没了闲聊的兴致,收起竹扇,从袖中倒出一粒粒雪白丹丸在手心,然后纷纷丢入那些燃烧松柏的火盆当中。拂尘男子不是不想阻拦,可是那柄夸张的巨大飞剑再次出现,一次次从天而降,没入地面后,又从空中浮现,他躲闪得吃力。
之后真正的杀机一闪而逝。拂尘男子差点中招,怒喝一声,拂尘只留下“无忧”长柄,那些雪白丝线全部脱落,化作无数条生有羽翼的白蛇,快速飞旋,嗡嗡作响,密密麻麻地将他护在中间。男子摸了摸脸颊,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如果不是扭头够快,恐怕就要被一剑刺透头颅。
两把本命飞剑!还精通阵法!并且大言不惭,自称家学阵法,天下无双!
陆台嗤笑一声:“自投罗网,可怪不着别人。”
大柱之上,那些银色符文熠熠生辉,然后相互牵引,将一座大厅编织成网。这张渔网的线,正是那些悬空的文字和图案。在渔网之中,除了不小心画地为牢的男子,还有陆台的针尖和麦芒两把本命飞剑。
陆台从横梁上飘然而落,不再理会那座牢笼,走向那名面无血色的堡主夫人,妇人双眼无神,大汗淋漓,座椅上还散发出一股淡腥味。
他经过大堂中央的女子身边时,这位偷偷摸摸跻身四境武夫的妇人,已经手脚自如,将神色枯槁、满脸呆滞的少年抱在怀中。
先前陆台将那把丹丸丢入火盆之后,扬起一阵阵雪白粉尘,粉尘消散四方,被飞鹰堡桓家老少吸入后,渐渐恢复了红润脸色,每个人虽然身体无恙,但是神魂损耗颇大,折损阳寿,在所难免。
妇人突然转头,对着陆台的背影厉色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你也是罪魁祸首!”
陆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问道:“要不然我现在就做掉你们两个,一了百了,无忧无愁?”
妇人抱着少年,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陆台。
陆台走到堡主夫人身前,双手负后,弯腰看着她:“你的性命本元已经所剩无几,怎么都是一个死,现在就看你是选择死得其所,还是被人为民除害了。”
在陆台眼中,妇人那张看似秀美的脸庞,早已支离破碎,沟壑纵横,渗透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死气,一双凡夫俗子眼中十分灵动水润的秋水眼眸,更是漆黑一片。
这位养尊处优的妇人茫然无知,没有反应。
陆台笑道:“别装了。我知道你回神还魂了,趁着你现在回光返照,还有精神气自己做出选择,我会尊重你的意愿,再过半炷香,你就会身不由己,到时候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桓阳正要起身说话,被陆台一挥袖,瞬间封禁了五感,如一具乖巧傀儡,端坐原地,只是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妇人缓缓抬起头,喃喃道:“可以不死吗?”
陆台叹了口气,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沉默良久,陆台转身面向大门那边,斜靠着妇人所坐的椅子,柔声道:“那就多活一会儿。”
飞鹰堡主楼之外。
邋遢老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吃糯米、饮清泉的雄鸡,一只只毙命。
今天桓常、桓淑凑巧跟在了道士黄尚和陶斜阳身边。兄妹二人不愿躲在主楼那个“安乐窝”,不愿躲在那位“太平山仙师”的羽翼下,既然老人还在外边行走,他们兄妹就想着争取助老人一臂之力。
老人抬头看了眼不断下压的黑色云海,一咬牙,只得祭出压箱底的手段,拿出两只大白碗,一手端一只,转身对兄妹说道:“我要借取你们二三两鲜血,才能请得动你桓氏祠堂大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这是你们爷爷当年跟高人求来的镇宅之物,飞鹰堡真正的撒手锏。”
老人举起双手,沉声道:“赶紧,然后我们速速赶往祠堂!拖不得了!”
桓常、桓淑对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刀割破手心,让鲜血流入老道人的掌心白碗之中。
老人手腕一翻,两只白碗凭空消失:“一路上可能会有鬼魅阴物阻拦,我未必顾得上你们,你们四人好自为之,甚至还要帮我清扫道路,死了都没人帮你们收尸,所以去与不去,你们现在就想好。”
兄妹二人,好友二人,同时点头。
老人轻喝一声:“走!”
果真如老道人所料,隐匿在飞鹰堡各处的阴物,好似洞悉老道人的企图,终于不再藏掖,纷纷涌出。
一位白袍少年突兀出现在一座屋顶,站在一处翘檐之巅,正在举目远眺,所看方向,正是跃上屋脊、飞奔向祠堂的老道一行人。
陈平安双手指尖各捻一张符箓,轻轻松开,默念道:“初一,十五!”
两抹剑光带着两张符箓,风驰电掣,去往桓家祠堂那边,分别将宝塔镇妖符瞬间钉在两根柱子之上,柱子上顿时炸出两团璀璨金光。之后两抹流光返回陈平安身边,又是两张黄纸符箓,被带往老道人前方不远处的两处屋顶。最后一趟往返,初一和十五,又捎去两张帮助邋遢老人开路的镇妖符。
陈平安用完所有镇妖符,便不再关心祠堂那边的动静。
行走江湖,降妖除魔,生死皆须自负。作恶是如此,行善亦是如此。
头顶黑云即将压城,仿佛天幕低垂,让人觉得触手可及,市井坊间的几句高声言语,就可以惊动那天上仙人。
陈平安仰头望去,飞鹰堡的江湖人看不到黑云上边的景象,他看得到。
一名不知深浅的高冠老人,盘腿坐于一块红色蒲团上,口中正在念念有词,驾驭这块刚好覆盖飞鹰堡地界的黑色云海,一点点坠落人间。时机已至,老人要血洗飞鹰堡,汲取所有血肉精华,喂养那头即将破心而出的初生鬼婴。
陈平安在一个个屋顶蜻蜓点水,一闪而逝,速度极快,他身穿一袭白袍,其身形有如一条雪白长虹。
他最终落在飞鹰堡的校武场上。校武场中,除了陈平安,空无一人。陈平安轻轻跺了跺脚,深吸一口气,双膝微蹲,缓缓摆出一个气势磅礴的古意拳架——云蒸大泽式。
陈平安身上那件被施展障眼法的法袍金醴,此刻也露出真容——金色长袍,蛟龙游走。
陈平安闭上眼睛,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以十八停剑气的运转法门疾速流淌,如大江之水奔流入海。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一抬脚,重重一跺脚。不但整座校武场轰然震动,木架上无数兵器跌落地面,周边临近的几条街道,几乎同时尘土飞扬。
一拳率先向天递出,之后便是拳拳递出。
这是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可是拳意,却是神人擂鼓式!竹楼那位崔姓老人,可从来没有教过陈平安这种拳法。
陈平安一次次出拳,一次次跺脚借力。大地震动,轰隆隆作响,简直如同地牛翻身。
老人曾言,云蒸大泽式第一次现世,就打得天上雨幕倒退百丈,不敢染指人间。
陈平安没想太多,他只想要此时此刻的滚滚云海,如同当年老人头顶的那重重雨幕,在我拳法之前,都滚回天上!
不知不觉,身前无人。
云上老者头顶所戴的五岳冠,绘有五岳真形图,流光溢彩,隐约传出松涛、鹤鸣、泉水流淌山涧的声响。
老者驾驭云海下坠,如手握千军万马,压制一个弹丸之地,自然胸有成竹。老人眯眼望向飞鹰堡的校武场,哑然失笑,黄口小儿,也敢蚍蜉撼大树,真是不知死活。为了孕育藏于堡主夫人心口的鬼婴,他们师徒二人谋划了将近四十年,志在必得,其中艰辛困苦和一掷千金,与那玄之又玄的机缘巧合,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座隐于山林的飞鹰堡,其建造初衷,恐怕早已跟随第一任堡主埋入黄土,而老者却是知晓。当初有两位地仙分属桐叶洲中部地带最大的两座仙家豪阀扶乩宗和太平山起了冲突,大打出手。扶乩宗那位金丹修士,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惹到的太平山修士,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巨擘!
后者自知大限将至,破境无望,交代完后事后就离开山门开始游历四方,虽是体魄神魂皆腐朽之人,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打得扶乩宗金丹修士差点当场丧命。后者一路逃遁,仍是被太平山元婴拦截在如今的飞鹰堡一带。太平山元婴得理不饶人,丝毫不将扶乩宗放在眼中,铁了心要将金丹修士打杀。
金丹修士眼见逃生无望,便有了玉石俱焚的决绝念头,于是使出了一门扶乩宗的禁术。当时金丹修士已是强弩之末,无法从宗门正统传承的请神降真请下那些神通广大的神灵,于是他不惜以所有性命精血,招来了一头扶乩宗秘典上记载的远古魔物。魔头身高十数丈,阴煞之气凝为实质,如同披挂了一件漆黑重甲。金丹修士在请出魔物之后,就已经气绝身亡,早已中空的皮囊化作灰尘消散天地间。
那太平山元婴未必没有撤离战场的可能,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与远古魔头一战到底。元婴修士法宝迭出,术法如雨点般砸向魔物,打得自己皮开肉绽,魂魄摇荡,直至金丹崩碎,出窍作战的气府阴神率先阵亡,元婴修士仍是大呼痛快,与那尊魔物来到人间的分身同归于尽。
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打得双方脚下的地界,方圆百里都阴气凝聚,不亚于一座埋骨十数万武卒的古战场。
太平山的元婴修士仍是放心不下世俗,担心此处阴气流散,会影响附近千里山河的气运,其残余魂魄便强自苟延残喘,就近找到一名入山砍柴的少年樵夫,授予他一门厌胜秘法,与一种至刚至阳的刀法。元婴修士还让那少年樵夫在此打造一座城堡,开枝散叶,借助纯粹武夫子孙后代的生人阳气压下那份阴气。而且,桓氏子嗣在此练习那门刀法,因为无形阴气如同一块最佳的磨刀石砥砺武道,桓氏子弟的武道精进往往事半功倍,这也造就了飞鹰堡后世的江湖地位。
包括桓老爷子在内,几代堡主都喜欢在武道有成之后,明面上闯荡江湖,为飞鹰堡赢得声誉,实则暗中踏遍名山大川,寻访仙人。这其中未必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飞鹰堡阴气过重的想法。桓老爷子当年死得蹊跷,武道天赋并不出众的嫡子桓阳匆忙接任堡主,很快就又有沉香国魔道中人联手攻打飞鹰堡,元婴神仙和樵夫祖宗的那段仙家福缘就此断了线索,许多祖辈辛苦经营的关系也没了下文,比如桓老爷子和年轻道士黄尚的师父的这份香火情,桓阳就全然不知,他反而跑去求助京城朋友。飞鹰堡所有人甚至连祠堂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的存在都茫然不知,于是便有了这桩泼天祸事。
高冠老人在桐叶洲中部是凶名在外的魔道修士,曾经是一等一的金丹大佬,战力卓绝。老人身为野修,即便是对上扶乩宗、太平山的金丹修士,也毫不畏缩。可是在做出那次斩杀两名太平山龙门修士的壮举之后,他很快迎来了太平山雷霆万钧的追杀。一名太平山年轻金丹独自下山,追杀万里,打得老人倾家荡产,连仅剩的方寸物都崩碎了,最后不得不舍去半数修为和身躯,才瞒天过海,侥幸从那个好似天庭神祇的年轻修士手中逃过一劫。
心中大恨的老人便时时刻刻想着向太平山复仇,因此就有了飞鹰堡这场绵延数十年的精心谋划。跌回龙门境的老人先是亲自出手,悄悄打碎年幼时的有修行资质的堡主夫人的长生桥。其长生桥碎而不断,出现数以千百计的缝隙,唯独在心口处的“桥段”完好无损,使得她就像一只不断汲取地底阴气的瓷罐,阴气主动汇入她心口处的“泉眼”,最终在老人的秘法导引之下,孕育出了那头嗷嗷待哺的鬼婴。
一旦事成,鬼婴破心而出,再找一个远离山上视线的偏远小国随便当个国师,或是扶植几个庙堂傀儡,甚至是秘密掌控小国君主,发起一场场大战,喂饱鬼婴,百年之后,鬼婴跻身地仙,哪怕根深蒂固的太平山,不至于因为它的袭扰而灭亡,但一定会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山上修士的恩怨,百年光阴真不算长。至于这段恩怨之间山下凡俗夫子的死活,有人全然不在乎,例如云上老者,但是同样有人在乎,比如那位太平山的元婴修士。
不过这般悲天悯人的陆地神仙,依旧无法跻身上五境,到头来只能束手待毙,亦可见大道无情,不分人之善恶。
云上的高冠老人,在那少年武夫递出三拳后,仍是觉得少年滑稽可笑。气势再盛,若无实打实的境界作为支撑,那就是一座瞧着华美的空中楼阁而已。老人对于少年身上那件金灿灿的法袍,那是真的垂涎欲滴。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竟有这等身怀重宝的江湖雏儿,不晓得珍惜性命。
好东西,的确是好东西,说不定就是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家法宝。难道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飞黄腾达了?再不用当地底打洞的老鼠,而且会比预期更早恢复昔日荣光?
至于那金袍少年是不是仙家子弟,高冠老人哪里管得着这些,跟太平山都撕破脸皮了,债多不压身!
随着黑云下沉,飞鹰堡中人人开始头晕目眩,一些身体孱弱、阳气不盛的老幼妇孺,已经开始在家中呕吐起来。大街小巷,高屋矮院,哭声连绵不绝。许多习武的飞鹰堡青壮汉子,仰头痴痴看着那座当头压下的漆黑云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会被压成齑粉。一些个心志不坚的年轻武夫,更是毫无反抗之心,浑身颤抖,哪怕会因此断了武道前程,也要逃过今天此劫。
循着好似地震的巨大动静,有人发现校武场方向,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有着金光熠熠的瑰丽场景。一道道如虹拳罡,先是手臂粗细,碗口大小,然后逐渐增大,变成井口大小。拳罡势如破竹,一次次冲向天上,好像有人在对云海出拳。
校武场上,陈平安并非站在原地朝天出拳,他每出一拳之后,就会快步转移。他施展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加上剑气十八停,以及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和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在递出第十拳后,一拳声势,已经彻底压过脚跺大地的动静。
拳罡冲天而起,裹挟着呼啸的风雷声,校武场周边的屋脊瓦片,由内向外,层层叠叠,噼里啪啦猛然碎裂。以陈平安为中心,四周墙壁裂开了一张张杂乱的蛛网。校武场的青石地面上,早已坑坑洼洼,被踩踏出十个深浅不一的坑。
起先九拳,虽然声势一次比一次浩大,可是次次只是洞穿云海而已,可陈平安的第十拳,直直撞向了高冠老人所坐的蒲团。老人心中微微悚然,已经默默将少年视为必杀之人,可他面对这气势如虹的一拳,仍是不觉得棘手,反而有了点争强好胜之心。只见老人冷笑一声,伸出一只手掌,掌中骤然绽放一大团碧绿幽光,他翻转手心,往下一覆,刚好迎向那道破开黑色云海的拳罡。
砰的一声巨响,蒲团微晃,高冠老人身下的整座云海却是剧烈一摇。来自校武场的拳罡与萦绕老人手掌的绚烂绿光,同时轰然崩碎,化成点点星光。拳罡散入附近云海,使得原本死气沉重的漆黑云海,像是研磨出一层墨汁的砚台,洒入了一撮金色碎末,滋滋作响,发出灼烧声响。
老人抖了抖手腕,透过被拳罡打穿的云海窟窿,俯瞰相距不过三十丈的校武场,阴森笑道:“好家伙,小小年纪,放在山底下,也算称雄一方的武道宗师了,不好好混你的江湖,非要跟老夫作对,不知天高地厚!”
言语之时,高冠老人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在五岳冠附近轻轻一划,从中撷取出一抹某座远古东岳大山的真意,往窟窿处急掷而下。山岳真意离开五岳冠之初,先是拇指大小的袖珍山峰,等到下坠到老人脚边,大小已经不输那块蒲团,滑出云海窟窿之后,更是大如案几。老人猖狂大笑,快意至极:“当那缩头乌龟,隐忍多年,老天爷不负苦心人,老夫终于时来运转,只要将你小子的血肉精气研磨殆尽,说不得鬼婴破开心关的现世瞬间,就能够冲击观海境了!”
校武场上,陈平安眼见着山岳从天上倾轧而来,没有半点畏惧。当初在老龙城孙氏祖宅,云海蛟龙汹涌扑下,气势比起眼前这份仙家神通,可是半点不弱,他不一样出拳了?
拳意盎然雄浑,他坚信一拳可破万法。一袭金色法袍,鼓荡飘摇,衬托得泥瓶巷少年,生平首次如此像一个山上神仙。
第十一拳,极快。
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真正强大之处,就在于只要出拳之人能够承受体内那份气机流转带来的剧烈痛苦,成功递出新的一拳,就能够拳拳累加,撼山摧城,这绝非痴人说梦!
陈平安一拳打得那座大如屋舍的“山岳”倒退数丈。他二话不说,又是轰然一跺脚,一拳向上。
高冠老人脸色凝重几分,不再心存戏弄,他默念法诀,并拢双指,接连在五岳冠附近四次划下。
哪怕会耗去不少灵气,头上这顶五岳冠也会暂时失去神通,他也执意要一鼓作气宰掉这个碍手碍脚的少年。
这顶五岳冠是高冠老人唯一一件法宝,是他从秘境之中获得的。他为了独占此物,分赃之时暴起杀人,做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后者死时,哀求他照顾好自己的子嗣,保证他们享受俗世百年荣华。老人点头答应,只是回头就用了点小手段,将一座府邸百余口人,悄无声息地斩草除根。
当初被太平山年轻金丹追杀万里,这顶价值连城的五岳冠,依然保存完好,破损并不严重,经过他百年修缮,如今已经恢复巅峰品相。只可惜老人翻阅典籍无数,依然没有找到五岳冠上所绘五岳真形图的根本,使得至多只能发挥出法宝一半的功效,实为天大憾事。不然当初与那个太平山小王八蛋狭路相逢,到底是谁追杀谁还两说。
两座山岳上下叠加,下坠势头,快若奔雷。陈平安迅猛出手的第十三拳,只打得底下那座东岳上浮丈余高度。
很快又有一座山岳压下。
是山岳之重,占据优势,还是拳法之高,更加无敌?
老人头顶上的五岳冠已经黯淡无光,再无悠扬的鹤鸣松涛之声。陈平安气血翻涌,尚未出现衰竭迹象。陈平安并不想被这三座山岳困住,天晓得高冠老人还有什么山上秘法,借着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牵引,暂时能够藕断丝连,于是就准备撤离校武场,转移战场,然后赶紧递出第十四拳。
然而早早准备好方寸符的陈平安,惊讶地发现他身处山岳压顶的阴影之中,如同置身于一座陆台所谓的“无法之地”,数次大战都立下奇功的方寸符,竟是没了丝毫反应。
不得已,养剑葫芦内初一、十五两把飞剑一左一右散开,高高掠入云海。
陈平安只好继续递出新的一拳,打得山岳下坠势头微微凝滞,之后他迅猛前冲,试图离开山岳阴影笼罩之地。
高冠老人哈哈大笑:“想跑?!”他一掌向下压去,第四座山岳砸下。
四岳相叠,轰隆隆砸向陈平安头顶,“山脚”的校武场被磅礴灵气镇压,陈平安前掠身形慢了几分。
那个拳法惊人的金袍少年,总算被山岳成功镇压。
得逞之后,高冠老人微微错愕:“什么时候纯粹武夫也能使唤本命飞剑了?”
高山往往与流水相伴,老人感知到两柄飞剑的破空而至,又从五岳冠上“摘下”两条江水。江水显化之后,最终如女子腰肢般纤细,一条浑浊泛黄,一条碧绿清澈,围绕老人蒲团,滚滚而流,一次次挡下两把飞剑的凌厉攻势,水花四溅,江水的分量不断减少。高冠老人还是将更多注意力放在那座校武场上。
此刻云海相距地面已经不过二十丈,老人所坐的蒲团几乎就要触及第四座山岳之巅。视野被遮蔽,高冠老人便伸出一指,在眉心处一敲,默念一声“开”,其眼帘之中,先是漆黑一片,然后如同夜幕的云雾散去,露出明月真容,天地清晰,高冠老人的视线成功透过四座叠加大山,看到了那个金袍少年的身影。
好家伙,跟条泥鳅似的,还想溜走!
那少年先是低头弯腰,以肩膀力扛山岳,向前奔走,随着四座大山的下沉,少年干脆猫腰前冲,以后背顶住山岳。他身上那件金色法袍,发挥出令老人感到惊艳的效果,硬生生帮助少年赢得千钧一发的宝贵时间,使得少年能够在山岳距离校武场地面只有四尺之际,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了被大山碾压成肉泥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