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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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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误入藕花渡》:远观近看(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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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大门吱呀作响,小女孩瞬间醒来,跳下石狮背脊,蹑手蹑脚,猫着腰,沿着墙根逃离此处。

陈平安当然比她更早“起床”,在远处看着她离开后便不再跟随她的行踪,返回自己的住处。陈平安在京城南边租了一栋宅子的偏屋,附近有条状元巷,名头很大,其实比起家乡杏花巷都不如,住着许多赴京赶考的寒酸士子。这些人春闱落选,付不起返乡的盘缠,在京城又可与刚刚结识的朋友切磋学问,就这么定居下来。

陈平安只有房门钥匙而无院门钥匙,所以他是掐着点回来的。此时院门已开,他回到自己屋子,关上门,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以及床上的被褥,发现都被动过了。一点点蛛丝马迹在陈平安眼中也十分突兀,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好在东西倒是没少。

陈平安之前不住这里,而是在一家客栈下榻,要了一间大屋子,可以随意练拳练剑。后来寻找道观无果,心境越来越烦躁,陈平安破天荒停了走桩和剑术,为了省钱,便搬来了这边,只会偶尔练习剑炉立桩。

陈平安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总这么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不是个事儿。

受益于在剑气长城上滴水穿石的打熬,后边又有飞鹰堡两场大战,尤其是邪道修士丹室自爆,灵气倾泻如洪水,让陈平安那场逆流而行收获颇丰。陈平安如今武道四境有些瓶颈松动的迹象,但是总觉得还欠缺一点什么。他有一种模糊的直觉:四、五境的门槛,他只要愿意,可以很快就一步跨过。但他还是希望更扎实,实在不行,就像陆抬当初所说,去武圣人庙碰碰运气,要不就是寻一处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战死后魂魄不散的英灵、阴神。

总得找点事情做做,不然陈平安都怕自己发霉了。他决定在南苑国京城待到夏末,再找不到那座观道观,就返回东宝瓶洲,把精力全部放在武道上。崔瀺的爷爷就在落魄山竹楼,陈平安对此信心很大,跟宁姚的十年之约说不定可以提前几年。

不过陈平安还是有些发怵,就怕那个心比天高、拳法无敌的老人扬言要将他打磨成什么最强五境、六境。当初三境已是那般大苦头,陈平安真怕自己被他活活打死,还是疼死的那种。

陈平安双手抱着后脑勺,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道阿良在天外天跟那位传说中真无敌的道老二有没有真正分出胜负。

不知道刘羡阳去往颍阴陈氏的遥远路途中,看过最高的山有多高,看过最大的水有多大。

不知道李宝瓶在山崖书院读书开不开心。

不知道顾璨在书简湖有没有被人欺负,记别人仇的小簿子是不是又多了一本。

不知道骑龙巷铺子的桃花糕,阮秀姑娘还喜不喜欢吃。

不知道张山峰和徐远霞结伴游历有没有认识新的朋友,可以一起出生入死、降妖除魔。

不知道范二在老龙城有没有遇上心仪的姑娘。

陈平安想着心事,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有飞剑初一、十五在养剑葫内,其实陈平安这一路风餐露宿,并不太过担忧。

这栋宅子的主人家是三代同堂,有五口人。老头喜欢出门找人下棋,棋力弱,棋品更差,咋咋呼呼的。老妪言语刻薄,成天脸色阴沉沉的,很容易让陈平安想起杏花巷的马婆婆。年轻夫妇二人,妇人在家做些针线活,操持家务,每天给婆婆骂得脑袋就没抬起过。她男人,按照南苑国京城的老话,是个耍包袱斋的,就是背着个大包袱,四处购买破烂儿,腰系小鼓,走街串巷大声吆喝,运气好的话能捡漏,得个值钱的老物件儿,再卖给相熟的古董铺子,一倒手,就能挣好些银两。

夫妇二人相貌平平,倒是生了个相貌灵秀的崽儿,七八岁,唇红齿白的,不像是陋巷里的娃儿,反而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公子。上了学塾,听说很受教书先生的喜欢,经常看他爷爷跟人下棋,一蹲就能蹲大半个时辰,一言不发,观棋不语真君子,很有小夫子的模样了。街坊邻里无论大小都亲近这孩子,经常拿他打趣,问他隔壁巷子的青梅丫头和学塾里的刘小姐他到底喜欢哪一个多些,他往往只是腼腆笑着,继续默默观棋。

在陈平安睡去后,一个小东西从地面冒出来,爬上桌子,坐在那“书山”旁边,开始打瞌睡。

莲花小人儿明显精通土遁之术,无声无息,速度极快。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陈平安几次跟他逗乐,或是策马狂奔,或是铆足劲一口气飞奔出数十里,等到停马、停步之际,脚边总会有小家伙从土里探出脑袋,朝他咯咯直笑。

无论陈平安是走桩打拳还是练习剑术,他从不打搅,总是远远看着,只有陈平安向他招手,他才会来到陈平安身边,沿着法袍金醴攀援而上,最终坐在陈平安肩头,一大一小一起欣赏风景。至于那枚雪花钱,则暂时寄放在陈平安处。

陈平安只是小憩片刻,很快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老妪絮絮叨叨,妇人嗫嗫嚅嚅,老头在吊嗓子,孩子在晨读,唯独那个青壮汉子没出声,应该还在呼呼大睡。

陈平安坐在桌旁,轻轻拿起一本书。

莲花小人儿也缓缓醒来,犯着迷糊,呆呆望向他。

陈平安笑道:“睡你的。”

莲花小人儿麻溜起身,跑到陈平安身边,帮他翻开一页书。

陈平安习以为常。桌上书籍都是离开陆抬和飞鹰堡后新买的,当时陆抬说唯有读第一流的书才有希望当第二流的人。读书一事,不可求全,贪多嚼不烂,以精读为上,细嚼慢咽,真正把一本经典的精华全部吃进肚子里,将那些美好的意象、真知灼见、隐匿于句章之间的精气神一一化为己用,这才叫读书,否则只是翻书,翻过千万卷,撑死也就是个两脚书柜。

陈平安当时听得茅塞顿开,如果不是陆抬提醒,他真可能会见一本好书就买一本,而且都会细看慢看。但是书海无涯,人寿有限,陈平安既要练拳练剑,还要寻找道观,好不容易余下一点闲暇时光,确实应该用来读最好的书。

陆抬给过一份书单,但是陈平安珍藏好那张纸,却没有照着书单去买书,而是去买了儒家亚圣的经义典籍。

可惜文圣老秀才的书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了,陈平安想要看“三四”,对比着看。

从情感上说,陈平安当然最倾向于老秀才,但是喜欢、仰慕和尊敬一个人,这没有问题,如果因此觉得那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就全是对的,则会有大问题。

文圣老秀才的学问高不高?当然很高,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曾经高到让所有读书人觉得“如日中天”。

那么陈平安有没有资格认为老秀才的道理不是最有道理的?看似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其实是有的,因为还有一位亚圣,还有亚圣留下来的一部部经典。

陈平安曾经跟宁姚爹娘说过,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要喜欢一个人不好的地方。也曾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叮嘱过:“如果我错了,你们记得要提醒我。”不过陈平安内心深处,当然还是希望看过了三四之争的双方学问,自己能够由衷觉得文圣老秀才说得更对,那么下次再跟老秀才一起喝酒,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读书很慢,嗓音很轻,每当读到一页结尾处,莲花小人儿就会手脚利索地赶忙翻开新的一页,然后坐回原处,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的端正坐姿,竖起耳朵,安安静静听着头顶的读书声。

对于屋外充满市井烟火气的院子,白袍背剑挂葫芦的陈平安就像一个远在天边的奇怪人物,来了不亲近,走了不留恋,付钱就行。

状元巷旁边不远就有酒肆青楼,还有梵音袅袅的寺庙,虽然离着近,可就像是两个天下那么远。陈平安经常能够看到僧人们托钵出门,虽然身形消瘦,却大多面容安详,哪怕不身披袈裟,也能一眼瞧出他们与市井百姓的不同。而勾栏酒肆往往是夜间人声鼎沸,整条大街都流淌着浓郁的脂粉气,到凌晨时分才消停下来。虽然无论是喝花酒的客人还是敬酒的女子都穿着绫罗绸缎,可欢愉一旦落幕,他们大多神色憔悴。陈平安几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们离开后,回去卸掉脸上妆容,天蒙蒙亮便走出青楼侧门,到了一条挤满摊贩的小巷,坐在那边吃上一碗米粥或是馄饨,有些女子吃着吃着便趴在桌上睡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像是在跟老天爷借钱,要还的。

有些跟勾栏女子混熟了的摊贩最喜欢说荤话,有些女子不计较,敷衍几句便算了,为的是能少掏几枚铜钱;也有格外较真的,本该习惯了低眉顺眼、曲意逢迎的她们直接就破口大骂。摊贩当时畏畏缩缩,等到女子离去便开始骂她们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臜货色,有什么脸皮装那黄花闺女。

第二天,骂了人的勾栏女子照旧来,昨天挨了骂的摊贩则依然会偷瞥她们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白得跟案板上的猪肉似的,比起自家的黄脸婆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真不知道这些水灵灵的娘儿们是怎么生养出来的。只是想着要摸到她们就要花掉小半年的辛苦营生,便只能叹息。

南苑国已经数百年无战事,国泰民安,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既无贤名,也无恶名,故而京城并无夜禁,江湖豪杰大大咧咧携刀佩剑,鲜衣怒马,官府从来不管,路上遇到了,马上马下,双方还会客客气气招呼几声,交情好的,便就近一起喝酒了,你说些官场上让人无奈的升迁,我说些江湖上荡气回肠的高手过招,一来二去,两三斤酒肯定打不住。

为了寻找观道观,陈平安每天都会游逛这座京城,见了市井百态,也见了隐于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只要它们不主动招惹,陈平安就不愿理会。

陆抬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时感触不深,如今越嚼越有余味:

上了山,修了道,就会觉得世间的古灵精怪和鬼魅阴物好像越来越多。

一个时辰的时光就这样流逝,陈平安合上书本,准备出门继续逛荡。

虽然寻找道观期间,陈平安的心境越来越烦躁,但他不是没有尝试静下心来。事实上,他做了许多努力,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烧香拜佛,独自行走在静谧的小径树荫中,每到一处寺庙就记录在竹简上。

状元巷边上那座心相寺陈平安去的次数最多,寺庙不大,算上住持也就十几人,久而久之就混成了熟脸,陈平安每次心不静就会去那边坐坐,不一定会与僧人说话,哪怕只是独自坐在屋檐下,听着风铃的叮咚声,就能打发掉一个暑气升腾的下午。

南苑国崇佛贬道,京城和地方上寺庙林立,香火鼎盛,道观难得一见,京城更是一座也无。最近几天,一件骇人秘事在京城上下沸沸扬扬:南苑国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出了一桩天大丑闻,白河寺历来以住持佛法深厚、有金身活罗汉著称于世,历代高僧圆寂之后,都能够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烧出舍利子,其余三寺在这一点上都要自愧不如,这也被视为南苑国佛法昌盛远胜邻国的明证。

但是前不久,一位在白河寺挂单修行的高僧,前年被推举为住持,风光无限,却在某天跑出寺庙,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听完他的陈述后,包括大理寺卿在内的诸位官员,人人面面相觑。原来,这位老僧告发白河寺在他的饭菜里下毒,还密谋要在他死后往他的尸体里灌注水银。不但如此,他还揭发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诱骗重金求子的京城贵妇。如此种种,总计六桩大罪。

这个案子太过惊世骇俗,直接惊动了南苑国皇帝下令彻查。结果白河寺三百僧人有大半被下狱,其余被驱逐出京城,没收度牒,此生不得再做僧人。

其余三寺依旧地位超然,毕竟根深蒂固,可是连累了许多名声不显的小寺,比如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依旧乡音未改,也不爱与人唠叨佛法的精妙深远,多是家长里短地聊着,陈平安每次去寺里闲坐,得费很大劲才能听懂他说什么。他对这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说破,老住持是一个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跻身中五境。

陈平安离开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边静坐,练习剑炉立桩。

不过是两里路程,陈平安就走过了一间武馆和一家镖局。尤其是那悬挂“气壮山河”匾额的武馆高墙里边,每回路过都有一群汉子哼哼哈哈,应该是在练习拳架。镖局门外的大街上经常都是镖车簇拥的场景,年轻男女皆趾高气扬、意气风发,老人们则要沉默许多,偶然见着了陈平安,也会点头致意。陈平安起先是拱手还礼,之后再见就主动行礼,不承想一来二去,老人们便纷纷没了兴致,干脆看也不看他。等到事后陈平安想通其中关节,哑然失笑:多半是一开始将自己当成了过江龙,后来查清楚了住处,便看轻了自己。自己过于“客气”的礼数,更是让镖局老江湖们认定自己是个绣花枕头。

陈平安觉得挺有趣。京城武馆、镖局众多,那些闯出名头的江湖门派都喜欢在这儿弄个堂口,高门大院的,不输王侯公卿的府邸,不用忌讳什么礼制僭越。反而是有关练气士的传言极少,就连国师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师。

不过最有趣的,还是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边的人物。进进出出的男女几乎人人都是江湖上的练家子,却刻意隐藏身份,穿着朴素,不苟言笑。陈平安有次还看到了一位极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身边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姿婀娜,应该是个美人。

不知不觉,陈平安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到了心相寺,寺内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岁数的附近街坊,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弥们个个愁眉苦脸。

陈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门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觉到了老住持大限将至。

今日老住持像是知道陈平安要来,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随意放上两张蒲草圆座,两人相对而坐。

看到陈平安欲言又止,老住持开门见山笑道:“白河寺历代住持里,是出过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传闻那般都是骗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历史。”

看到了好,但前提是先看到了恶。

老住持又笑道:“只是贫僧死后,本来想着烧出几颗舍利子,好为这座寺庙添些香火,如今看来是难了,少不得还要刻意隐瞒一段时间。”

陈平安疑惑道:“这也算佛家的因果吗?”

老住持点头道:“自然算。放在南苑国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来没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实则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丝丝缕缕的牵连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陈平安面前说“佛法”。

老住持犹豫了一下,笑道:“其实两座寺庙之间也有因果,只是太过玄妙细微,也太……小了,贫僧根本没把握说出来,还需要施主自己体会。”

两人闲聊,无须一板一眼。老住持以前经常会被小沙弥打岔,聊着寺庙里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陈平安晾在一边。陈平安也经常会带上几支竹简或是一本书,读书刻字,也不觉得怠慢无礼。

今天陈平安没有带书,只是带了一支纤细竹简和一把小刻刀。

陈平安从不厌旧,刻刀还是当初购买玉牌,店家赠送的。

老住持今天谈兴颇浓,关于佛法,蜻蜓点水般说过后就不再多提,更多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聊,琴棋书画,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诸子百家,都说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阴悠悠。

老住持笑问:“一个大奸大恶、遗臭万年的文人、官员,能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能的。”

“一个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将,会不会有不为人知的阴私和缺陷?”

“有的。”

老住持笑道:“对喽,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庙堂之上,党争,甚至是被后世视为君子之争的党争,为何还是遗祸极长?就在于君子贤人在这些事情上同样做得不对。但是朝堂上的党争,你要是软弱了,讲这套大道理,多半会死得很惨,委实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读书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说,贫僧这一通话,绕了一圈,全是废话?为何要说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说过类似的道理,他教我要万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绕回了原点,虽然费心费力,可长远来看,还是有益的。”

老住持欣慰点头:“这位先生是有大学问的。”

陈平安手指摩挲着那支翠绿欲滴的小竹简,轻声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蒙眬的,看似是在问我,可其实大概是在问所有人吧。他是这么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老住持感叹道:“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轻松。”

陈平安突然想起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事,好奇问道:“佛家真会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老住持微笑道:“回答之前,贫僧先有一问:是不是觉得此言既吓人,又别开生面,但细细咀嚼一番,总觉得是走了捷径,不是正法?”

陈平安挠挠头:“我连一般的佛法都没读过,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住持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径,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于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谓‘知道了恶’。世间百态,很多人为恶而不知恶,很多人知恶而为恶,说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轻重有别而已。若是能够真正放下,从此回头,岂不是一桩善事?”

他又说得远了些:“禅宗棒喝,外人仍然觉得诧异,实则棒喝开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见罢了,看见了也不愿做罢了。成佛难不难?当然难。知佛法是一难,守法、护法和传法便更难了。但是……”他突然停下叹了口气,“没有‘但是’,既然贫僧一个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为何要与你说那么远的道理呢?”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道理再远,先不说我去与不去,我能够知道它就在那儿,也是好事。”

老住持摆摆手:“容贫僧歇一会儿,喝杯茶润润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喊了一声,不远处一座精舍内,有个看似低头念经实则打盹的小沙弥猛然睁开眼睛,听到老住持的言语后,赶紧去端了两碗茶水来。

不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浓密,停着一只小黄莺,点点啄啄。

陈平安喝茶快,老住持喝茶慢。陈平安笑着将茶碗递还给小沙弥时,老住持还未喝掉半碗。于是陈平安低头拿起那支竹简,其上左右两端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印痕。

陈平安左看右看,觉得竹简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住持喝完了茶水,转头望去。炎炎夏日,骄阳炙烤人间,世人难得清凉,断断续续说着感慨:

“末法时代,天下之人,如旱岁之草,皆枯槁无润泽。

“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礼义,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实都不坏,何必拘泥于门户,对的,便拿来,吃进自家肚子嘛。”

陈平安的视线从竹简上移开,抬头一笑,点头道:“对的。”

老住持望向廊道栏杆外的寺庙庭院:“这个世界一直亏欠着好人。对对错错,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们不愿去深究罢了。嘴上可以不谈,甚至故意颠倒黑白,可心里要有数啊。只可惜世事多无奈,聪明人越来越多,心眼心窍多如莲蓬者往往喜欢讥讽淳厚,否认纯粹的善意,厌恶他人的赤诚。陈平安,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如何看待你。”

然后他好似多此一举,重复道:“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陈平安想了想,觉得有理,却未深思。

今天老住持说的话有些多,陈平安又是愿意认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跟着老住持走到那么远的地方。

老住持突然灿烂笑道:“陈施主,今天贫僧这番道理,说得可还好?”

陈平安心中有些伤感,笑道:“很好了。”

老住持笑道:“之前有一次听你讲了那‘先后’‘大小’‘善恶’之说,如今贫僧还想再听一听。”

陈平安第一次说得生疏晦涩,可是道理和真心话总是越说越明了的,如一面镜子时时擦拭,抹去尘埃,便会越擦越亮。

对错有先后,先捋清楚顺序,莫要跳过,只谈自己想要说的那个道理。

对错还分大小,用一把、两把甚至多把尺子来衡量大小,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间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礼义、术家术算都可以借来一用。底线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乡俗、精准的术算都会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论,钻研起来极为烦琐复杂,劳心劳力。

之后才是最终定下善恶。无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恶的三四之争不再成为读书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险隘,因为这是末尾来谈的事情,而不是读书之起始就需要做出决断的第一件事情。

最后是一个“行”字。教化苍生,菩萨心肠传法天下,独善其身修一个清净,都可以各凭喜好,随便了。

老住持神色安详,听过了陈平安的讲述,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

陈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飞檐上的小黄莺,它正在打量着打扫寺庙的小沙弥。

陈平安收回视线,老住持微笑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经书在;经书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在。便是心相寺没了一个僧人,剩不下一本经书,只要有人心中还有佛法,心相寺就还在。”

老住持转头再次望向幽静的院子,只有小沙弥扫地的沙沙声响。

他视线模糊,喃喃道:“贫僧好像看到人间开了朵莲花。”

陈平安寂静无言。

老住持低下头,嘴唇微动:“去也。”

远处小沙弥往廊道这边望来,怀抱着扫帚,跟老住持抱怨着:“师父,日头这么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扫啊,要热死了。”

陈平安转过头,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住持,然后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

小沙弥赶紧噤声,然后偷着乐:哈哈,我爱偷懒,原来师父也爱睡觉。

他蹑手蹑脚跑去大殿屋檐下乘凉,那只小黄莺壮起胆子,飞到小沙弥肩头。小沙弥愣了一下,故意转头,朝它做了个鬼脸,吓得小黄莺赶紧扑腾飞走。呆呆一人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圆座上,已圆寂的老住持保持着那个松松垮垮的坐姿,却像是为这方小天地提起了精气神。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陆抬的一句话:人死大睡也。

知道师父死了,小沙弥哭得很伤心,看不开放不下,一点都不像出家之人。但是陈平安当时看着号啕大哭的他使劲摇晃着师父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师父从睡梦中摇醒,就觉得如此这般才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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