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太子魏衍那个瘦猴似的师父,才跑来没多久,原本就在远处藏着,见到是丁老魔亲自出手后,第一时间就撤了。
不过丁婴终究只有一个,此外诸如种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巅人物,虽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观火,但是大多不管。
可是观看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讳,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压箱底本事给外人瞧了去,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路人皆知,还怎么叫压箱底?江湖说大不大,尤其是跻身一流宗师之后,江湖就更小了。
双方间距始终就在两臂之内,但是第十一拳,丁婴好似已经尝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厉害,有意无意拉开了距离,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余。
当时陆舫被十拳打得重伤,一是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对,而丁婴从一开始就蓄势以待;二是陆舫一心修习剑术,功夫只在剑上,体魄远远无法媲美丁婴。陆舫吃下陈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军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锐骑军,一触即溃,自然兵败如山倒。而同样十拳,丁婴是占据高墙巨城,兵力雄厚。故而并非陆舫与丁婴的真实差距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说到底,丁婴应对得如此轻松,还要归功于陆舫和种秋的前车之鉴。
十一拳过后,丁婴站在一丈外,趁着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盘桓不去的拳罡。他戏谑道:“再来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点小伤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门,丁婴第一次出拳,与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对了一拳。
陈平安退去数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他以超乎常理的轨迹,以更快速度递出第十三拳,来不及出拳的丁婴只得略显滞后地抬起手肘挡在身前。肘尖撞在了胸口处,丁婴砰然倒飞出去,但是长袍之内真气鼓荡,帮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劲道。
电光石火之间,察觉到对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线,丁婴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时,微笑道:“先前在你住处,有个鬼灵精怪的小东西不知死活,试图偷偷带着飞剑钻地来找你,被我发现了,不知道有没有被震死闷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陈平安虽然已经有所察觉,仍是没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来。
丁婴再次倒退,夹住飞剑十五的双指微微颤抖。
他不惊反喜,只是深藏不露。这位稳居第一人宝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负托大,其实内心最深处比谁都想要获得这一拳招的宗旨精义。极有可能,悟得这一拳,能够让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硬撼此方天道!
丁婴根本不在意开口说话会使得一身真气剧烈倾泻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颗脑袋,是我让鸦儿和周仕拎出来给你看的。那个小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叫曹晴朗,他遇上你这位谪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婴都看不清陈平安的面容,但是他能够清晰感受到陈平安的“一点”杀意,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种疯狂流散的杀意,而是被刻意压制成一条细线,再将一线拧成一粒。
这就有点意思了。此人心境,在丁婴所见、所杀谪仙人当中,独树一帜。
丁婴一生所学驳杂,无书不翻,曾经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看到这样一段话:“行于水中,不避蛟龙,此是船子之勇。行于山林,不惧豺狼,此乃樵猎之勇。白刃交于身前,视死若生,此乃豪杰之勇。知人力有穷尽时,临大难而从容,方是圣人之勇。”
欲要从容,必先心定。什么叫人力有穷尽时?就是当眼前这个陈平安,他认为小院那户人家已死绝,那个小东西也可能死了,在这个前提下,不仅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并无意义,只会自寻死路,唯有用心专精,而且知道之后,要做到。知已不易行更难。
陈平安没有让丁婴失望,出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束手束脚,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会让丁婴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还是义无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么丁婴死在自己拳下,要么自己经脉寸断,神魂皆溃,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递出过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婴轻轻点头,爽朗大笑,只见从那顶银色高冠的莲花当中,有光彩如瀑布倾泻而下,遍布全身。这一次,丁婴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发无损。
陈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弹之势向后掠出数丈,站定后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鲜血。
丁婴完全没有攻防转换的念头,笑问:“怎么不出拳了?看你的气象,至少还能支撑两拳。”他扬起右手,“就没有想过,万一再多出一两拳,就能打得我松开双指?”
丁婴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如果不祭出那顶莲花冠,直觉告诉他会有危险,极有可能真的两败俱伤。不过无须事事求全,这十数拳已经足够让他揣摩钻研。
看得出来,这一拳招,已经是那名年轻谪仙人杀力最大的一式。他已经觉得足够了,接下来就该做正事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心中不平之气几乎就要炸开,一如年少时,见过了躺在病床上的刘羡阳后,他默默走向那座廊桥。那种绝望的感觉,哪怕过了这些年,走了这么远的路,练了这么多的拳,陈平安还是记忆犹新。天大地大,独自一人,然后遇上了某个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过去,要么憋屈死,要么找死,还能怎么办?
此时此刻,腰间那只养剑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无法离开。身上这件金醴法袍还是死气沉沉,而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终被丁婴牢牢束缚在双指之间。
好在陈平安到底不是当年那个瓷窑学徒了,他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样东西没管?”
丁婴哈哈笑道:“你是说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剑?你想要去拿了再与我厮杀?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为自己能够走到那里吗?”
他自问自答,摇头道:“只要我不想你走,你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经可以确定,你只是一名谪仙人所谓的纯粹武夫,根本不是剑修,否则这把小小的飞剑,我根本困不住。”
陈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婴头顶的道冠:“天时地利人和都给你占尽了,是不是很爽啊?”
丁婴眯起眼,杀机沉沉:“哦?小子,不服气?可你又能如何?”
“先前,你说了个什么字来着,‘来’?”陈平安一臂横着伸出,“对吧?”
丁婴默不作声,报以冷笑,心想这个很不一样的谪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挣扎,静观其变就是了。
陈平安心中默念道:“剑来!”
从那院子的偏屋之内,仅是剑气就重达数十斤的那把长气剑瞬间出鞘。仿佛是循着陈平安最后一次出门的大致足迹,仿佛是在向这方天地示威,长剑像一道白虹破开窗户,离开院子,来到巷子,掠过巷子,进入大街,与丁婴擦肩而过。既有弯弯曲曲,也有笔直一线,却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
当陈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长气剑,剑身如霜雪,剑气似白虹,长袍更胜雪。
在这个人间,一臂之内陈无敌。一臂之外,犹有一剑。
丁婴抬起手臂,头顶银色莲花冠竟然如活物绽放开来,原本并拢的花瓣向外伸展,摇曳生姿。他将指尖那把袖珍飞剑放入其中,道冠恢复原样,银色的花瓣纷纷合拢。他双手负后,低头凝视着那条近在咫尺的剑气长流,觉得这一幕是生平仅见的美景。
丁婴一边俯瞰这条悬停人间的雪白溪涧,一边开口笑问:“陈平安,是剑师的驭剑之术吧?你和冯青白之前都用过。是我掉以轻心了,没有想到你能驾驭这么远的剑。不过没关系,大局已定。再者,这么一把仙人剑,你身为主人,竟然不真正握住剑柄,而是使了障眼法,虚握而已,是不是太可惜了?”他收起视线,转身望向陈平安,“还是说,你其实也无法完全掌握这把剑?可惜可惜,这些似雾非雾、似水非水的东西,难道全是剑气?剑气消散极快才对。”
陈平安没想到丁婴的眼力这么毒,这么快就看出了自己跟这把剑的“貌合神离”。
当时在飞鹰堡外,陈平安曾经拔出过一次长气,当时他整条胳膊的血肉都被剑气一销而空,白骨累累,还是陆抬用了阴阳家陆氏的灵丹妙药才白骨生肉。
此次驾驭长气来到身边,当然不是陈平安的剑师之境出神入化,能够驾驭这么远的长剑,而是陈平安和长气朝夕相处,剑气浸透体魄,神魂反过来牵引剑气,哪怕两人分开,依旧藕断丝连。
丁婴指了指自己的莲花冠:“这会儿你拿到了剑,我则暂时失去了这顶仙人道冠的神通,一来一去,接下来算不算公平交手?”
陈平安虚握剑柄的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起始于小巷院落、终止于陈平安手心的剑气长河瞬间归拢,剑气重新汇聚于剑身,手中长气剑再也看不出异象。
陈平安“掂量”了一番长气剑的重量,觉得刚刚好,比起飞剑十五里头的痴心剑要更重。陈平安自从老龙城获得那部《剑术正经》,在渡船桃花岛开始练剑以来,一直觉得它太轻,现在哪怕只是虚握长气,却也觉得合适——合适就好。
丁婴直到这一刻,才将陈平安从陆舫、种秋之流上升到修习了仙术的俞真意。
两者区别,就是任你陆舫剑术玄妙,种秋拳法无敌,在我丁婴面前,仍是稚童耍柳条、老翁挥拳头,这个天下唯有攻守皆巅峰的俞真意才有机会伤到我。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在这边唯一的好处,就是武人之争,不会针对他换气。
在浩然天下,武夫与练气士背其道而行之,需要先散去体内所有灵气,提炼出一口纯粹真气,气若蛟龙,游走五脏六腑百骸气府,如一支边军精骑在开疆拓土,开辟出一条条适合真气运转的道路才算登堂入室,真正走上了武道。但是在这个天下,大概是灵气稀薄的关系,武人根本没有这份讲究,也就少了那份淬炼,所以一开始的底子就打得差了。江湖上许多武学宗师追求的返璞归真,其实不过是武学之路走到了一定高度幡然醒悟,才开始倒推逆流。可即便如此,这百年江湖,还是涌现出了丁婴、俞真意与种秋这些天纵奇才,历史上更有魏羡、卢白象和隋右边的惊才绝艳。
丁婴微笑道:“除了头上这顶莲花冠,你陈平安手中剑是我丁婴第二样想要拿到手的东西。”
以虚握之姿,手持长气。陈平安以撼山拳六步走桩向前,其中蕴含了种秋大拳架顶峰之意。每一步幅度都有大小差异,但是练拳百万之后,一切自然而然,拳意早已深入陈平安骨髓。加上种秋先前佯装厮杀,实则暗中传授的拳架“顶峰”本就有行云流水的意味,两者衔接,天衣无缝。
以丁婴的眼光,陈平安这六步竟然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是真正的天人合一,与大道契合。他本身就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又一甲子之间大肆收集、汇总天下武学,融会贯通,试图编撰出一部要教天下武学成绝学的宝典。瞧见这平淡无奇的向前六步,丁婴眼神熠熠,看来自己那部秘籍还有查缺补漏的余地。
既然没有机会一击毙命,加上想着多从陈平安身上攫取一些天外武道,丁婴干脆就避其锋芒。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一退有些失策了。
第六步后,陈平安一身气势已经升到巅峰,拳意浓郁到了凝聚似水的地步,如一粒粒水珠在荷叶上滚走,日复一日背负长气剑打熬神魂,原本那些缓缓浸入陈平安身躯的剑意就是那张荷叶的脉络。
高高跃起,一剑劈下。
陈平安双手握剑,剑锋变竖为横,一闪而逝。大街被那道剑气分成左右,若是有人在街道两侧,就会发现一瞬间,街对面的景象都已经模糊、扭曲起来。
丁婴已经退出三丈外,脚跟拧转,侧过身,雪白剑罡从身前呼啸而过,如游人观看拍岸大潮。
侧身面对第二剑的丁婴一拍掌,双脚离地,身形飘荡浮空,躲过拦腰而来的汹汹剑气,一掌刚好落在长气剑身之上,如磨石相互碾压。
丁婴皱了皱眉头,手心血肉模糊,骤然发力,屈指一点长气剑,身体借势翻滚,向后飘荡而去。
只是失了先机的丁婴想要摆脱陈平安并不容易,陈平安下一次六步走桩,第一步踩在了离地寸余的空中,第二步就走在了离地一尺的地方,步步登天向上,与此同时,松开长气剑,化作一道白虹激荡而去,追杀丁婴。
这当然不是说陈平安已经跻身武道第七境御风境,而是取巧,向长气剑借了势,凭借一人一剑的气机牵引,这才能够御风凌空。
不过之前与种秋一战,“校大龙”后初次破境,跻身第五境,那会儿的数步凌空成功跨过街上那条被陆舫劈砍出来的沟壑,属于气机尚未真正稳固,如洪水外泄而已,所以种秋正是看出了端倪,才会出拳帮助陈平安砥砺武道。
丁婴一脚踩踏,脚下轰然炸裂,身体倾斜着去往空中更高一处,又是一踩,还是同样的光景,以外放的罡气凝聚为踏脚石,在落脚之前就“搁放”在空中,使得丁婴能够在空中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这几乎就是浩然天下的御风境雏形了,如果丁婴能够飞升离开藕花福地,成就之高,无法想象。
丁婴之外的天下十九人,无论是当地武人还是谪仙人,在藕花福地这座牢笼之内,都以天人合一为山顶最高处,走到那一步都很吃力,耗费了无数心血。但是丁婴不一样,他只是因为藕花福地的最高处就只能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才年复一年地滞留原地,等着别人一步步登山,而他早已在最高处多年,俯瞰世间,了无生趣,所以丁婴才会以这方天地的规矩和大道为对手。
这场惊世骇俗的天上之战,陈平安是剑师驭剑的手段,招式则辅以《剑术正经》上的雪崩式,始终不让丁婴拉开距离,同时又不让丁婴欺身而近,进入两臂之内。
两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上空纠缠不休,不断向城南移动。剑气与拳罡相撞,轰隆隆作响,如雷声震动,让整座京城的百姓都忍不住抬头观望。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驾驭着一把好似白虹的长剑,那幅壮观动人的画面,像是下了一场不会坠地的鹅毛大雪。
看客之中,有被御林军重重护卫起来的南苑国皇帝,有太子府系着围裙跑到屋外的老厨子、魏衍和樊莞尔,有街角酒肆外并肩而立的周肥和陆舫。那个已经注定走不到蒋姓书生住处的琵琶女瘫坐在一处墙根下,瞥了眼头顶的异象。她充满了遗憾,缓缓闭上了眼睛。真的有些累了,哪怕见到了心爱书生,敲开了小院门扉,又能如何呢,让他看到自己满身血污的模样吗?还是算了吧,不见这最后一面,他哪怕听了别人的言语,再觉得她是坏人,总归还是一个好看的女子。于是她歪着脑袋,笑着睡去。
南苑国皇后周姝真没有返回皇宫,反而潜入了太子府第,身上多了一面铜镜;小院内曹晴朗孤苦无助,丢了柴刀,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四下无人,枯瘦小女孩拎着一张小板凳,晃晃荡荡拐入小巷,左右张望,充满了好奇。
南苑国城南上空,陈平安驭剑越来越娴熟自如。
剑锋太锐,剑气太盛,剑招太怪。
丁婴六十年来第一次如此狼狈,只能专心防御。他有些恼火,不过短时间内无可奈何,干脆就沉下心来。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谪仙人的无瑕之境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只要露出一个破绽,他就要陈平安重伤。
其间,丁婴也没有闲着,一身驳杂武学随手丢出,一拳歪斜打去,根本没有对着陈平安,但是拳罡却会炸裂在陈平安身侧,可能是眉心、肩头、胸膛,角度刁钻,匪夷所思。这是丁婴在拳法中用上了奇门遁甲和梅花易数,笑脸儿钱塘的诡谲身影在丁婴这儿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丁婴一手双指并拢,屈指轻弹,一缕缕罡气如长剑。一手掐道诀,有移山搬海之神通,经常从地面上撕扯出大片屋脊和树木,用来抵御滚滚流动的雪白剑气。
最终,两人落在京师外城的高墙之上。这条走马道上,一个个箭垛连带墙壁砰然碎裂,灰尘四溅,飘散在京城内外。
陈平安好像来到此地后,真正少了最后一点约束,彻底放开手脚,驭剑之术几近御剑之法。长长一条走马道被长气的如虹剑气销毁殆尽。偶有间隙漏洞,刚要脱困的丁婴就会被陈平安一拳打回剑气牢笼之中。
堂堂天下第一人的丁婴,登顶江湖甲子以来,第一次被人稳稳占据上风,压迫得不得不被动防守。虽未受伤,但是双手袖口已经出现数条裂缝。
陈平安身形轻灵,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在破碎不堪的走马道上闲庭信步。
丁婴显然也打出了一股无名真火,长气剑几次被他的指尖点在剑身或是剑柄上,剑罡崩碎,激荡不已。只是它剑气充沛,足可形成溪涧长流,这点损耗就如同巨石砸水,溅起水花在岸边而已,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陈平安灵犀一动,站在一处两边断缺的孤零零箭垛之上,双指并拢作撼山拳剑炉立桩,原本疯狂萦绕丁婴四周的长气剑蓦然升空十数丈,本就快到了极致的飞剑速度竟是以违反常理的更快势头名副其实地破空消失了,然后一道裹挟风雷的白虹从天而降,长剑裂开南苑国城头,在墙根处破墙而出,转瞬来到墙头上的陈平安身边悬停,嗡嗡作响。
尘土消散,丁婴抬起手,右手袖口已经尽碎。
陈平安伸手虚握长气的剑柄片刻,然后再次松开。
丁婴大笑道:“六十年来,筋骨从未如此舒展过。”
陈平安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是不是很爽啊?”
上一次,丁婴可以无动于衷,这一次,他的脸色可就有点挂不住了。他一跺脚,身形虚无缥缈起来,依稀可见双手摆出一个不知名拳架的起手式。
陈平安身后则有身影模糊的莲花冠老人,双手十指掐一古老天官诀。
右手南苑国京城外的空中,丁婴双臂拧转,在掌心之间搓出一团刺眼光芒。
左侧京师地界的空中,丁婴双臂伸开,五指如钩,城墙上出现了两条长达十数丈的裂缝。
陈平安虚握长气,剑气以雪崩式破阵,手中长剑则以《剑术正经》中的镇神头式迎敌,一心两用。
顷刻之间,整整一大段京城城墙出现了一个长五丈、高六丈的巨大缺口,尘土遮天蔽日。
丁婴站在缺口一侧边缘,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身后有云雾滚滚,是丁婴不再刻意拘束一身磅礴罡气的结果。那些云雾不断聚散,最终凝成一尊云雾神像的轮廓,如有神灵即将降世。
陈平安神色自若,站在另外一侧,看也不看丁婴造就的天地异象。他只是一手握住长气的剑柄,一手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从左到右轻轻抹过。这是陈平安在学文圣老秀才的山水长卷之中的那一剑,哪怕只有一分神似。
那把桀骜不驯的长气剑竟然微微颤鸣,似乎在与陈平安共鸣,又似乎终于承认了陈平安,在对陈平安说:“你有何话要对这方天地讲?只管放声便是!”
在这之前,陈平安连长气剑都握不住,故而只能算是剑气近,而不是真正的剑在手。当下,这才是真正的有一剑来此人间。
陈平安猛然间握住剑柄,那一刻,他左手指缝之间绽放出绚烂光明,像是升起了一轮明月,向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去,照彻天地。
本就是大日悬空的白昼,可此刻整座南苑国京城仍是愈发明亮了几分。
握剑之后,日月同在。
这把长气剑当下并无剑鞘,可是陈平安依旧做出了拔剑出鞘的动作。
丁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无法跨过那道缺口,虽然震撼,倒也不至于惊惧,身后罡气凝成的一尊三丈高神人像,俯瞰那渺小的一人一剑。
丁婴心知肚明,自己退不得。他明明不动如山,却在身前变幻出数十条胳膊,令人眼花缭乱。有佛家印,说法印、禅定印、降魔印、施愿印、无畏印,每一法印皆金光灿灿;有道家法诀,三清指、五雷指、翻天印、天师印,每一法印都有罡风飘拂,雷声萦绕。还有俞真意的袖罡,种秋的崩拳,镜心斋的指剑,刘宗的磨刀,程元山的弧枪……那尊神灵亦是如出一辙,丁婴有什么法印、架势,它便有,而且声势更大。
丁婴一身武学修为集合了天下百家之长。俞真意站在了这个天下的道法之巅,陆舫站在了剑术之巅,种秋站在了拳法之巅,刘宗站在了刀法之巅……但是群山之巅的更高处,其实还站着一个早已悬空的丁婴,使得丁婴在这块藕花福地如日中天。
这实在是太不讲理。
陈平安唯有一剑,出剑而已。
一剑之后,神灵崩碎,万法皆破,不见丁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