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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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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何为天下无敌(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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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铁意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而且比起迟暮臂圣,才不惑之年的北晋砥柱大将军显然气魄更盛,非但没有像程元山那样躲在僻静处,反而挑了一间热闹喧嚣的酒楼,要了壶好酒,听那说书人讲故事。老掉牙的老故事唐铁意也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以后成了南苑之臣,似乎也不坏。有朝一日,四国境内,皆言他唐铁意的戎马生涯。

唐铁意喝了口酒,眯起眼,有些心神往之。

周肥和陆舫还在那间街角酒肆喝着劣酒,等着城头之战的落幕。

随着丁老魔和俞真意出手,原本已经离开局中的一个人物就重新变得有趣起来——镜心斋大宗师童青青。

先前身披青色衣裙的鸦儿好奇询问,周肥和陆舫不屑搭话,可是当鸦儿沉默下去,周肥却又笑了起来,主动说起了这个极有意思的谪仙人。周肥像是想通了什么,瞥了眼鸦儿,对周仕解释了一番童青青在别处的事迹。周仕听说之后,只觉得荒诞不经。

一个是一往无前的女剑修,一个是躲躲藏藏的镜心斋宗主,两人心性有天壤之别。

父亲周肥的家乡有一个宗门叫太平山,山上一位女冠天赋极高,运气极好,福缘深厚,羡煞旁人。东宝瓶洲有个叫神诰宗的地方,有个年轻她一辈的女子与她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被称为此人第二。

这位女冠天生古道热肠,性情刚烈,遇上不平事必追究到底,视生死为小事,违背修道之人的原有本心。恩师数次苦口婆心,她都只是收敛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故态复萌,人间有任何不平事,只要被她看到,那就要管上一管,而且次次都要找出幕后人才罢休。至于爱管闲事会不会耽误了修行,她毫不在乎;会不会因此身陷险地,她更是要翻白眼。为此,太平山和桐叶宗、玉圭宗的关系都很僵硬,跟扶乩宗更是势同水火,只是碍于书院的面子,双方尽量克制着不出手。

一路打打杀杀,次次险象环生,竟然偏偏安然无恙,给她跻身了元婴境。以至于连太平山隐世不出、硕果仅存的一位祖师爷,现任宗主的太上师叔都被惊动。

太平山金丹、元婴这类俗人眼中的地仙多达九位,傲视一洲,但是竟然没有一位十一境大修士,只有一位十二境仙人境的祖师爷支撑局面。反观桐叶宗和玉圭宗,仙人境和玉璞境皆有,加上那个夫妇二人皆玉璞的扶乩宗,至少传承有序,境界上不曾断代,所以这位太平山女冠能否跻身上五境至关重要。她一旦成功晋升为玉璞境,再以她的天生福缘,那么东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最终成就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这样的人物,放在中土神洲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因为大道可期,旁人清晰可见。简单而言,就是有机会有一天站在那十人附近,甚至是挤掉某一人,占据一席之地。而那十人之中,有龙虎山大天师,有白帝城城主,最新一位,则是大端王朝的女武神裴杯。在十人之外,浩然天下其余八洲,当然各自都有修为冠绝一洲的角色,比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皑皑洲的财神爷,可是比起中土神洲,总体气象还是差得太远。

那个枯瘦小女孩抱着一摞书籍飞快跑出了院子、巷弄,一路飞奔。

孩子年纪不大,可已经看过了不少坏人做着坏事,有些是对别人,有些是对她。也看过偶尔的好人始终不得好报,也有些好人变成了坏人。她曾经遇上过一个大半天提灯笼逛荡四方的老疯子,说世道太黑,不提灯笼就看不到路,见不着人。

她跑得汗流浃背,抬头看了眼太阳,天上就像挂着一个大灯笼,亮亮的,天地运转,好像谁都缺不了它。不过她只喜欢冬天和春天的它,如果能够一年四季天都不冷的话,她半点都不喜欢它,巴不得天上从没有过它。有了它,天就太亮了,她做很多事情,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比如偷吃东西。

经过一口水井的时候,小女孩停下脚步,坐在井口上休息了一会儿,大口喘气。瞥了眼水井,幽幽深深。她刚想要往里头吐口水,猛然抬头,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老人,穿着大概是称之为道袍的衣衫。她仰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好像自己动一根手指头,甚至是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就会死掉。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个人。

老道人身材高大,道冠和道袍样式都极为罕见。光线映照下,他的肌肤散发着金玉光泽,道袍一尘不染,好像他根本就不曾站在这儿。

老道人瞥了眼枯瘦小女孩,伸出手臂,向天空中随手一抓。一直在偷瞥他的枯瘦小女孩哀号一声,丢了怀中书籍,双手死死捂住双眼,已是满脸泪水,干瘦身躯满地打滚起来。因为就在方才那一刻,她清清楚楚看到那个老头子一手将太阳从天上抓到了他手中,夹在了指缝之间。她痛苦得用脑袋狠撞井壁,老道人无动于衷,既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厌烦,漠然而已。

人间悲欢,看过几遍,与看过千万遍,是截然不同的观感。

老道人只是低头凝视着双指间的那轮日头。它并非虚像,而是真真正正的实相,反而天上此刻那轮大日才是虚幻。

老道人将这颗“珠子”暂时收入袖中,抬头看了眼南边城头。

这个“丁婴”让他有些失望,俞真意和种秋倒是还凑合,但这种凑合,不是俞真意和种秋本身表现有多好,而是老道人对他们的期望本就很低而已。

丁婴不一样。要知道,这个丁婴无论根骨还是心性都是最接近那位道老二的器,或者说坯子,算是一个世间最接近真迹的赝品了。哪怕这样的丁婴,到了浩然天下任何地方,都是毫无悬念的十二境,但也止步于此了,瓶颈太过明显。一件不错的赝品,往往坏不到哪里去,可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老道人还是觉得不满意。魏羡、卢白象、朱敛三者合一,各取其长糅合在一起的丁婴,还是这般不堪。

就在他准备一袖子打烂那个丁婴头颅的瞬间,突然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天。

他站在藕花福地,看到的是莲花洞天。

洞天福地相衔接,这样的古怪存在,四个大天下里只有两处。

井口旁老道人与头顶那位“俯瞰福地”的道人对视了一眼,于是莲花洞天和藕花福地的边境线就瞬间拉升出了一条宽达千万丈的鸿沟。

老道人冷哼一声,袖中那颗“珠子”将他的道袍袖子灼烧出了一个窟窿。但是那座莲叶何田田的洞天之内,也出现了许多枯萎的莲叶。

井口旁老道人收回视线,袖子很快恢复正常,相信那座莲池也不例外。他脚边的枯瘦小女孩还在地上哇哇大哭,那般近距离凝视太阳光芒的感觉已经远远深入到神魂的更深处,如果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刚好躲在老道人的“树荫”中,她的前生来世都会随之腐朽,在一瞬间化作虚无。

老道人有些怨气:“老秀才,你烦也不烦?!”

他头一次正视枯瘦小女孩。在他的凝视之下,原本拿脑袋撞井壁以求解脱的小女孩好似盛夏时分喝了一碗凉茶——而且还是富贵门庭里那种白瓷大碗梅子汤——蓦然没了痛楚,大口喘气,背靠着井口外沿,怯生生望向那个老神仙,被本能牵引,眼神快速游曳,在寻找那颗“珠子”给老人藏在了什么地方。

这叫不记吃也不记打。好在老道人对人间的态度,尤其是善恶,迥异于常人。对于小女孩不知死活的探寻不以为意,但是对于小女孩的身份,老道人已经心中有数,故而对那个口口声声“读书人只有借东西”的老秀才更加厌烦。

早年两人打赌,浑身酸气的老秀才靠着耍无赖和撒泼打滚的泼妇行径赢走了他一件信物,要他以后若是遇上手持信物之人,一定要护得他的性命周全。老道人愿赌服输,答应下来,但是心中对于老秀才的怨气可不小。后来又见到了一次,切磋了一次道法,两人坐而论道,讲道理的那种,就在藕花福地和莲花洞天的接壤边境线上,不然一块小小的藕花福地,哪怕灵气稀薄,大道难以具象显化,可依然撑不住两人的大道之争,说到底,还是老秀才要占那老不死的便宜。但是不知何时,除了这些,老秀才这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竟然偷偷在藕花福地布下了这么一颗棋子,真是灯下黑。

老道人盯着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小丫头,视线清澈且冷漠,如大日高悬,从来不管人间冷暖,更不会计较世人的褒贬。他几个眨眼工夫,就看遍了小丫头的此生经历。

果然如此。

老道人又看了眼某座府邸,冷哼一声,怨气稍稍减少几分,略微思量,就知道了老秀才的大致用意,以心算稍加推演,觉得可行。

老道人破天荒有些犹豫,转头望向南方城头,咦了一声,竟是有些讶异。

他轻轻一弹指,击中小女孩眉心处,她僵硬不动。再一挥衣袖,井口四周涟漪阵阵,老道人一步踏出,消逝不见。在那方丈之地,光阴长河开始倒流,连同小女孩在内,其余所有肉眼不可见的细微、天地运转的规矩都开始倒转,小女孩“捡起”了那些书,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个她想要往水井吐口水的动作上。她有些茫然,没来由心中多了些惧意,摇摇头,最终还是没敢撒野,捧着偷来的那摞书,飞快跑开了。

满目疮痍的城头之上,稀稀疏疏,站着一个个从城内赶来欣赏“战场遗址”的宗师高手。俞真意和种秋暂时停下了生死搏杀,此刻俞真意在默默感受城头上的气息流转,以及残留天地间的纯粹剑意。种秋则没有这么多心思,双手扶在残破不堪的一处箭垛上,举目远眺。

琉璃飞剑来到俞真意身旁,越是临近城头,飞剑破空速度就越慢,上了城头后,微微颤鸣,好似有些畏惧。

磨刀人刘宗跟着琉璃飞剑来到走马道,跳上一堵稀烂的墙头,盘腿而坐。手中剔骨刀破损厉害,他伸出拇指,细细摩挲着亮如镜面的刀身。嚣张了一辈子,到最后给一把剑揍得如此狼狈,现世报喽。

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腰佩“炼师”缓缓登上城头,挑了一块空地站定,手握刀柄,气势磅礴。

相比之下,始终躲在桥底下纳凉的臂圣程元山实在是辱没了宗师身份。

周肥和陆舫也一起来到南城头,身后跟随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

镜心斋樊莞尔也小心翼翼登上了城头,不敢从两边城道正大光明地转入走马道,是以,她用轻功踩着内墙壁登顶,挑选的位置,在种秋和唐铁意之间。

城头两人之战已经演变成了出城一战,从众人所立城头到往南二十余里的牯牛山一线之上,尘土飞扬,如有鳌鱼翻动背脊,掀开了大地。

南城外驿路官道的商贾行旅早已散尽。丁婴不但逆流而上,步步前行,一拳拳递出,强行打散了陈平安的那条剑气长河,还拼着一身伤势,欺身而近,逼得陈平安不得不以剑招迎敌。丁婴化腐朽为神奇,天下武学门派支流亦皆为他所用,所有招式与俞真意那些大宗师压箱底的架势似是而非,神意大有不同。

一掌直直拍向陈平安一人一剑,罡风却会在陈平安背后砰然炸开。弹指之间,一缕缕剑气如水涡旋转,轨迹难测。

当时在将陈平安打落地面后,丁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没有任何逗留,几乎同时就跟着掠下城头,始终将两人间距维持在两臂之内,绝不让陈平安舒舒服服将剑术和剑意催发到巅峰境界。丁婴可以断言,眼前白袍谪仙人的每一剑,都能媲美历史上女剑仙隋右边的倾力一剑。当然,不包括隋右边的飞升三剑。

那时候的隋右边时来运转,冥冥之中极有可能占据着天下近乎半数的武运,不可以简单视为隋右边了。因此丁婴心知肚明,此方天道并不排斥武人以纯粹肉身蛮横飞升,甚至任由隋右边汲取武运,故而隋右边当年飞升失败,形销骨立,在坠回人间途中就已经白骨化尘,神魂灰飞,还是她差了实力,怪不得别人。

丁婴一拳崩在陈平安剑身中央,剑身弯曲出一个大弧度,长气的剑尖几乎要刺在陈平安肩头,陈平安不得不伸出并拢双指,贴在剑尖处,扳回那个被丁婴一拳砸出的弧度,身形顺势后退,蜻蜓点水,瞬间就在官道上滑出去十数丈。

丁婴意外地没有趁胜追击,陈平安没有任何庆幸,立即以《剑术正经》上的镇神头式散发剑气,护住四周。

拳罡如虹,七八条凝为实质的长虹激荡而至,撞在剑气之上。陈平安一次次碎步转移,一次次雷声大作,剑气拳罡几乎同时销毁,发出一团团绚烂光彩,像是两国边境线上的两支精骑同归于尽。

丁婴在远处出拳不断,根本谈不上拳架招式,只是最简单的出拳而已,随心所欲。出拳的同时,轻轻一步,就拉近两丈距离。等到陈平安好不容易抵消全部拳罡,丁婴又已经贴身搏杀起来,打得陈平安无法换气。

陈平安一直且战且退,丁婴一直气势凌人。

双方各自的气势之巅,陈平安在于城头第一剑。面对那一剑,便是丁婴心高气傲到了眼中只有老天爷的地步,都只能黯然而退,甚至连心性都开始出现变化。

丁婴的气势顶峰,恰恰在于落在下风之时,在剑气洪流之中逆流向上。

在那之后,陈平安开始走下坡路,但奇怪的是,丁婴也没能维持住那股气势和心态。

散开的剑气,哪怕看上去再气势汹汹如决堤洪水,丁婴自信能够抵挡,最多就是给陈平安一剑之后赢得喘息机会,使得丁婴失去先机。可是凝聚为一线潮的剑气,丁婴只能避开锋芒。

城外三里,官道附近一座小山丘。

丁婴一手双指弹开剑尖,一掌骤然发力,推在了陈平安胸口上,陈平安如断线风筝一般,竟是直接撞穿了那个山包,尘土冲天。

丁婴这一掌威力之大,只要从陈平安一剑脱手就可以看出来。长气剑被抛到了空中顶点后开始下坠,不出意外,就要落在靠近丁婴这边的山丘附近。

丁婴眯起眼,看不清陈平安的惨状,在不耽误自己前掠的同时,其实有些犹豫要如何处置前方那把剑,是趁人病要人命,将那把剑驾驭回来,丢回城头,尽可能远离两人战场,使得这年轻谪仙人无剑可握,还是以此作为诱饵,在一线之间以杀招伏杀陈平安?

不过陈平安直接让丁婴打消了所有念头,他心中猛然警惕起来,毛骨悚然,立即停下身形,双脚重重踩地,拉开一个气势恢宏的大拳架,拳罡如暴雨,急促砸在那把剑与山丘坡顶之间的地带。可是哪怕丁婴应对如此迅速,仍是有一抹雪白任由拳罡砸在身上,从山丘之顶高高跃起,探手一抓,已经落在他脚下的长气拔高几尺,刚好被握在手心。

为了最快冲过丁婴的那一通拳罡暴雨,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一剑在手,陈平安仍是要递出这一剑。至于一剑之威会不会大打折扣,说不定只能给气势正盛的丁婴挠痒痒,或是带来一点可有可无的轻伤,陈平安根本不去想。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那条街上,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喊打喊杀,好像没有谁在意过陈平安真正是谁,是好是坏,为什么会出现在南苑国京城。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在当年陈平安见过了病床上的刘羡阳,独自走向廊桥时就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不能再有了,不能再像条狗一样,对着老天爷摇尾乞怜,希望求来一个公道。

陈平安学了不短时间的《剑术正经》,但是真正抓住了神意的却不是这部剑经,而是另外三剑。

齐先生在破败古寺内一剑轻易劈开了粉袍柳赤诚的阵法。在与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并肩作战那一次,陈平安曾经以此一剑斩金甲。

文圣老秀才山水画之内有两剑,剑灵那一剑,陈平安在南苑国城头上已经学了一分神似,直接打得丁婴差点自认天下第二。

陈平安对着中土那座大岳穗山又有一剑。

这三剑之外还有两剑,但是陈平安懵懵懂懂,因为与出剑之人不够熟悉,距离遥远,尚未领悟出足够让自己出剑的那点神意:一剑是风雪庙魏晋破开天幕,人未至剑已到。一剑是墨家豪侠许弱的推剑出鞘寸余,便有一座山岳横亘在身前。

陈平安手握长气,当下一剑,就是齐静春随手一把槐木剑便破开柳赤诚的白帝城混元阵。

丁婴内心再次出现一丝犹豫不决。又是这样熟悉的一剑,裹挟着浩荡天威,人间只管承受便是。城头上,自己退了,这次是退还是不退?

丁婴前方高空,陈平安一剑斩下,一道金线出现在天地间。

学了拳就要出拳,学了剑就要出剑,好歹让别人听一听自己说了什么。

刹那之间,丁婴心思澄澈,人与心大定:一剑退,两剑退,剑剑都要退,我丁婴到底要退到哪里去?还如何跟老天爷掰手腕子?!就当眼前这个名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是那个老天爷,打死了眼前人,再打死那个更大的,便是天地清明、天人有别的崭新格局!不如干脆由我丁婴来做一做这老天爷?!

丁婴痛快大笑,双手掐诀,神魂出游,竟是阴神白日而游天下。

这尊阴神一手负后,一手以掌心遮在头顶,嗓音不大,却在丁婴心湖间慷慨而言:“我若消散人间,丁婴能否更强?”

这当然是自言自语。丁婴并未出声,只是有一个念头犹如在心头嗤笑:“修为如何,我可做不得主,规矩还是要讲的,但是心智唯有更强。无须废话,便是魂魄皆无,我丁婴只存肉身又如何?该如何还是如何。”

片刻之后,陈平安手持长气飘然落地,神色有些尴尬。原来这一剑递出,他的那一口纯粹真气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勉力而为。但是这一剑的“意思”太大,陈平安当下的力气太小,所以没能提起来,只落得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便是陈平安这种一旦打起架来不管天不管地的家伙,也觉得有些赧颜。而那尊打定主意被一剑劈散的阴神只是手掌与胳膊消失,疑惑望去,默默后退数步,退回丁婴身躯。

双方默契地休战片刻,陈平安换了一口新气,丁婴更是需要安抚神魂。正是这一瞬间,陈平安与丁婴两人的心性“大定”,如船抛锚入水。

井口旁的老道人这才来到城头上,笑了笑,做出一个决定。

城头上的宗师,哪怕是周肥这样实力得到完整保留的谪仙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唯独樊莞尔,心有灵犀地往那边瞥了一眼,但是并无发现,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俞真意环顾四周,无奈道:“修行仙法,战战兢兢,本以为至少能够与丁婴一战了,不承想还是远远不如。这方天地,到底丁婴才是宠儿,修道之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

周肥啧啧称奇:“丁老魔这是要独占武运的意思啊。是丁婴突然想通了什么,获得了这方天地的规矩认可?不至于吧,我们这些人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丁婴怎么可能获得这么大的运气,又不是东宝瓶洲那个卢氏王朝,皇帝失心疯了,眼见着国祚难续,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半国武运偷偷给了儿子……”他絮絮叨叨,偷着乐呵,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陆舫问道:“北边那小小东宝瓶洲的家长里短,你怎么知道?”

周肥笑道:“老子毕竟是姜氏家主,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不管浩然天下的事情,经常会有人托梦给我的。”

陆舫疑惑道:“这也行?”

“花钱啊。”周肥有些肉疼,气呼呼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算个屁,我这一年一梦,才叫做得让人金山银山也空了。”

远处,俞真意皱了皱眉头,手中那顶银色莲花冠颤颤巍巍。那些花瓣突然打开,其中有一抹幽绿亮光挣脱束缚一闪而逝,往城南疾速掠去。

时来天地皆同力,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丁婴涌去。丁婴闭目凝神,接纳这份浩浩荡荡的天地武运。而陈平安那一袭法袍金醴突然飘荡起来,不再以雪白色示人,恢复了金色的真面目。不但如此,他腰间养剑葫内的飞剑初一一冲而出,而且远处还有飞剑十五飞掠而至。

陈平安站在山坡之顶,手持长气,剑气流淌手臂,初一和十五萦绕四周,故友重逢,这两个本来脾气不太对付的小祖宗从未如此雀跃。

陈平安蓦然握紧长气,金醴大袖随之震荡,猎猎作响。

小小山丘而已,却犹人振衣千仞岗。

陈平安和丁婴,山上山下,各自登高一步,走到了崭新的巅峰处,双方无论修为还是心境,皆是如此。

丁婴睁开眼睛,瞥了眼陈平安腰间,大笑道:“大战过后,这酒我替你喝了便是。”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示意:有本事,事后请自取。

大战再起。这一次,不再纠缠于什么两臂距离,两人忽近忽远,方圆一里之内皆是充沛剑气和浑厚罡气。

双方一路打到了牯牛山,飞沙走石,从山脚再到山上。

丁婴被陈平安一剑从山顶劈向山脚,陈平安第二剑却被丁婴一拳打回山巅。

丁婴缓缓登高,随手一拳的拳罡就如身高百丈的神灵手臂,一次次砸在牯牛山上,陈平安一剑摧破而已。

得了天地武运的丁婴甚至再次阴神出窍,变成一尊与牯牛山齐高的金身法相,双手握拳,一次次捶打牯牛山。

陈平安本该换上那针锋相对的云蒸大泽式,可是手握长气之后就再无换上拳法的想法,哪怕人与剑都被那金身阴神砸得连同牯牛山山巅一起下降,仍是执意以剑对敌。牯牛山的尘土早已遮天蔽日,不断有巨石滚落,并且硬生生被丁婴打出了一场场好似雪崩的山体滑坡,以及裹挟无数草木的泥石流。

高耸的牯牛山被一点一点打矮了,山顶那一袭金袍始终屹立不倒。

丁婴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谓山巅,尘土飞扬,昏暗无光。

陈平安一剑挡下阴神的一掌压顶,顺势打烂了法相整只手掌,金光崩碎四溅,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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