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立秋之后,市井人家就可以盼着中秋月圆了。尤其是孩子,都开始眼巴巴掰着手指头算时日。阖家团圆吃月饼,望着挂在天上的那个大圆盘,欢声笑语。
陈平安这天夜里在院中乘凉,突然发现,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会期待那个中秋节。不过这段时间,曹晴朗笑容多了许多。他有些时候,会真的很烦那个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样毒的小女孩,但是烦过之后,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他不记仇,偶尔还会跟她吵几句,可曹晴朗哪里是她的对手,有一次还给骂得眼眶发红,气得嘴唇颤抖,可当晚她跟他讨要瓜子,他还是默默拿出来给她,说就剩下这么多了。谁知小女孩来了一句:“没了就赶紧去买啊,恁大个人了,还要我教你买东西啊?”又让曹晴朗闷闷不乐了老半天,一晚上没跟她说话。小女孩哪里会在乎这个,自顾自嗑瓜子,与他聊天,从来不管他搭不搭话,她只讲自己想要说的。曹晴朗直翻白眼,最后实在受不了,就去屋里看书,壮起胆子回头瞪了她一眼,可她一回瞪,作势起身要拎着板凳揍人,就吓得他赶忙跑进屋子关了门,然后趴在窗口,看到陈平安瞥了一眼那个坏丫头,那个坏丫头就赶紧端正坐好,解释说是在跟他闹着玩,他便开心笑了起来,开始挑灯看书,这也是陈平安没有赶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着不知是井水还是雨水的半桶水,满脸谄媚,回到院子后跟陈平安说学塾开了。
陈平安在这一天,撑着油纸伞,陪曹晴朗一起去学塾。
两人走在小巷中,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小女孩小跑到院门口,看到陈平安撑着那把雨伞悄悄歪斜向曹晴朗,两人好像聊着天,曹晴朗说得多一些,陈平安就微微笑着,看着曹晴朗。
那一天,她在院门口站了很久。
人心不是街面,能够一场大雨过后就一下子变得干干净净。
京城那场不论在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看来皆是神仙打架的风波依旧涟漪不断:当时陈平安帮种秋教徒弟,阎实景那些凑热闹的朋友就是涟漪之一。老将军吕霄走下城头后跟孙子孙女吹嘘自己跟陈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状元巷附近许多户人家的搬迁更是。丁婴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剑远去,只留下种秋收拾残局。
送了曹晴朗去学塾,陈平安原路返回,撑伞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
随着朝廷逐渐放松对这座坊市的戒严,街道上已经可以见到稀稀落落的路人,但人气还是很淡,多是一些胆子较大的江湖人士来此瞻仰战场,对着街上那条被陆舫劈出的沟壑啧啧称奇。至于牯牛山一带则仍是禁地,附近出现了许多钦天监官员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间简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侠瞧见了陈平安,只当是跟他们一样来此仰慕宗师风采的人物。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去往那间武馆登门拜访,门房见他不像“挑馆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气质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馆主通报。教拳的老师傅亲自出来迎接陈平安,听说是慕名而来,颇为自得,随从弟子亦是觉得脸面有光。主要是关于武馆授拳的章法路数,陈平安说得头头是道,寥寥几句就说到了老人心坎上,显然事先是确实听过武馆名声的。京城武馆,真正的收入还是捞到几条憧憬江湖且兜里有银子的大鱼,有了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武馆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赋的弟子是里子,来武馆混个热闹的公子哥是面子,两者缺一不可。
老师傅在正厅款待陈平安,让弟子端上茶水,开始闲聊。聊到涉及武学根本的“校大龙”一事,老人没有深谈,也不会这么不讲究,随便外传细节,只是感慨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好苗子,运气好,三年五载;运气不好,十年都碰不着一个。
老师傅还说练拳不单单是强身健体,更像是给学拳之人递兵刃之举,首重武德,不然教出来的弟子武艺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欢仗势凌人,就越能闯祸,一言不合,三两拳就打死了人,最后还不是要连累门派和武馆。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师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难色,陈平安故作恍然,说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两银子放在手边茶几上,说打算近期在武馆学拳,但是不保证每天都来武馆。老师傅眼前一亮,这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跟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最烂大街的拳理。陈平安一一记在心中,尝试着跟《撼山谱》相互佐证。听过了这些粗浅拳理,陈平安终于下定决心,搜集这方天地的武学,从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后练拳之余可以随手翻翻,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桩,融合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成功让陈平安一举破开四境瓶颈,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种丁婴走入白河寺大殿、种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气势”,此方天地所谓的天人合一,陈平安觉得大有玄机,说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后,还有额外的裨益。而且极有可能,将来五境破六境,契机就在这其中。陈平安猜测离开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后,自己会陷入泥泞境地,状况有点类似樊莞尔当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种身负重石、拖泥带水的迟滞感觉,又有点像是杨老头当初在自己手脚上嵌入四张真气符。
这是陈平安练拳以来第一次“活了”,开始尝试着自己去想得失,迎敌期间悟得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开始练习撼山拳是为了吊命,那叫一个埋头苦练,按部就班,不敢有丝毫偏差,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练了一遍又一遍,烂熟于心,融入魂魄。哪怕后来在竹楼被崔姓老人授拳,还是老人教什么,我陈平安就学什么。不是说这不好,而是拳练到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经殊为不易,只是还不够。想要更进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机缘去开窍,外人不能说,说了反而不灵。
但是陈平安没有意识到,他练拳百万之后才开此窍,可练剑一事,他却早早学会了活学活用。齐先生在古寺那破开粉袍柳赤诚的一剑,剑灵在山水画卷“出鞘”的一剑,自己劈向穗山的一剑,都已经是他的剑,阿良曾说他练剑一定比练拳更有出息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剑之人,拳法太高,剑术太高,学拳学剑之人就越难由死到活,其中艰辛坎坷,郑大风就是一例明证:天资足够好,境界已经足够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龙城,在那生死一线,才因为旁观者陈平安的言语,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师”一理,从而破开瓶颈。
练拳要修心,陈平安两次询问种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阎实景为何不敢出拳,为何种秋没有对阎实景太过失望?并非种秋对他没有寄予厚望,而是陈平安本身已经给出过答案。种秋可说“拳高莫出”四字,阎实景暂时说不得做不到。一样的道理,“迎敌三教祖师,撼山拳意不可退”,陈平安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可以说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阎实景不行,他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所以不用强人所难。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需要自己出拳百万、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过阎实景和他小师妹的对话,陈平安已经明白自己的“不同寻常”。种秋弟子这样的天之骄子,魔教鸦儿和簪花郎周仕,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陈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举世无敌,好在他已经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迹象,这就是踏踏实实的一步,这是纯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许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会有的心境机缘。
陈平安离开武馆后,回到住处,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发呆,滂沱大雨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她见到了陈平安后,咧嘴一笑。
陈平安发现她身上有些湿漉漉的雨水,假装没有看到,拿了装有那把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蒋的书生,他的住处和这里隔着三座坊市,并不算近。
等到陈平安离开院子,刚刚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赶紧闩上院门,在屋檐下有模有样“练拳”,是偷学陈平安模仿丁婴和玄谷子的雷法架子,一手摊开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缓缓而行。
两者门槛都极高,一个是这个天下的第一人,一个涉及了练气士的雷法,陈平安暂时都只有粗劣架子而无几分真意,更别提一个连拳都没有学过的小女孩。她学了这套“拳法”之后,便觉得有些无趣,改为其他架势,都是当时她在大街上偷师而来的,有种秋的某一次出拳、陆舫劈开街道的一剑、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门而入,更别说学得皮毛了。
胡乱折腾了半天,小女孩呼喝声中,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回旋踢,结果把自己给摔得不轻,起身后就觉得饿了,一瘸一拐去灶房偷吃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学得了一身高明武艺,打算等曹晴朗回来后先拿他练练手,当然前提是陈平安不在场。
陈平安在一座屋顶上看着她胡闹,皱了皱眉头,默默离去。
之前她说自己九岁时,还随随便便伸出了双手,其中一只手掌弯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余四根手指极其笔直。而且她从水井那边拎桶而回的时候,陈平安细致观察过她的呼吸和脚步。陈平安撑伞走在街上,决定以后不在小院练习走桩。
蒋泉是一名寒族子弟,寒窗苦读十数载,腹有诗书,在家乡是公认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输在了科举制艺上,如今虽然落魄,但并未怨天尤人,与同乡合租了一栋宅子,每日依旧勤勉读书,只是眉宇之间愁绪淡淡,读书疲乏之后就会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两名同乡知晓蒋泉的心结所在,今日便带着他去邻近一座坊市购买书籍。说是购买,其实三人都囊中羞涩,不过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圣贤书籍,远远瞅几眼如绝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馋罢了。
在掌柜不耐烦的眼神当中,三人悻悻然走出书铺,看到外边站着一个持伞背行囊的年轻男子。男子望向蒋泉,问道:“是蒋泉吗?我是顾苓在京城的亲戚,有事找你。”
蒋泉满脸惊喜,雀跃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蒋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国京城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亲戚借钱后就没了消息,加上他所住临近巷弄还死了人,衙门当时态度恶劣地驱散了旁观众人,卷了铺盖将尸体带走,只听说是个死相凄惨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测定然是死于恩怨仇杀,这让蒋泉担忧不已,日复一日,这些天连书也静不下心来看了。
那人淡然道:“我们顾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门庭,虽说顾苓这一房在地方上仕途不振,听说还有人混了江湖,已经好些年没脸皮跟我们联系,这次她主动找上门,一开口就是借钱,家里长辈不太高兴。倒不是在乎这点银子,只是觉得有辱门风,不愿认这个亲戚。顾苓执意要借银子,还信誓旦旦说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还上银子,你还会将她明媒正娶。家里长辈深知科举不易,岂会相信你一个穷书生可以考中进士,便跟顾苓要了这把琵琶,才愿意借钱给她,同时要求她答应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进士你们才能见面。如今她已经在返乡路上,也绝对不会与你书信往来。”
那人摘下行囊递给蒋泉,还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头有银子五十两,还有两张银票,节省一点开销,足够你撑到下一次春闱了,你要是没信心考中,我其实也可以捎话给顾苓,你们俩私奔了便是,一个舍了家风,一个舍了圣贤书,好歹能够在一起过日子,我觉得总好过苦熬三年,到时候被家里长辈光明正大地棒打鸳鸯。对了,家里长辈气愤她钻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后有机会,可以再给她买一把新的。”
蒋泉愣在当场。他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富贵门庭走出的世家子弟。其实他内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他有些自惭形秽。
蒋泉怯生生问道:“你为何帮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帮顾苓,不是帮你。”
蒋泉抱过琵琶,却没有接过钱袋子,好奇问道:“你不是顾家子弟吗,为什么愿意偏袒顾姑娘?”
“既然顾苓那么喜欢你,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人说完沉默片刻,缓缓道,“书上说两情若是久长时……”
蒋泉会心一笑,心里有了点底气,像是在鼓励自己,使劲点头道:“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又摇头,“钱我就不要了,出去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的,总能养活自己,没理由收了这钱,让顾姑娘在家族里受气,白白给人看轻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家后写封信给她,就说只管等我考中进士!”
说到这里,蒋泉灿烂笑道:“说不定将来还能为她挣一个诰命夫人呢。”又赶紧摆摆手,“这句话你莫要在书信上说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里,真有那一天,我再带她来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儿就有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个怪人,仍是将钱塞给蒋泉,说了句怪话:“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是顾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银子。”
其余两名同乡也劝说蒋泉收下。
那人转身离去,蒋泉高声问道:“小兄弟,考中之后,我该怎么找你啊?”
那人转头道:“你如果考中了,自会有人找你,告诉你一切。”
一场小雨又来到人间,蒋泉与两个好友离开坊市,远处,那个送信人就撑伞站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目送他们渐渐行远。
老道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花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着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老道人又道:“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鲠之臣、死谏而亡的国之栋梁。”
之后,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念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却疏于约束子孙,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另有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内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籁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个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于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复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一个小女孩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当时刚好捉迷藏,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于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名县令私底下对那驿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驿卒以刀割伤自己,最终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个,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驿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让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驿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内升官无望。
之后更是诡谲,光阴长河开始倒流。冯青白与唐铁意称兄道弟,在边关城池上对坐饮酒,拍膝高歌。
陈平安还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见到了顾苓与蒋泉的初次相逢。女子独自站在大雪中,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读书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当中就像又下了一场雪,大地茫茫,干干净净,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虽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还是那个坏女人,可是能够有这么一场相逢,都算老天爷没亏待她。
一个枯瘦小女孩偶尔会去城外看几眼某个小土包,青草依依。
陈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看自己两次去往私人书楼翻书看,看自己站在了小巷外院门口,抬起手臂又放下,几次不敢敲门。他与曹晴朗撑伞去往学塾的时候,小女孩站在院门口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满脸雨水,浑然不觉。
最终,陈平安独自站在屋檐下,手中还拿着那把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纸伞,大街上还下着小雨,老道人已经不在身侧。
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陈平安看了许许多多,没有看出一个觉得天经地义的道理来,反而以往许多坚持的道理都没了道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桂花岛风波过后,见到了那位当年为陆沉撑船泛海的老舟子,看着自己说了一句:“你想要坏我大道。”
在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决心,按照种秋事后说法,如果真有那五个名额,就用其中一个直接将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杀。
在这之前,他对那个枯瘦小女孩充满了厌恶,却不知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
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他开始觉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钱,哪怕那枚雪花钱挨着书中那句他认为极其优美的诗句。
雨后天晴,陈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头望向井底。
正在此时,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头看向刺眼的太阳。
观道观,道观道。老道人坐在天上看着两人。
与藕花福地衔接的莲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着三人。
按照某个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闲来无事,便看看别人的小道而已。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笑了起来,离开水井旁,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个惹人厌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为人的道理了。就从最简单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还是没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还是要教的,教过之后,她至少知道了何谓善恶。往后再为恶,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着要将陈平安丢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没能赢了老秀才!
于是他一挥衣袖,陈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到了桐叶洲北晋国外的驿路上,身穿法袍金醴,腰悬养剑葫,唯独没有了背后的长气剑。不过武道境界已是五境,并未与藕花福地一样凭空消失,而且心意相通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养剑葫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