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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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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谨遵法旨(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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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觉得有趣。

钟魁挠挠头,问道:“真不能换一本圣人典籍?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钻牛角尖,大泉刘氏皇帝会很为难,蜃景城那位书院君子,说不定也会恼火于你的不知好歹。并非是我们大伏书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这要求,过于不合常理了。”

她点头道:“我晓得是我要求过分了,所以你们就别答应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么碧游宫。对了,希望你们书院千万别迁怒大泉朝廷,真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碧游府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钟魁无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么就非得讨要那位圣人的典籍?难不成你还与那位圣人认识?”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劲摇头,道:“我一个小小水神,哪能认识那位学问比天大的文圣老爷,就是看过他老人家的书,觉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玑,写得比道理很大但措辞沉闷的礼圣,还有学问更差劲一些的亚圣,都要好很多。嗯……至圣先师跟文圣老爷相比的话,勉强算是不相上下吧……”

钟魁眨了眨眼睛,道:“水神娘娘,你当着一位书院君子的面说这话,不怕被雷劈死吗?嗯?”

钟魁终究出身于最正统的亚圣一脉,何况他的授业恩师——大伏书院的山主,更是从中土神洲那座亚圣府邸走出来的。

钟魁气归气,倒还不至于对眼前这位水神娘娘做什么,但是不吓唬她一下,又良心难安。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钟魁担心此地异象引起了坐镇桐叶洲中部的先生的注意,以神通观望此地山水,那么他这会儿要是还不仗义执言,为自己所在的这支文脉挽回点颜面,回去之后还不得被先生骂死?

大概是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已经属于大不敬了,水神娘娘眨了眨眼睛,告辞道:“我家里还有碗面条没吃完,得回去了,凉了不好吃。”

陈平安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埋河水神庙的庙祝老妪,是当地刺史府邸的亲信,除了刺史大人的引荐,她自己又花了许多家底银子,跟蜃景城礼部衙门打点关系,才得以占据这么个油水十足的位置,不知有多少练气士眼红。老妪先前以焚香告神的手段,跟碧游府告状,这会儿不用水神娘娘提点什么,自己就消停了,彻底没了报复的心思——不敢,万万不敢。

大伏书院的年轻君子,放个屁都能崩死她。

大泉王朝为何数十年来蒸蒸日上,在桐叶洲中部隐约有诸国盟主之势?除了皇帝英明神武,文臣武将群英荟萃之外,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因为蜃景城有一位君子坐镇,而北晋、南齐这些传统强国,如今连书院贤人都没有一个。

眼前这位书院君子,如此年轻,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威慑。

而立或是不惑之年才艰辛考取状元郎,这与少年神童一举夺魁,是天壤之别。

庙祝老妪和那个返回岸上的老修士,像是两个等待夫子板子拍下的犯错蒙童。这两位老神仙,与碧游府关系很一般,晓得水神娘娘打心底瞧不上他们,碍于刺史府和朝廷颜面,娘娘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捞钱一事,只要不过分,就不会与他们水神庙计较。

只是今晚有些难熬了,因为水神娘娘和祠庙不再是他们的护身符。

钟魁厉声呵斥道:“一个是负责祠庙香火的庙祝,一个是大泉朝廷的驻州修士,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仗势行凶,难怪这埋河底下水鬼如此之多,除了大妖祸害之外,你们两个同样难辞其咎!”

老妪和老修士吓得脸色雪白,书院夫子“正衣冠”后的金口玉言,每一个字都重达万斤,可不是什么虚言。

水神娘娘沉声道:“埋河水鬼泛滥一事,主要还是我的过错。”

钟魁一挥袖子,丝毫不卖水神娘娘的面子,斥道:“两回事!这两人职责如此重要,却想着事事省心省力,不肯多问半句,不愿多想半点,何等渎职!他们又不是那躺着享福的富家翁,在其位谋其政,在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涉及朝廷的山水气运!”

两位老神仙肝胆欲裂,看这架势,已经扯到了朝廷大义,若是年轻君子再往书院宗旨上边靠,他们两个岂不是要万劫不复?

老妪率先跪地求饶,无非是些以后绝不再犯的言辞。老修士也弯腰作揖,说自己愧对朝廷信任,日后必然鞠躬尽瘁。

钟魁冷哼道:“念在你们初犯,就由水神娘娘处置。”

两人赶忙起身致谢,再向水神娘娘请罪。

钟魁嫌两人实在碍眼,挥袖训斥道:“还不速速返回祠庙闭门思过,少在这边丢人现眼!”

两人狼狈离去。

钟魁转头对水神娘娘正色道:“身为埋河水神,受万民供奉,你好歹管一管下边的人,别总盯着那头水妖。神道香火一事,可不只是打打杀杀。烧香百姓若是心诚,哪怕一年只有一炷,香火都不算断,可若是辖境内人人利欲熏心,来此烧香,只为索取,对你并无太多诚心,又能如何?数百年香火,香雾漫天,连大晚上还有数百人在外边等着进庙烧香,声势比蜃景城的文庙和城隍阁都要大了,真正的香火每天到底有几斤重,凡夫俗子不清楚,庙祝不清楚,你身为埋河水神,能不知道?若非灵感娘娘殿的存在,帮你拉拢了一大批诚心妇人的香火供奉,你的水神庙、碧游府早就被那天赋异禀的水妖,给铲平了!”

水神娘娘破天荒有些心虚和羞赧。

钟魁不再言语。陈平安心湖已平静,两次游历浩然天下,外人提起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只有三次。

东宝瓶洲彩衣国的城隍爷沈温,藕花福地的老道人提到了顺序之说,再就是眼前这位水神娘娘,竟是读过了书,便成为文圣老秀才的……崇拜者,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仰慕,是近乎痴迷,连陈平安都不敢说老秀才的学问连至圣先师也不过堪堪持平。崔东山当年也只说自己的先生文圣学问通天,在世间读书人眼中如日中天,却并没有与任何一位文庙神像圣人比较。

何况向大伏书院请出一本儒家典籍,供奉于祠庙之中,涉及一位神灵的金身根本,更兼还牵扯到山水神祇梦寐以求的府邸升宫。

陈平安对于这位水神娘娘的决定,既震惊不解又由衷高兴,就好像世间人海茫茫,终于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

钟魁对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道理讲得通吗?不只是两巴掌的事情,甚至都不是因为我的君子身份。”

陈平安确实好奇,诚心询问道:“怎么说?”

钟魁神色慷慨道:“是我们儒家书院用一部部圣贤典籍,千年复千年的教化,和七十二座书院在九大洲立得住,使得山上山下,人人心生敬畏。若是书院夫子们,处处只靠武力,山上山下自然口服心不服,只会积弊丛生。我钟魁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陈平安觉得有些古怪,钟魁当下的言行举止,跟平时可谓天差地别。

当然,钟魁所说之理,挑不出毛病。

钟魁眼珠子转悠几下,摆出竖耳聆听的姿势,笑出声,低声道:“先生总算走了,想必今夜风波,已经被我应付过去。因祸得福,哈哈,说不定下次返回书院,先生还会口头嘉奖我几句。”

陈平安无言以对,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钟魁。

埋河水神娘娘大开眼界,差点要怀疑此人的君子身份,是不是伪造。

钟魁拍了拍肚子,问道:“给你说的那碗面条勾起了食欲,我们去你碧游府上吃顿夜宵?”

陈平安皱眉道:“不远处就有夜宵摊子。”

如今陈平安早已不是不谙世事之人,当初文圣老秀才神像被搬出文庙,还被人砸了,所著典籍,在浩然天下一律禁毁,九大洲的七十二书院,要么是山主亲自出面,至少也是一位君子来负责督促各地朝廷奉行此事,不得有误。现在一旦他掺和到埋河水神庙、大泉朝廷与大伏书院之中,只要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很有可能害人害己。

已经盖棺定论的文脉之争,后世最不用讲理,为何?因为圣人们早已说尽了道理。

那位身形玲珑的水神娘娘,好像改变了主意,主动邀请两人去往碧游府,笑道:“祠庙外边的摊子,哪里比得上我碧游府的夜宵?来来来,我正好拿出一坛百年陈酿美酒,款待两位贵客。”

她是想着用这位书院君子的身份,狐假虎威,来压下碧游府外两位刘氏供奉的软磨硬泡。

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计谋不比那头水妖逊色。她越想越开心,傻乎乎乐呵呵笑着。

陈平安有些无奈,这水神娘娘也过于实诚了些,好歹等到将人骗进了府邸,你再偷着乐不迟啊。

钟魁装眼瞎,视而不见,拉着陈平安,只说想要看看那坛窖藏百年的美酒,比不比得上客栈的五年酿青梅酒。

今夜现身水神庙,已经无法掩人耳目,又有钟魁当场训斥庙祝、老妪,水神娘娘便干脆放开了手脚,朝埋河伸手一抓,河水顿时激荡不已,涌出一条水柱,在掠向岸上后,变化为一条栩栩如生的黄色蛟龙,长达百丈。蛟龙来到山上庙外,温驯俯首,埋河水神跃上龙首,钟魁拉着陈平安飘掠而上,站在蛟龙脖颈之间。

蛟龙拧转身躯,从岸上返回埋河,往下游的碧游府迅猛游弋而去。

岸上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们,亲眼见到水神娘娘的英姿和神通,一个个跪地磕头。起身后人人满脸欢喜,深感此行不虚,得见水神娘娘显灵,那是多大的福气!

三人骑乘着蛟龙,很快就来到那座位于幽寂山林间的碧游府——看似离河颇远,实则府邸底下,与水脉相连。府邸位于一座阵法中枢,能够汇聚埋河水精,汲取整个埋河水域的香火气运,这便是埋河水神的立身之本,祠庙那尊金身神像,只是外在显化而已。

门口那对出身金顶观的道门师徒,葆真道人尹妙峰和弟子邵渊然,除了水神娘娘的闭门羹,还吃上了一顿夜宵,老管家让厨子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加上两壶美酒,款待两位扬言不见着水神娘娘便不离去的大泉供奉。老管家心中有些愧疚,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脾气极好,既不闯入府邸,也没有放狠话,那位葆真老道,只是跟他们笑着讨要了这顿夜宵,让生怕被打杀于门口的老管家很是感动。

蛟龙化作一条溪涧,迅速消失在府外地上。

钟魁心中了然,瞥了眼身边的水神娘娘,她干笑着,装傻扮痴。

道门师徒二人见到了钟魁,立即起身相迎,走下台阶后打了稽首,自报名号。他们虽未亲眼见到钟魁以阴神阳神,离开客栈去教训两位皇子殿下,但是对于钟魁这个名字,尹妙峰早有耳闻,如雷贯耳。最早是他们二人发现每当姚家铁骑在边境上展开厮杀大战,战场远处,就会出现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书生,遥遥观战,从不插手,大战落幕便悄然离去。

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向蜃景城询问此事,竟无人能够查出此人根脚,后来借助师门金顶观,才得知钟魁是大伏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君子,他十二岁成为贤人,十八岁成为君子,二十岁又获得了君子头衔的前缀“正人”。获得“正人”二字,这可不是一位书院山主能够决定的,需要君子所在文脉的学宫圣人亲自考证,再获得数位在文庙塑有神像的圣人一起点头认可,才算过关。

因为每一位正人君子,又被誉为准圣人。

大伏书院的名声,不如位于桐叶洲南北两端的另外两座书院,但是在一洲儒家内部,以及宗字头仙家洞府的视野中,钟魁作为桐叶洲土生土长的读书人,很受各方势力和地仙们的亲近。为了争取让这位正人君子坐镇本国,桐叶洲最强大的几座王朝,都在竭力与大伏书院交好。

哪怕金顶观观主,下山遇见君子钟魁,恐怕都要以平辈之礼相待,所以尹妙峰和邵渊然不敢有丝毫不敬,邵渊然感受到师父葆真道人甚至对钟魁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讨好,他心中有些不适,但是没有流露出来。

尹妙峰不得不摆出这么低的姿态,是因为碧游府升宫一事已到了紧要关头,钟魁作为大伏书院山主的得意弟子,说不定可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到时候既完成了蜃景城的秘密任务,又能帮助大泉拉拢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儒家圣人,那么自己最器重的弟子邵渊然,未来就有了金顶观之外的靠山。

钟魁自然早就见过这对入世道人,而且不止一次,印象不坏,也不算太好,不然早就与他们打招呼了。

尹妙峰说明此次夜访碧游府的目的后,钟魁发现埋河水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既好气又好笑,只是今夜他来这埋河,本就是为了此事,加上水妖贿赂蜃景城一事并不简单,本就犯了他的忌讳,所以就干脆对尹妙峰说道:“碧游府供奉典籍一事,就由我来劝说水神娘娘,你们尽管放心禀报蜃景城那边,当然措辞可以灵活一些。事成了,你们有功劳;事不成,你们不用吃挂落。至于为何我帮你们这一次,其中自有缘由,你们不用瞎琢磨。”

尹妙峰感激致谢,与弟子邵渊然告辞离去。

老管家领路,带着自家水神娘娘和那位好像来头更大的年轻客人,一起去往府邸待客大堂。

陈平安走在钟魁身边,打量着碧游府的风景,影壁上绘有一幅水神庙和埋河水流的生动画面,香火袅袅,烟雾升腾,河水翻涌,还会发出流水声响。

只有水神娘娘看得见陈平安的阴神,道门师徒无法看破,这是因为陈平安身处祠庙和碧游府,都属于埋河地界。至于水妖,在这条它选择走江的埋河,其实已经获得接近水神娘娘的神通,所以也能看到;而那些道行浅薄的水鬼,其实更多是酒鬼“闻到了香味”一般,天生被吸引。

到了一间烛粗如臂的明亮大厅,桌上还放着那碗爆炒鳝鱼面。

陈平安看着那只“大碗”,愕然不能语。

钟魁脸色如常,一屁股坐在桌旁,跟水神娘娘笑道:“也给我来一份,不用这么大的碗,小碗就行了。”

她点点头,然后望向陈平安,问道:“这位公子要不要吃夜宵?”

阴神不似修士身外身的阳神,吃不得人间美食,只以天地灵气作为进补之物。

陈平安笑着摇头说不用了。

一水神一君子,同一张桌子,各自吃着盆里和碗里的鳝鱼面。

陈平安心湖中有钟魁的声音响起:“这位水神娘娘,擅长炼化兵器,不知是什么机缘,获得了上古传承,以石碑上那篇祈雨诗歌,作为炼器法诀。据说这口诀的品秩很高,属于那位上五境仙人的证道根本,故而某些人很在意,只是碍于名声,只能徐徐图之。”

如钟魁所说,埋河女神总计炼化了九件兵器,兵器数量实在多了点,其中两件跻身法宝之列,在与水妖厮杀的过程中,打坏了三件。这些兵器都是她能够在两百多年内,稳稳压下水妖的制胜法宝。

世间女子出门郊游,是换脂粉、换衣裙,这位埋河水神娘娘,巡视辖境,是看心情选择兵器傍身。

吃过了夜宵,水神娘娘跟钟魁打开天窗说亮话,道:“劳烦君子给我一个准话,我要是执意讨要文圣老爷的那本典籍,大伏书院是不是会找个由头,要我碧游府灰飞烟灭?不然就是故意刁难大泉刘氏,迟早有一天大泉会被北晋、南齐夹击而灭国?”

陈平安对她刮目相看。

钟魁摇头笑道:“大伏书院还不至于这么蛮横,最多就是碧游府自毁前程,以后无论你给大泉王朝做出多大贡献,再无希望晋升为宫了。这点你要心里有数。今天不管是因为你心底觉得碧游宫得之不正,还是真的仰慕那位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总之你就是拒绝了大伏书院的好意,书院会把今日事记录在书院档案,将来即使你立下造福苍生、有功社稷的壮举,仍是只能挂着碧游府的匾额。到时候你若觉得书院处事不公,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选择。”

她点头道:“我记下了,到时候肯定不怨你们大伏书院,其实说起来,还是我冒犯了大伏书院的威严才对,一报还一报。”

钟魁冷笑道:“你还知道啊?”

小小水神碧游府,胆敢拒绝大伏书院的敕封,落在桐叶洲其余几座书院眼中,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

钟魁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定论”,是担了很大压力和风险的。

读书人最讲面子,吃了大闷亏都不碍事,可要是给当众打了脸,多半就要笔刀杀人了,所以钟魁今晚这些话,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庙的最大护身符。毕竟钟魁是毫无悬念的下一任大伏书院山主,甚至有人传言,钟魁此生有望成为某座学宫的大祭酒。

水神娘娘笑容尴尬,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碗面条?”

钟魁啧啧道:“一碗面,保全碧游府;一碗面,保下大泉王朝。水神娘娘,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钟魁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再要了一碗面条,因为是真的好吃。水神娘娘还让人端上了两坛好酒,香味扑鼻,比陈平安喝过的酒水好得多了去了,除了倒悬山的黄粱忘忧酒,大概唯有桂花酿能够媲美。只不过喝酒吃面,都没有陈平安的份。

喝酒之前,水神娘娘口口声声说,这百年陈酿,万万不可多饮,一人至多三大碗,喝多了,神仙也要醉倒。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钟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一只酒坛见底,滴酒不剩。接着,水神娘娘又让府上奴婢拎了一坛上桌。

于是陈平安见到了两个酒品奇差的醉鬼。

钟魁哀号着“九娘啊!”。

水神娘娘则大着嗓门说醉话,还时不时一巴掌拍在桌上,帮着自己助长气势。这会儿她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跷着大拇指指向自己,对刚刚认作兄弟的钟魁问道:“混江湖,靠什么?”

钟魁还在念叨着他的九娘。

水神娘娘便自问自答:“骨气!脊梁要直,拳头要硬,做人和说话,都要敞亮!钟魁兄弟,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有担当,是个大老爷们!我便认了你这个兄弟,以后刀里来火里去,你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心想,若是身为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场,肯定会担下那朋友义气,胸脯拍得震天响。

钟魁伸手指向桌对面的水神娘娘,醉眼蒙眬道:“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吗?你一个水神……不对,好像水神自称混江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好嘛,算你说得对,只是骨气可不能当饭吃……”

水神娘娘一挑眉头,灌了一大口酒,大着舌头含糊道:“平时有饭吃,饱得很!炖蛇肉,爆炒鳝鱼面……我家厨子,据说以前是给皇帝老爷烧饭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所以……骨气还是要有的!”

钟魁摇晃脑袋,嘟囔道:“你有你的骨气,关我屁事,我只要九娘……”

陈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大厅门口赏景,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终归是看着心烦。

就在此时,钟魁悚然坐正身体,一袭青衫猛然一震,浑身酒气荡然无存。那位水神娘娘则砰的一声,脑袋磕在桌上,接着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陈平安转过头望去,只见一个中等身高的背影,身穿襦衫。

钟魁作揖行礼,恭敬道:“弟子钟魁,拜见先生。”

那人嗓音浑厚,缓缓道:“扶乩宗一位外门杂役弟子,前段时间,无意间撞破一桩天大祸事,那是一头上五境大妖,把扶乩宗山门毁去小半,扶乩宗两位玉璞境,一死一伤。大妖也身受重伤,试图往西海逃遁,好在被最早赶去的太平山宗主拦下。但是太平山镇压在井底数千年的那些妖魔,竟然刚好在这个时候,逃逸出大半,如今整个桐叶洲中部,动荡不已。”

钟魁脸色凝重,问道:“先生,弟子该如何做?”

那人冷笑道:“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浇愁。”

钟魁低下头,道:“弟子知错。”

那人叹息一声,呵斥道:“天亮之前,动身去往太平山。到时候你与所有书院弟子,都要听从太平山道士的调遣,不可倚仗书院身份各行其是。听清楚了没有?”

钟魁点头道:“知道了。”钟魁欲言又止。

应该正是大伏书院山主的男子摇头道:“围剿那头大妖,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资格。”

钟魁默然。

书院山主最后说道:“钟魁,你要小心行事,这场祸事,谁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便是我也不例外。”

钟魁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问道:“狐儿镇?”

书院山主犹豫了一下,道:“可以暂且放下。”

钟魁眼神复杂。

儒家圣人驾临碧游府的法相,已经刹那间消散。

陈平安站在门口那边,目瞪口呆。

扶乩宗,太平山,都是陈平安恰好相对熟悉的桐叶洲宗门,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镜心斋仙子——真实身份是名叫黄庭的太平山女冠。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头大妖,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对神仙眷侣,一死一伤?

钟魁站起身,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不解,问道:“怎么了?”

钟魁苦笑道:“我可能会有一个强人所难的请求。”

陈平安立即明白钟魁的意思,问道:“是那支小雪锥?”陈平安摇摇头。

钟魁脸色黯然,只是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陈平安笑道:“不能送你,但是可以借你。”

钟魁大喜,问道:“当真?你可想好了。此次厮杀,凶险万分,莫说是我钟魁,便是我家先生都有可能丧命,你就不怕说不定哪天小雪锥就会毁在战阵中?不怕我钟魁就算没死,事后也就这么赖账不还了?”

陈平安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

钟魁哈哈笑道:“懂了,扪心自问。”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让我真身来这碧游府?三百里水路,需要耗费不少光阴。不如你直接去驿馆河边取小雪锥?”

钟魁想了想,道:“可以让水神娘娘去将你的真身带来,很快的。因为有些事情我需要在这座碧游府做,不适合给外人瞧见。”

钟魁边说边走到桌前,手指敲击桌面,嚷道:“水神娘娘,还装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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