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点头道:“只要不是要贫道也给你磕头,都成。”
钟魁哑然失笑,最后作揖道:“我虽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诧异,随即痛快大笑道:“这马屁,爽也!”
这天深夜,陈平安没来由心情烦躁,便来到驿馆屋外的院子里,练习剑术,可是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蓦然抬头,远处天幕,出现了一阵细不可查的微妙涟漪。
陈平安后退数步,飞剑初一和十五已经掠出养剑葫芦。
陈平安很快松了口气,是一袭古怪红袍的君子钟魁,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后,对钟魁轻声道:“你们聊,聊完之后与贫道打声招呼,我需要赶紧带你离开,你目前还无法行走人间太久。”
陈平安心一紧。
钟魁笑道:“什么都先别问,容我给你娓娓道来。”
大略说完了那场太平山之战。钟魁仿佛就只是个局外人,说得一点都不惊心动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还满脸笑容,什么打不过那头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给人两剑一刀打杀了,成了个孤魂野鬼,以后做不得书院君子了……娓娓道来个屁。
陈平安怒道:“就这样?死了?”他指着钟魁的鼻子,斥道:“就这样从人变成了鬼?你不是书院君子吗?不是可以阴神阳神出窍吗?”
说到最后,陈平安嗓音越来越低,神色恍惚,轻声问道:“怎么就死了呢?”
说到这里后,陈平安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脑海中走马观灯,最终停留在一幕画面上。
有个浪荡不羁的读书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觉得女鬼漂亮,便拔着女鬼的头发,想要见她一见。
怎么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都死了?
陈平安下意识摘下了养剑葫芦,又默默别回腰间。
那支小雪锥悬停在钟魁身前,分明已经与钟魁的阴魂融为一体。
钟魁小心翼翼道:“陈平安,事先说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这支小雪锥,要打要骂,你看着办!”
陈平安问道:“君子一言,后边怎么说来着?”
钟魁心虚道:“驷马难追?”
陈平安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钟魁挠着头坐在了旁边。
陈平安说道:“反正你现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钟魁越发良心难安。
陈平安抬起头,望着钟魁,缓缓说道:“但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对齐先生是这样,对你钟魁也是这样。”
钟魁有些迷糊,问一声:“嗯?”
陈平安红着眼睛,缓缓说道:“说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钟魁默然。
陈平安最后问道:“一千年不够,一万年够不够?”
钟魁轻轻点头,他站起身,陈平安跟着站起身。
钟魁再次笑容灿烂起来,朗声道:“桐叶洲,鬼物,钟魁!我有个朋友,姓陈名平安!”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道:“宝瓶洲,剑客,陈平安!我认识一位正人君子,叫钟魁。”
远处。
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老道,抚须点头,赞赏道:“百年千年之后,今夜相见,就是一桩美谈。”
钟魁离开驿馆后,被老道士收入一块好似惊堂木的老槐当中。老道士突然转身,缩地千里,一步就来到了陈平安所在的院子。
还在发呆、尚未回神的陈平安赶忙弯腰,拱手抱拳:“晚辈陈平安拜见老仙师。”
钟魁之前讲述自己的身死道消,说得轻描淡写,提及太平山的道人,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亲近。
老道士伸手虚压了两下,道:“无须多礼。”
陈平安直腰后,问道:“不知老仙师去而复返,可是有事?”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点头道:“拴得住,就是真豪杰。难怪黄庭和钟魁都对你刮目相看。”
陈平安没听明白,但也没多问。
老道士心情不错,笑问道:“自称剑客,你的剑呢?”
先前从养剑葫芦现身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太平山老道士视而不见。
陈平安坦诚道:“以前练拳,刚刚开始练剑,所以这会儿练习剑术,都是虚握剑式,更多还是心中观想。”
老道士自言自语道:“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该忙着跟人在推衍上较劲,输了不说,还错过了观看你在藕花福地境遇的机会。”
老道士身材高大,头戴一顶象征道家三脉之一的芙蓉冠,道袍素白,又是白发白须,十分仙风道骨。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就不说话。
面对这等慧眼如炬的老神仙,根本不用自作聪明,任何粉饰,无异于老妪抹胭脂,稚童穿官服,贻笑大方而已。
老道士突然问道:“贫道可以借你一把剑,甲子光阴也好,百年岁月也罢,都可以商量。可以用法宝换取,也可以支付谷雨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谢过老仙师美意,但是我其实已经有剑了。”陈平安有些赧颜,又道:“何况我身上没有一枚谷雨钱。”
老道士之所以临时起意,想要借剑给这年轻人,委实是因为太过欣赏他与钟魁之间的千年万年之约,也有一层更深远的私心善意在里头。只是话语说出口后,就已经有些后悔。
还是不要揠苗助长了。
扶乩宗之乱,让老道士有些忧心,至于重返小院,则是看出了陈平安心湖的异样动静,好像钟魁之死,对此人心境影响颇大。
不过当他端详一番后,就又放下心来。
修行之人,忌讳心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至于那些心境紊乱如柳絮的,在老道士眼中都不配谈忌讳不忌讳了,根本就不该修道,修了道,侥幸攀高了境界,一切只为了蝇营狗苟,抢机缘争法宝夺灵气,下山行走人间,除了耀武扬威,仗势凌人,还能做什么好事?
只不过老道士再看不惯许多修力不修心的练气士,也只能守着太平山这一亩三分地,让自家山头的门风不歪。
陈平安厚着脸皮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有无护山阵法?”
老道士点头道:“我太平山就有两座护山大阵,一座阵法中枢为明月镜,可照彻世间妖邪,让其无所遁形,有效距离远近,要看持境之人的修为高低,一旦被镜子照中,则会短暂跌境。之后就该轮到四剑阵登场,四把古剑,仿制远古四把大仙剑,是半仙兵的品秩,结成剑阵后,就等于是一把仙兵,万里之遥,转瞬即至。先前那头老畜生,如果不是炼化了其中一把,早就被贫道斩杀了,再给它跑出几千里都没事。如今它虽然逃过一死,但是老畜生本就刚刚跻身十二境,境界不稳,加上还要被这座天下的规矩压制,如今本命物一毁,真身又被捅出好几个窟窿,伤及元神,已经不值一提。”
老道士提及那头背剑白猿的时候,杀气腾腾,一身磅礴灵气犹如实质,白雾蒙蒙,如一条条纤细水流萦绕四周,之后收了收心,异象顿消,这其实是跌境的后遗症之一。
“麻烦就麻烦在那老畜生突然一个钻地,循着条破碎不堪的古代龙脉,消失了,多半是一条早有预谋的退路。”老道士指了指头顶,“先前贫道跟老畜生厮杀一场,后来又打退了一尊阴冥大佬,某位坐镇桐叶洲上方天幕的儒家圣人,当然看见了,落在了我们太平山,得知钟魁死后,勃然大怒,亲自去追杀那头白猿,哪里想到还是让老畜生溜掉了。现在就看与它有些因果的黄庭,能否找出点蛛丝马迹。只要发现了它,哪怕黄庭战死,那位在文庙陪祀的七十二圣人之一,此次早有准备,出手就可以一击致命。”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道士笑道:“这是最坏的情况,黄庭那丫头一向运气好,在藕花福地又磨砺了性子,有两把古剑庇护,追杀白猿,说不定就是一桩破境机缘。”
陈平安“嗯”了一声。
老道士笑容玩味,道:“被贫道强行拽出藕花福地后,本以为要被她撒娇埋怨半天,不料这丫头半句唠叨没有。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说以后一定要去大骊龙泉找你。”老道士轻轻挥袖,又道:“奇了怪了,贫道也不是健谈之人,今夜言语,抵得上几十年口水了。言归正传,我太平山的护山大阵,大有来历,攻守兼备,便是许多中土神洲的上宗、正宗山门,也不过如此。贫道不好私自传你炼化和运转方式,这涉及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不过贫道自己有一座护山阵,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杀力极大,倒是可以卖给你,就是太吃银子,打造起来耗钱,维持大阵运转更吃山水气运。贫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黄庭若是想要自立门户,在桐叶洲别处开宗立派,或是干脆嫁为人妇,与人结成道侣,便赠予她当嫁妆的。”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与黄庭和嫁妆无关,而是被那四个字吓到了:“太吃银子!”
老道士发现了陈平安的犹豫神色,哈哈大笑,打趣道:“好算计好算计,贫道喜欢!”不等陈平安想明白其中关节,老道士已经不再提护山阵这一茬,轻声提醒道:“陈平安,贫道不知道你身上带了什么宝贝,能够遮掩天机,防止别人推衍你的方位和运势,这样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整个太平山,也只有一件而已,那还是咱们开山师祖留下来的。”
陈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纸伞,重重点头。
看着陈平安,老道士很是欣慰。
女冠黄庭,君子钟魁,都是屈指可数的入得老道士法眼的年轻人,如今再加上这个陈平安。
老道士觉得偏居东南一隅的桐叶洲也好,或是幅员更加辽阔的浩然天下也罢,这样的年轻人,能多一个就多一个。
世道再乱,仍有砥柱。
这位太平山祖师爷,当年成功跻身仙人境后,被他所在那一脉道统赐号为观妙天君,地位超然。
老道士之前为了防止钟魁阴魂被那尊冥府大佬带往黄泉路,跌了一境,心知肚明此生是再无机会弥补心中那个最大的遗憾了。
在历史上,无论儒家正统的浩然天下,还是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只要有道人从真君跻身天君,无论是三脉中的哪一脉,都可以请得动掌教祖师亲临,亲手交予道袍、道冠和一件信物。可是观妙天君作为浩然天下其所在道统中的最新一位天君,却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大掌教离开白玉京,降临这座浩然天下,这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桩憾事。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测,可太平山上上下下,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为此太平山宗主还特意跑了趟桐叶洲最北边的那座书院,试探性询问,是不是哪位在文庙有陪祀神像的儒家圣人从中作梗,才使得他们这一脉掌教没能出现。
那位书院山主也是个爽快人,懒得与太平山宗主兜圈子,笑着反问,其余两位掌教可能有此“待遇”,可是以你们这一脉道统大掌教与咱们儒家的香火情,他老人家想要来浩然天下,谁会拦阻?
得到这个答复后,老天君越发郁闷,思来想去,只能是自己境界够高,大道却还小,故而掌教祖师有意敲打自己。
在太平山一役之前,老天君还想着若是将来跻身了飞升境,总归是能够见到掌教老爷的,如今便彻底成了奢望。
后悔全无,遗憾难免。
老道士刚想要离去,陈平安说道:“谢过老真人!”
老道士笑问道:“为何谢我?是为了钟魁跌境一事?”这位老天君摇头道:“用不着谢,这是太平山亏欠他的。”
陈平安沉声道:“谢过老真人和太平山,让我晓得了山上神仙,也有善待人间的侠义心肠。”
老道士心情顿时大好,笑道:“好嘛,不承想你小子跟钟魁差不多,溜须拍马的功夫,很是擅长啊。”
陈平安无奈道:“是我的真心话。”
老道士笑望向这个年轻人,道:“真心的马屁话,那才叫人舒坦。”老道士御风离去。
一颗小脑袋搁在窗户上,愣愣地盯着院子这边。说来奇怪,钟魁和老天君的出现,驿馆内并无人察觉,只有裴钱兴许是误打误撞,大半夜瞧见了院子里的陈平安。
陈平安回头望向裴钱,吩咐道:“睡觉去。”
不说还好,陈平安一发话,裴钱就去搬了条凳子,腿脚利索地爬上了窗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陈平安问道:“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裴钱讨好道:“睡不着,陪你说会儿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自己要练习拳桩,让裴钱愿意待着就待着。
裴钱看了一炷香后,就犯困了,跟陈平安打了个招呼,深呼吸一口气,往屋子窗台那边冲刺而去,高高跳起,估计是试图双手先按在窗台上,然后一通双腿胡乱扒拉,想着一蹿而上就威风了。
结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台上,后仰倒地。
陈平安转过头,不忍直视。
裴钱坐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泪眼蒙眬,泫然欲泣。
陈平安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拿走她的手,看了看,笑问道:“还耍英雄气概吗?”
小女孩那张黝黑脸庞上,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
陈平安只好收起笑意,扶她站起身,道:“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不过她比你更吃得住痛,换成是她,这会儿肯定朝我笑,说不定还安慰我别担心。”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不过各有各的性子,你也不用学她。”
两人坐在石桌旁。
裴钱只敢微微张嘴,含糊不清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说道:“她叫李宝瓶,喜欢穿大红棉袄,还喜欢喊我小师叔。”
裴钱又小声问:“你很喜欢她?”
陈平安点点头,天底下哪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她是对的,裴钱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方才看我走桩练拳,怎么样?”
裴钱一脸茫然,这次不是装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陈平安为何询问这个。
陈平安也跟着疑惑起来,问道:“你没想过偷学?”
裴钱反问道:“我学你晃来晃去走路干啥?”
她站起身,神采飞扬,张牙舞爪,一下子假装拔剑出鞘,双指并拢乱戳,一下子蹦跳几下,还打了一套王八拳,乱显摆了一通,道:“我要学就学最厉害的招式!”
陈平安没有觉得任何可笑,反而神色凝重。
藕花福地大街上,陆舫御剑;陈平安的校大龙;以及打退种秋的神人擂鼓式;夹杂有魔头丁婴的一些个零散招式。
谈不上形似,但是,有人说过,练拳不练真,惹来鬼神笑。可若是练拳直接一步抛开了所有拳架,练出真意……
在陈平安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白天你盯着邵道长瞧,看出了什么?”
裴钱不敢回答。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撒谎,不管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裴钱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姓邵的,不怀好意,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能够看见今晚那位老道长?”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有些无奈,那可是太平山祖师爷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神通啊。
陈平安再问:“如果你以后练武有了出息,觉得有人欺负了你,你会怎么做?说实话!”
裴钱犹犹豫豫,问道:“一拳只打个半死?”
看到陈平安像是要生气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双臂抱胸,气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陈平安笑问道:“那如果其实你错了呢?”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边,哪里会犯错!”
陈平安内心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可你总有一天会自己出门游历,行走江湖。”
裴钱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的!我干吗要一个人出门,外边那么多坏人,打不过怎么办?还有,要是我到时候没带够钱,天天挨饿,我去偷去抢,你知道了,又会打我骂我,我能咋办?对吧?所以我还是不出门了。”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练得很厉害了,比我还要厉害呢?”
裴钱皱着眉头,很用心想了想,拼命摇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懒着哩,最喜欢睡觉,还怕疼,之前走路,脚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时候,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在客栈你跟人打架的时候,两条胳膊都瞧得见骨头了,你都不会哭,我可不行,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不定就要吓晕过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练成的绝世武功,那就好喽。”
陈平安忍着笑,问道:“你也知道自己惫懒、不上进、胆子小?”
裴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陈平安又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裴钱委屈道:“下巴疼。”
陈平安笑了笑,背过身去,靠着石桌,望向夜空。
裴钱学着他,只是她个子小,就只能以后脑勺抵住石桌了。
陈平安轻声道:“过了年,你就十一岁了,所以你要多读些书,多学一些道理。”
任重道远,真是比自己练拳百万还要心累。不过挺好。
陈平安难得与裴钱说着心里话:“在家乡的时候,我比你略大一些,也从来没读过书,齐先生就跟我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陈平安最后呢喃道:“希望世间每个人在年少时,都可以遇到一位齐先生。”
裴钱目前还是那个只喜欢挑选自己喜欢听的来听的小女孩,比如陈平安说她明年就十一岁了。
是啊,这个世界上,只有陈平安会记这些。
她今年是十岁,明年十一岁。
太平山老道士突然停下身形,取出槐木,钟魁阴魂现身飘落。
云海之上,钟魁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最熟悉的人——大伏书院山主,他的先生。
书院山主只是看着钟魁。
钟魁小声问道:“先生?”
山主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哪怕是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嘴里念叨:“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一念之差,他当时就不该去碧游府,不该让这个“生平最得我意”的门生,去往太平山,就该让他老老实实待在那座边陲小镇的客栈里,盯着那头隐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虽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辈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泄露,只要获知了世间所有远古大妖的真名,钟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于有了自保之力。
谁都没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剑白猿,才是井狱妖魔逃逸的罪魁祸首。
钟魁实在受不了当下的氛围,朗声道:“先生,义不容辞而已。读书人,要么以学问教化苍生,匡扶社稷,要么以一身正气除魔卫道……”
山主大怒,问道:“需要你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钟魁噤若寒蝉。
老天君喟叹一声,道:“若是学宫那边问责,我们太平山绝不推脱。”
山主面对老道士,便不是对待钟魁的那般神态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长,恼火会有,却不会兴师问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责怪钟魁为何护不住太平山,护不住那位地仙了?”
钟魁轻声补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长名为梁肃。”
山主又要发火,钟魁立即闭嘴。
老道士感慨道:“经此劫难,接下来桐叶洲可能会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摇洲,恐怕要大乱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宝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谋划。”随即老道士小声道:“你们书院一定要护住扶乩宗那个少年。他能够撞破此事……”
没有继续说下去。
山主点头道:“理当如此。我已经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个少年会化名进入大伏书院读书,至于以后会不会成为儒家弟子,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闭关弟子跑去当贤人君子,扶乩宗还不得跟你拼命?”
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山主有些唏嘘,道:“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为嫡传弟子,还是赠予那件兵器,都是应该的,可是一见少年,他嵇海心中难以平静,会有碍修行,一辈子都没办法跻身仙人境,将来又如何去剑气长城,斩杀其他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神色惋惜,道:“桐叶洲唯一一对上五境的神仙道侣,难得的天作之合,实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会很难了。越是执念苦求,心魔越难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劝;有些事,不好劝。”
老道士叹息一声。
修道之难,难如登天,只是在很早以前,据说是登天不难,修道难。
中土神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有一尊金甲神人,双手拄剑,覆有面甲,站在一块山顶石碑旁边。有个穷酸老秀才盘腿坐在石碑顶部,极其无礼。
老秀才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嚷道:“善了个大善!”
金甲神人扯了扯嘴角。
老秀才得意扬扬,问道:“我这闭关弟子,咋样?”
被老家伙纠缠了足足一个月的金甲神人,不耐烦道:“好好好,行了吧?”
穷酸老秀才指着几乎与巨大石碑登高的神人,哈哈笑道:“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性,我最中意了。”然后老秀才又开始好汉只提当年勇了,絮叨道:“想当年我与人吵架,他们输了之后,一个个都是你这副鸟样,我就心里舒坦。”
金甲神人正是整座中土神洲的五岳大正神之一穗山大神,讥笑道:“当初是谁提议让你一个穷秀才,跻身文庙的?你告诉我一声,我去问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这是一桩儒家公认的大悬案。
老秀才贼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神再好的脾气,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个一整月,也是要烦躁的,更何况这糟老头子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能有好事?当下就不客气了,骂道:“我猜你大爷!”
老秀才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我大爷,是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爷来着,唉,可惜可惜……”
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这尊穗山大神,竟是沉着脸,挺直了腰杆,双手松开剑柄,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礼,算是跟那位至圣先师道歉了。
老秀才自顾自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吧,脸皮特别薄,总喜欢告诫自己,无功不受禄。可我才学高,文章写得好,道理讲得妙啊,于是咱们那位至圣先师,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把我给感动得不行。至圣先师夸了我好些我自以为一般般的地方,不过其中一句‘自古圣贤必是真豪杰,豪杰未必是圣贤!’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觉得还是至圣先师懂我啊,就跟这位祖师爷提了一个小要求……”
穗山大神沉声道:“我不想听,闭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这家伙咋这么分不出好坏呢?”
穗山大神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坏,能让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好像自己是不太占理,就立即改口道:“东海那个老牛鼻子,虽然性子实在不讨喜,做人还是凑合的,出手挺阔绰,不跌份。知道送那孩子一样好东西,虽然无助于修行,但是世间事与物,好不如巧嘛,刚好能够帮着遮掩天机,比阿良当年那顶破斗笠还要好。就冲这份手笔,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龌龊事情,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穗山大神挖苦道:“你这会儿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能行吗?”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我们读书人,还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杀杀,即使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神破天荒没有反驳。
老秀才双手笼袖,穗山之巅的罡风,激荡不已,便是穗山大神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箓涟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头发没有丝毫飘拂。
老秀才轻声道:“圣人难死,君子难活。诸子百家,唯有我们儒家,不刻意讲究什么护道人。书院,就是世间读书人的最大护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都有这样死在成圣之前的君子。我觉得这些不够聪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们这座天下的脊梁骨,可以……”
老秀才说到这里,突然没词了,转头呼喝一声,问道:“傻大个,你想个说法出来。”
穗山大神淡然道:“顶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赞道:“大善!”
穗山大神冷不丁说道:“你可没当过儒家正儿八经的君子。”
老秀才默然。
文庙中,有一位圣人从他那尊泥塑神像中走出,神台极高,神像极其靠近居中的至圣先师,他还牵着一位跟随他从别处天下来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带着少年跨出门槛后,圣人转头看了眼空缺的一处神像位置,对少年笑道:“以后你有机会,可以与某人争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