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雍小心斟酌,笑道:“年纪轻轻就拥有一件咫尺物,你觉得如何?”
之前刚刚离开屋子,吃一堑长一智的陆雍就意识到不妙。他是为了表明诚意,才将那五彩金匮灶大大方方留给陈平安的,只是此鼎极其不凡,寻常方寸物未必放得下,而且哪怕强塞进去,也会有撑破“小洞天”的紊乱迹象。然而陆雍稍稍留步,就惊讶地发现丹鼎气息瞬间不见,而且陈平安所在屋子的气机极其平静。
咫尺物无疑了。
金丹地仙喟叹道:“有钱,真有钱!必然是传承千年的山上豪阀嫡系子弟。只是这般出身的年轻仙家,行走天下,却喜欢身边携带纯粹武夫担任扈从,倒也有趣。”
陆雍不愿多谈陈平安,挥挥手,让金丹地仙离开。
独自一人的陆雍感慨道:“没白遭那顿罪受,我青虎宫兴矣。”
当渡船终于缓缓停靠在孤悬海外的那座老龙城岛屿渡口时,陈平安松了口气。
到宝瓶洲了,已是冬末。
渡口未见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应该是去往倒悬山了,如今尚未归来。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桂夫人一面。
可当看到金丹境管事站在门口,而无宫主陆雍的身影时,陈平安就知道不妙了。
果不其然,那金丹管事也脸色颇为古怪,说道:“宫主有急事需要立即返回天阙峰,所以要我捎话给陈公子,那几枚谷雨钱,什么时候托人交给渡船这边,都无妨,希望陈公子别太把这件小事挂在心上。”
陈平安无奈道:“我会尽快将谷雨钱交给前辈。”
金丹地仙笑道:“可不敢催促陈公子,宫主都发话了。而且宫主离开渡船之前,与我说得语气极重,我不敢不从。”
在陆雍返回清境山天阙峰没几天,就有一柄极其迅猛的传讯飞剑来到青虎宫,一座剑房差点当场崩溃。
陆雍战战兢兢取出密信后,板着脸走回府邸,这才大笑出声。
从今天起,除了姜氏长房会单独赠予陆雍一百枚谷雨钱,玉圭宗还全盘包圆了青虎宫出炉的每一颗丹药,帮助行销桐叶洲四方。
陆雍以拳击掌,赶紧让人去山下招徕弟子,市井乡野寻找苗子也好,直接跟大泉、南齐数国开口讨要也罢,总之青虎宫需要大肆招徕弟子!资质稍差也无所谓,修行个七八年,只要青虎宫用心调教,总能够炼制最简单的丹药,每一粒出炉的丹药,可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小雪钱啊!
陆雍去了祖师堂,上香之时,对着挂像上那些祖师爷们,轻声道:“祖师爷保佑青虎宫香火鼎盛,传承千年万年。”
陈平安背着竹箱从渡船走到渡口岸上。
裴钱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故意双脚并拢,以一个蹦跳姿势落在了地上,挺起胸膛道:“宝瓶洲,我来了!”
哼哼,好像还有个喜欢穿红棉袄的小丫头片子,就叫李宝瓶,如今傻乎乎在那啥山崖书院读死书呢,竟敢喊他爹叫小师叔,你等着!
魏羡四人纷纷走下渡船,站在陈平安两侧。
朱敛弯腰问道:“少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直接入城?”
陈平安早有腹稿,笑着说道:“渡口这边,有桂花岛渡船的范家人待着,我们过去找他们便是。我跟他们的家族继承人,一个他爹娘给他名字取得很好的家伙,是朋友,好朋友!”
朱敛赞叹道:“少爷的朋友果真不俗。”
朱敛吃了那两颗青虎宫丹药后,筋骨积伤痊愈不说,魂魄还得到了极大温补,受益匪浅。只是大概何时能够顺利跻身金身境,陈平安不问,朱敛也未说。
卢白象和隋右边则不约而同想起一事,能够被陈平安称呼为“好朋友”,可不容易。
魏羡对裴钱说道:“欠我的那串糖人,别忘了。”
裴钱眼珠子急转,可怜兮兮道:“我穷得叮当响,暂时没钱哩。”
魏羡一板一眼道:“要是搁在当年,欺君犯上,是要掉脑袋的。”
裴钱偷偷指了指陈平安,然后抬起小胳膊,拇指食指粘在一起,对魏羡悄悄道:“你看我爹是怎么跟人做朋友的,再瞧瞧老魏你是怎么跟我做朋友的,老魏你就不感到一丢丢的羞愧吗?”
魏羡呵呵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不然打下了江山,也坐不稳龙椅。”
裴钱踹了魏羡一脚,埋怨道:“跟你做朋友,真没劲。”
陈平安转过头。
裴钱赶紧蹲下身,拍了拍魏羡裤管,道:“老魏你也真是的,恁大人了,也这么不干不净的见人,我给你拍掉尘土啊。”
陈平安凭借记忆,率先走向范氏桂花岛渡口那边。
一想到身上如今背着五十枚谷雨钱的债务,陈平安脚步就有些沉重。
少年肩头就该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对吧?可我如今也不是少年了啊。
用裴钱的口头禅,就是愁啊。
陈平安领着裴钱他们很快找到了桂花岛渡口的范家人。上次是金丹老剑修马致驾车,范二送行,陈平安直接登上了桂花岛,所以没有怎么接触渡口范家子弟,可是当陈平安自报名号后,范氏管事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让陈平安稍等片刻,立即传信老龙城,并且很快叫来了数辆装饰素雅的马车,亲自将陈平安一行人送上马车,恭敬得有些让陈平安摸不着头脑。
作为连接宝瓶、桐叶两洲的枢纽,繁华程度犹胜大王朝京师的老龙城,拥有两座仙家渡口。老龙城五大姓的六艘跨洲渡船,就停在这座距离老龙城三十余里的孤岛渡口。而当年陈平安初次来到老龙城,渡口在老龙城西边,入城需要经过一条令人咋舌的三百里长街,而那条长街,都是孙氏的祖业,家主孙嘉树,是个差点成为朋友又差点成为敌人的年轻人,让陈平安至今难以释怀。
陈平安和裴钱同坐一辆马车。裴钱乘坐青色鸟雀托起的楼船,在天上飘了这么久,这会儿总算脚踏实地了,而且又是到了陈平安的家乡,兴奋不已,掀开车帘子,对外边的景象很是好奇。
卢白象和隋右边在车厢内开始手谈,共处一室的魏羡和朱敛,则一个闭眼打瞌睡,一个瞪眼翻旧书。
陈平安通过范家管事的态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开始梳理头绪。他陈平安肯定不是多重要的人物,上次离开老龙城的时候,只是一位刚刚在孙氏祖宅打破瓶颈的四境武夫,认识之人,不过是范二、早已分道扬镳的孙嘉树、灰尘药铺的郑大风、在骊珠洞天结下死仇却没有在老龙城碰面的苻南华,屈指可数。
而当时的老龙城,被铺天盖地的喜庆氛围笼罩,因为苻氏要迎娶一位云林姜氏嫡女,准确说来,是云林姜氏嫡女要下嫁苻家,联姻对象,就是那个差点跟蔡金简一起被陈平安捅死的少城主苻南华。
“下嫁”这个说法,很有讲究,便是富甲一洲的苻家,都没有觉得不妥。
富贵富贵,富未必贵,贵必然富,富不如贵多矣。因为后者意味着传承有序,家底深厚,靠山只在那云遮雾绕的高处。
当然像桐叶洲玉圭宗姜氏,甚至是皑皑洲刘氏那么有钱,花钱比挣钱还难,则两说。
云林姜氏是最早迁徙到宝瓶洲的中土豪阀之一,府邸位于东南部大海之滨,府门面朝大海,阙门神道,一直入海三十余里,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被誉为“囊括东海”,名动数洲。
在儒家刚刚成为正统之际,礼圣一手制定了浩然天下的繁复礼仪规矩,姜氏祖上有过数位身份超然的大祝。大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大史、大宰皆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着天下所有帝王君主祈神降福的祝词。
当时整座老龙城都在猜测那位姜氏嫡女的嫁妆,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
只不过对于陈平安而言,这种八竿子最多只打着一两竿子的热闹,就只是跟郑大风、范二喝酒之余的谈资而已,他既不是老龙城人氏,又不掺和这些一洲大势,所以感触不深。苻南华就算娶了身份尊贵的女子又能如何?哪怕这个修为境界不如他兄长苻东海、大姐苻春花的仇人,真侥幸当了整座老龙城的城主……那陈平安还真就有点烦心了,这意味着极有可能牵连到范二,甚至是整个范家。
只是万般难事,可多思量多琢磨,却不可过于忧虑惊惧,否则就只能是自乱阵脚。陈平安拎得清楚这点。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尚未入城就缓缓停下,陈平安弯腰掀开帘子,马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马车,小跑着使劲挥手,还是那般阳光灿烂。微微松了口气的陈平安下了马车,高高抬起手掌,跟来者重重击了一下掌。来人正是范二,不再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了,成了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可是不管走到哪儿,范二身上仍是带着独有的阳光气息,没变。
范二晃了晃手掌,笑呵呵道:“陈平安,感受到我这一掌的威力没?说出来可能要吓到你,我如今也是四境武夫了!不过没关系,天底下四境武夫,你第一我第二,最好了!”
也是四境武夫了?也?
跟随陈平安一起走下马车的裴钱五人,都有些讶异。
陈平安笑眯眯道:“厉害的厉害的。”
范二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上下打量道:“怎么不穿草鞋啦,害我差点没敢认你。”又伸手比画了一下两人的个子,范二有些丧气,道:“比我高了好些啊。”
范二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然后朝陈平安摊开一手,使劲眨眼睛。
按照上次的约定,陈平安需要烧出一只瓷器送他当礼物,丑些没关系,只要是陈平安亲手做的就成,他范二好拿去跟朋友显摆。
陈平安赶紧让范二藏好钱袋子,然后轻声道:“你是说答应送你的瓷器?还没做呢,到了老龙城里边,我得先买好些烧瓷的工具,还得找合适的泥土,你以为很简单?”
“行吧,到了老龙城再说,慢工出细活,到时候我帮你找土。”范二也不失望,偷偷藏好了自己的那袋子私房钱,全是世俗钱财的金元宝。范家规矩还是严厉的,上上下下再宠溺他范二,可神仙钱那是一枚都不会给的。为了请陈平安喝花酒,这小两年里头,范二就没少拍家族长辈们的马屁,去年春节,范二几乎把只要是姓范的家族门户,全部走门串户了一遍,这才千辛万苦攒下这份家底。
范二突然道:“上车聊,去我那边。”
陈平安点点头,让裴钱返回原先车厢,自己跟着范二上了车。
两人坐入车厢后,陈平安问道:“有麻烦?”
唯有这辆马车,才能隔绝某些窥探。
范二点点头:“你离开没多久,老龙城就变天了。”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递给范二,道:“慢慢说,不急。”
范二笑开了花,接过那只姜壶,晃了晃,道:“我就喝一小口啊,君子慎独……哎呀,这酒好喝,跟我家桂花小酿不是一个味儿,各有千秋,刚才那一口只算一小口,再喝点再喝点……”
陈平安盘腿而坐,笑望这个同龄人。不管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坏消息,见到了范二还是那个范二,就是最好的好消息。
范二喝了“三小口”养剑葫芦里的桐叶洲美酒,这才还给陈平安,缓缓道:“老龙城五大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按照真正的实力,其实是苻、孙、方、侯、丁,只是咱们范家一直依附苻家,苻家又是可以一打四的老龙城城主,加上范家又有一艘桂花岛渡船,所以有些人喜欢把方、侯、丁中的某个姓氏摘掉,把范氏丢进去占个位置。孙家因为有元婴老祖坐镇祖宅,生意又做得口碑绝好,所以没谁会质疑。”
陈平安点点头。
范二双手撑在膝盖上,将小两年的老龙城内幕与风波,与陈平安娓娓道来:“老龙城五大姓也好,六大姓也罢,本来苻家没想着一家独大,大家相安无事。摩擦会有,只是在去年之前,不至于撕破脸皮。
“城主苻畦本就是位元婴地仙,还手握四件半仙兵,而且苻家很奇怪,金丹境就能够驾驭这样的仙家兵器,还有老祖躲在幕后。
“孙氏家主孙嘉树,不以修为见长,但仅是孙氏祖宅那边就有一位元婴祖宗,三位金丹供奉。其中一位刚刚续约百年的金丹修士,在咱们老龙城,跟登龙台旁边结茅修行的苻家首席供奉楚阳,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大金丹修士。
“方家虽然没有元婴,但有两位七境武道宗师,一位九境金丹剑修,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无论是王朝还是江湖,根深蒂固,不容小觑。
“侯家就靠着那位家族庶子身份的书院贤人,才能在老龙城站稳脚跟。本来是最弱势的一个家族,可那位被家族伤透了心之后从来不返乡祭祖的侯氏贤人,去年开春,突然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竟然带着妻子再次回到了老龙城,而且身边有数位金丹修士担任扈从。侯家在去年的前半年,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侯家原本差点失去了那条走龙道的渡船路线,多了个君子后,方家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肉,都乖乖吐了出来,还补偿了侯家许多。几个侯家亲手扶植起来的山上仙家门派,多是墙头草。
“丁家的情况跟侯家有些相似,也是靠一个‘外人’支撑门面,靠着一个当初百般看不上眼的女子,竟然与桐叶宗攀扯上了些亲家关系。而那个女子,也委实念旧情,与侯家的观湖君子,大不相同。”
范二一伸手,道:“口渴了。”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抛给他,道:“葫芦你就一直拿着吧,来来回回,你不烦我烦。”
范二也不客气,抿了一小口酒水,继续说道:“但是在这之后,发生了两件事,使得咱们老龙城天翻地覆了。一件你想得到,一件你绝对猜不到。”
陈平安笑道:“姜氏嫡女嫁给苻南华,是其中之一,这个我猜得到。”
范二点头道:“那位女子带来的嫁妆之大,超乎想象。她的教习嬷嬷,是一位传说中的元婴剑修,随她一起进了苻家。除此之外,嫁妆里头还有……”说到这里,范二叹了口气,又抿了口酒,才接着道:“一条从姜氏府邸一路从海底潜行到老龙城外的幼蛟。虽然才是金丹境修为,只是这等上古遗种,按照规矩,金丹可以当元婴用的。”
陈平安说道:“如此一来,苻家就有了彻彻底底一统老龙城的底蕴,至少气势有了。”只是陈平安很快皱眉道:“可即便有了那位云林姜氏的嫁妆助阵,又有你们范家作为盟友,苻家想要一口吞掉整座老龙城,会不会代价太大了?孙、侯、方、丁四大姓,肯定会被逼着抱团,一旦开战,金丹元婴这些山上的地仙之战,且不说会毁掉老龙城多少地盘,苻家也会肉疼才对。”
范二苦笑道:“于是在这种剑拔弩张却又谁都没有‘大义’出手的情况下,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怎么说?”
范二挠挠头,道:“跟灰尘铺子有关,于是也就跟我们范家有关了。”
陈平安静待下文。
范二这次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轻声道:“你走后没多久,铺子里一位姑娘,给方家一个嫡系子孙糟蹋,死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二缓缓道:“听闻消息后,我们范家管着祠堂族谱的一个长辈,赶紧亲自去跟郑先生说明情况。连同我爹在内,都在祠堂等着灰尘药铺带回来的消息。当时那个长辈回到祠堂的时候,神色轻松,说郑先生好像没有太当回事,我爹便信了。可是我大娘那会儿就在私底下提醒过我爹,事情没这么简单,要我爹多上心,帮着郑先生抽丝剥茧,看看是不是背后有人捣鬼,真要有人针对范家或是郑先生,前者,必须早作谋划,后者,不可袖手旁观。可是我爹不愿意小题大做,说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开始结盟,范家若是在这个时候出头,很容易会被视为苻家的马前卒,说不定就要引来四大姓的敌视,甚至直接当个软柿子捏,所以不可轻举妄动。我去找我爹说了一次,然后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个月。床底下一直没机会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尝过了,你真是骗人的,哪里能当饭吃。”
陈平安见范二还要喝酒,就伸手抢过了酒葫芦,道:“这都几口了?借酒浇愁就是句屁话,别信。”
范二点点头,伸手揉了揉脸颊,道:“我几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被拦了回去。一个月后,我听说灰尘铺子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如何能信?我就亲自跑了一趟铺子,郑先生当时就坐在门口抽着旱烟,见着了我还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时候也是傻,与郑先生扯东扯西后,见郑先生好像真没有将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离开的时候,其实是有些生气的。”
范二惨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那个我很敬重的爹,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万确的小事。老龙城嘛,有什么是银子无法解决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给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没觉得那是一件小事啊。”
陈平安说道:“范二,你是对的,那本来就不是一件小事。”
范二憋了这么久,终于有个人亲口对他说,那不是一件小事,这个曾经在灰尘药铺里眼神清澈得让陈平安都羡慕的年轻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
陈平安取回了酒葫芦,却没有喝。事实上在登上天阙峰渡船后,他就喝得极少了,只偶尔会跟魏羡、卢白象小酌几杯。他问道:“后来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道:“后来郑先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有这样一个传道人,是我范二这辈子最大的荣幸!”范二随即有些黯然,道:“只是在郑先生对方家发难之后,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内,一步不得离开大门。只能通过断断续续的消息,来了解郑先生的所作所为。”
范二眼神再次明亮起来,继续说道:“听人说,郑先生了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后,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了方家府邸门前,一拳打烂了大门,径直而入,只说了一句‘金丹之下滚远点’。方家起先勃然大怒,两位龙门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郑先生两拳撂倒,昏死过去。随后一位刚好驻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说要领教一二,郑先生一拳撂倒,当场打死!在那之后,那个罪魁祸首被方家话事人带了出来,说只要留他一条性命,其余任凭郑先生处置,断手断脚,方家绝不阻拦。当时方家话事人身边还有那位金丹老剑修,正是方家的定海神针。我那郑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话事人和那个小王八蛋,只是对金丹老剑修勾了勾手指,最后……还是一拳将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嚷道:“酒来!”说得豪气。
陈平安只得递过酒葫芦。
范二大口喝酒,抹了一把嘴道:“方家可没有元婴大佬,那金丹老剑修不愿认输,又祭出了本命飞剑,竟是直接被郑先生打碎了!可奇怪的是,郑先生没有当场杀了那个小王八蛋,而是直接去了苻家,点名要那苻东海出来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龙城才明白,是苻畦长子苻东海精心安排的这场意外。苻东海比那真正为恶的王八蛋,自然更该死,可胆气,比姓方的确实要大上许多,真让人开了大门,出去挨了郑先生一拳,靠着一块祖传的老龙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给一位陌生脸孔的老嬷嬷救了回去。”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那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
苻东海此举,一箭双雕,既可以离间郑大风和范家的关系,又有希望将范氏推出去,逼着范家与抱团结盟的四大姓率先开战。
只是苻东海大概如何都没有想到,郑大风身边有一尊出自骊珠洞天杨老头“小庙”的赵姓阴神,精通摄魂拷魄、隐匿潜伏等诸多秘事,顺藤摸瓜,找出了他这个隐藏极好的幕后主使。
范二有些感伤,不再喝酒,只是捧着酒葫芦,轻声道:“当时苻家正是在老龙城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先是家主苻畦从别洲购买了一件半仙兵,又有云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愿意息事宁人,可姜氏怎么可能让嫡女刚刚出嫁,就沦为一洲笑谈?所以那位元婴老妪就出现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东海,只是没有亲自出手,跟郑先生说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来跟她交手。”
范二背靠车壁,双手抱住后脑勺,道:“事后听我爹说,那姜氏老妪的元婴境界,很圆满,距离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许,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极有可能只能与她斗个旗鼓相当。”他望向陈平安,继续道:“我一开始总以为郑先生是七境武夫的可能性更大,后来觉得说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战后,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师。苻家很快就请出了登龙台的楚阳,就是那个被誉为老龙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剑修还要善于厮杀,据说苻家门外,郑先生终于不再是一拳撂倒对手。”
范二伸出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道:“一拳打退楚阳,两拳重伤楚阳,不承想楚阳竟然因祸得福,顺利跻身了元婴境,可还是被郑先生第三拳撂倒!”
陈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湿润,道:“我们范家祠堂当晚就吵翻了天。我爹就算心里头后悔,仍是觉得到了这般田地,再去跟郑先生赔礼道歉,已经于事无补。但许多家里长辈翻来覆去,都说‘事已至此’四个字,纷纷劝说我爹不如干脆就铁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势大,那就顺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余四大姓的结盟,范家即便元气大伤,可无须百年休养生息,老龙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亲娘,还有我姐范峻茂,都没资格进入祠堂。而我范二不管说什么,都没用。看我喋喋不休,我爹大概是气急眼了,就问我到底谁是这个家的家主,我能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最后你们范氏祠堂得出的结论是什么?狠下心,舍了自寻死路的郑大风不管,投靠阴了你们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发难?”
范二眼神茫然,道:“本该如此的,可是后来突然又变卦了,我爹传话给所有人,说是再议。没有人知道其中缘由,我去问大娘和娘亲,她们都说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继续道:“楚阳被三拳打败了后,就返回登龙台养伤,没有对郑先生纠缠不休。可是苻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岂能罢休?于是在苻东海和首席供奉楚阳之后,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传半仙兵的元婴老祖苻扬。因为发生在苻家门口,又有半仙兵现世,苻家练气士联手遮蔽了战场,只知道郑先生走出来的时候,满身血污,他独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后苻家竖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轻声道:“就在那一天,孙家背信弃义,竟然临阵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气候的方家,联络侯家,选择推举丁家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显是那位来历通天的桐叶宗嫡系子弟。事实上,很快桐叶宗就来了一艘渡船,人不多,下船的就两个。可是在那之后,以丁家为首的三姓结盟,反而比孙家在的时候还要胸有成竹。”
桐叶宗,桐叶洲的山上第一家,与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于桐叶洲两端,而桐叶宗的实力明显要更胜一筹。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初三人阻截追杀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剑,肯定是三人之中的那位桐叶宗祖师,凭借镇山之宝取走大妖性命。
陈平安对于老龙城的云诡波谲,心中大致有个脉络了。
郑大风那一记谁都没想到的“无理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大加快了老龙城的形势变化,使得各大姓,说得好听一点,叫浮出水面,说得难听,就是原形毕露。
郑大风,满城皆敌,为了一个在药铺打杂的少女。
陈平安最后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家主苻畦亲自出马,跟郑先生有了一场半年之约,就在今年初冬,双方在登龙台那边交手。只是就在大战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简出的桐叶宗子弟,亲自去了趟灰尘药铺,内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拢还是威胁,总之郑先生又与那人大打出手了一场,就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道上。有人说是郑先生以一敌三,有人说是捉对厮杀,总之郑先生又受了重伤。于是苻畦放出话给灰尘药铺,大战延后到年末,登龙台公平一战,直到分出生死!没几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即将进入老龙城外城大门,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对范二说道:“大致情况,我知道了。放我们下来,这会儿,我去你们范家很不合适。”
范二恼羞成怒,正要拒绝,陈平安笑道:“别犯傻啊,吃泥土充饥这种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没你这么当的,落个你不孝我不义的,没劲。”陈平安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胸口,道:“范二还是不是郑大风的徒弟,在这里摆着呢。范二是不是陈平安的朋友,也在这里。”
不等范二说什么,陈平安已经起身弯腰去掀帘子了,喊道:“停车。”
范二刚要跟着起身,陈平安已经弯腰走出,放下帘子前笑道:“千万别送啊,我就是去灰尘药铺那边坐一会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天底下这么乱,处处都有不平事,我陈平安可管不过来。就是想着与郑大风见一面——那个你嘴里口口声声‘一拳撂倒’的郑先生。”
范二瞪眼道:“别忘了那瓷器,还有约好了要一起去正儿八经喝花酒的……”
陈平安已经跳下马车。
范二躺在车厢里发着呆,喝了酒,见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下了车,裴钱和四人也只好跟着离开车厢。
目送范家车队率先入城后,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咋了,那家伙舍不得花钱,不乐意给咱们免费吃住的地儿?看着不像是这种人啊。”
陈平安笑道:“瞎说什么呢,我们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交钱过了外城门,想进内城还是需要交钱。这笔钱,灰尘药铺怎么都该帮着出吧?
陈平安还记得去往灰尘药铺的路线,只是老龙城实在太大,等他走到灰尘药铺的巷子和街道拐角处,已经是临近黄昏。
带着身后五人进了那条小巷,就看到了一个邋遢汉子坐在店铺门口的小板凳上,学他师父抽着旱烟呢。
郑大风呛了一口,一阵咳嗽,啧啧笑道:“稀客稀客。”
陈平安看着还是吊儿郎当的汉子,也没说什么,瞥了眼空荡荡再无莺声燕语的铺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道:“药铺招不招人?”
郑大风没好气道:“没钱雇人了。”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借我四十枚谷雨钱,我就当你药铺的伙计。是借我,不是送。”
郑大风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盯着陈平安,问道:“咋的,涨了境界,换了身行头,就能把谷雨钱当铜钱使唤了?滚滚滚,老子没心情陪你说笑话。”
郑大风突然抬起头,望向背负痴心剑的隋右边,正色道:“不过这位姑娘若是愿意留在咱们铺子,另当别论,管吃管喝管住,至于每月薪水,先欠着!”
隋右边站在巷子中,对于这个邋遢汉子的搭讪,无动于衷,脸上连细微情绪变化都没有。
陈平安对裴钱一挥手,指了指铺子里头,吩咐道:“就住这儿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欢呼一声,先从袖中拿出她那张最喜欢的宝塔镇妖符,贴在自己额头上,然后一溜烟跑进了铺子。先前在老龙城走得累死,她老早就想要拿出这张符箓给自己“增加内功”了,这会儿终于得偿所愿。
魏羡四人一言不发地陆续跨过门槛。
郑大风无奈道:“我的陈大爷啊,你是真不知道老龙城这会儿的光景,还是觉得自己有了些本事,来我这破烂铺子逞英雄?”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郑大风像是头回认识陈平安,瞧了半天,转过头,继续吞云吐雾,含糊不清道:“行吧,愿意住就住下,老头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应该不会让你这么早死翘翘,大不了让赵老哥盯着你就是了。登龙台那边,反正老赵也插不上手。”
一尊阴神出现在巷弄阴暗处,对陈平安说道:“别掺和,我和郑大风都有可能死在登龙台那边。”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望向郑大风的侧脸,问道:“怎么回事?”
郑大风抽了一口旱烟,吧唧嘴,道:“别把我想得多好,是关系着大道,不得不出手罢了。当初我死活破不开九境瓶颈,你这个狗屁传道人,其实只有后面的一半功劳,先前那一半,是有个小姑娘的一本书,里头有《精诚篇》。当初我从她手上偷了过来,给她发现了,就只好说是暂借,后来被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终于破境了,就想着重新买一本,四十好几文钱,当时心疼,拖了几天,然后就没机会还了。”
郑大风脸色晦暗,被烟雾笼罩,接着道:“当初不过是欠你陈平安五文钱,如今欠了小姑娘那么多钱,你觉得我坐得住?总得做点什么吧?再说了,不是我,她再过个两三年,怎么都可以找个人嫁了,日子穷些,总好过穷日子都没得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我郑大风自己就是一直这么做的,何况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赵好不容易帮着她聚了魂,傻丫头也没说啥,就是求我帮着照顾她爹娘和弟弟,哭着说不怪我呢。”
赵姓阴神淡然道:“是说她喜欢你,说这辈子脏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辈子再有机会遇见你郑大风,还要喜欢你,只是胆子要大一些。”
郑大风蓦然抬头,一股雄浑无匹的罡气充斥着整条巷子。
郑大风沉声道:“滚!”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消失。
“接着。”陈平安抛给郑大风一只瓷瓶。
只是郑大风任由瓷瓶在身前划过,滚落在地。
陈平安起身捡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郑大风身前,伸手递给他,道:“桐叶洲元婴地仙拿来养神的丹药,有六颗,你郑大风能吃几颗就吃几颗,要是死在登龙台上,我回头跟杨老头要钱去,没死,就是你欠我的。”
郑大风抬起头,皱眉道:“陈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跟你有屁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