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裂地封神阵?那些天地异象都是丹霞搞的鬼?那她和任怀苏一场忙碌岂非都是笑话?她变了脸色,“你们为什么要出手帮他?这是干系苍生百姓的大事,你们居然——助纣为虐——”
“我以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难,神佛之资,拿起屠刀杀神灭佛,复又放下,难上加难。”姬珥道,“享受过放纵的快乐,享受过鲜血的滋味,能再放下,重归苦道,我为何不成全?”
“放下屠刀?重归苦道?”她越听越糊涂,“什……么……你在说什么……”
“他变了,他又没变。”姬珥终于平静的道,“六十年清修,即已深印心中,又怎能春风无痕?他入过魔,六十年后,当魔清醒之时,心已入佛。”他道,“他仍是不甘心,他开长生塔,那塔底收纳数千活死人,却都不曾丧命。他只身阻拦任怀苏金龙之祸,救世救你,却受你一刀,几乎殒命。他号称逐鹿天下,千算万算,却不曾掀旗造反,临到最终……不过区区谎言,兵不血刃,求得仰天一顾而已。他有放下之意,这最后一步,我岂不成全?”他凝视着她,“他难道当不起一句‘也许并非罪恶滔天罪无可恕’?”
“他曾设计防火烧死无水宫千余之众……他害得任怀苏变成尸魅,生不如死……”她张口结舌,“这样样都罪恶滔天!凡是杀人便是罪恶滔天!”
“当年之事,自有他今日之报,否则床上的死人是谁……”姬珥道,“但他若是全然罪恶滔天,那他就不必费尽心思将你从容玉中复活,将你养成血鬼,再设计让你变成活尸,这种种苦心……你是全然不知了?”
陆孤光蓦然一呆,只见窗口黄昏夕阳斜映,将她的影子映在地上,清晰可辨,如今这副躯体比之当年那副有何差别呢?当年她未必是人,而现在是具活尸,尚能在日光下行走,却为何她要口口声声心心念念记着沈旃檀伤她两剑烧她羽翼?
她的躯体仍在,羽翼仍在,甚至比当年更好。
他千般设计,满口谎言,她从来没相信过他什么,却原来……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拿回最好的东西。
她却仍在恨他。
他那般好的口才,千伶百俐,九转三叠,却从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他只反反复复的说,“他……他总是好的,而我……而我……”
而她总是说……你总是居心叵测。
他说“的确”。
姬珥走了,临走时,他问她可会为沈旃檀下葬?
她没有回答。
于是姬珥带走了沈旃檀。
她也没有阻拦。
将沈旃檀下葬,用棺材盖封住他的脸,用泥土淹没他的躯体……这样的事,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千万次的想过、反反复复的想过如何一剑在那胸膛刺出血花来,如何将他碎尸万段让他痛不欲生,让他痛得发誓再也不敢伤人害人,再也不敢满口谎言阴谋诡计,却一次也没有想过一剑刺入他胸口以后,他死之后,她要如何。
如今她这一剑终于刺下,他终于如愿死了。
再也不会害人骗人。
却有人说……他其实未必有那么坏。
她其实并不怎么能相信那是真的,比起沈旃檀手下留情心有佛根,她更宁愿相信那都是姬珥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沈旃檀便是那么奸邪狠毒,六十年清修种下佛根云云,都是姬珥瞎编的。
她宁愿沈旃檀的确布下了裂地封神阵,宁愿他从不曾找姬珥和丹霞相助,那天惊地动龙吟震天都是真的,而非一场庞大的幻术。
在沈旃檀心中,究竟爱她入骨或恨她入骨,她从一开始便没有明白过。
即便是他临死之时亲口说了,她也不信。
何况他死了。
她发了很久的呆,冬日的阳光照在窗上,照着床榻上干涸的血迹,她记起自己也曾在这张床上趟过,也曾染过斑斑点点的血……莫名的,她有些想笑了。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她想那人该有多可悲呢?不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论活着死了,他说的话,无论好话坏话,情话傻话,便是没有一个人信。
即使是姬珥,他也是说……他做的那些坏事,说的那些话,有一些是假的。
你看,说谎说得太多,即便你没有那么坏,我也不信你。
所以佛说妄语是恶,妄语者,不浄心,欲诳他,覆隐实,出异语,生口业。
口业,便是恶业的一种。
迟早……是要报应在身上的。
她想着笑着,眨了一眨眼,眼前的阳光那么亮那么暖,亮得她以为仍有人坐在自己前面,知道她心怀嘲笑,又要开口辩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