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那封传向伽蓝帝都的密函寄出前一日的事情了。
那一日,茫茫大漠上,云焕提兵追杀曼尔哥部余兵,一直追到了空寂城外的古墓旁。但因为师父尸身在彼而不敢擅入,策马彷徨。
古墓的门忽然开了轰然洞开的古墓大门里,站着骷髅般满身脓血淋漓的鲛人。
毒应该已经侵入了心肺,腐蚀了每一块肌肉,去而复返的复**右权使手持如意珠站在黑暗里,血肉模糊的脸上只有一双深碧色的眼睛是有生气的,炯炯逼视着手握重兵、包围了古墓的沧流少将。如意珠在这里,放了曼尔哥人!腐烂见骨的手握着宝珠,骷髅缓缓开言。
寒洲,你到底还是回来了?看得如意珠重入彀中,云焕一怔,掠过百感交集的神色,却在马上纵声长笑,提鞭一卷、取去了如意珠。斜视着返回的寒洲,冷谑地一笑:你猜,我会不会守诺呢?
穷寇莫追。右权使的眼睛同样冷定,少将在讲武堂里不会没有受过训导吧?反正剩下不足寥寥数百人,你即将回京复命,何必多费精力?
哈说的好。云焕冷笑点头。他将如意珠收入手中,在残余牧民惊惧的注视下,马鞭霍然挥出鞭梢点到之处,大军退后,让出了去路。
不过,少将的鞭子指住了寒洲,冷笑,右权使,你得留下。
我既然带着如意珠回来,就没想过还能逃脱。那个全身露出白骨的鲛人站立在墓口,一双眼睛静如秋水,看着幸存的曼尔哥牧民扶老携幼地从古墓中鱼贯走出,踉跄着爬上马背、准备离去。
不错,复**果然是不怕死的好汉子。想起二十年前叛乱的惨烈,云焕颔首赞许,鞭子一圈,指向那些满身是血的牧民,冷嘲:只是妇人之仁了一些。嘿,为了这些不相干的沙蛮子,居然拱手就交出了如意珠?
我们鲛人奋斗数千年,只为回到碧落海仿佛力气不继、寒洲扶着石壁断续回答,但是,怎忍为了本族生存,却让另一族灭顶?
那样低哑却斩钉截铁的回答,镇住了所有上马准备离去的牧民。原本不是没有怨恨的当知道鲛人确实冒充流浪琴师、混入部落执行计划时,所有曼尔哥族人对这个给他们带来灾祸的鲛人恨之入骨。化名为冰河的右权使和湘接上头后迅速离去,没给牧民留下半句话倾慕他的摩珂公主在遭受酷刑折磨时,都无法说出他的下落。那时看着父亲死去,被毁去了声音的她不是不怀恨的。
后来,穷途末路的牧民,不得已冒犯女仙冲入古墓求救,却看到了已经成为石像的慕湮女仙飞升了。所有希望都破灭了。然而就在那时,地底冷泉忽然裂开,那位给全族带来灾难的冰河琴师去而复返从剧毒的河流里泅游数百里,复**的右权使带着如意珠返回到这个古墓只为解救不相关的另一个民族。
冰河,冰河!看着那已经溃烂的骷髅,把妹妹抱上马背、准备离去的黄衣少女忽然痛哭,用嘶哑的嗓音地呼喊着那个虚假的名字。摩珂公主跳下马背,奔向那个垂死的鲛人战士:冰河,冰河!
姐姐!红衣的央桑在马背上呼唤,大哭,回来!回来!
你们走吧!摩珂用已经哑了的嗓子竭力大声回答,央桑,墨长老,带着大家走!去得远远的!沙漠上有的是绿洲泉水、有的是羊儿马儿成长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们能在苏萨哈鲁重逢!
摩珂公主!族中的长老颤巍巍地开口,却被摩珂一语打断:我是不跟你们走了的!居然要留下来和那个鲛人在一起么?
云焕微微一怔,看着那个曾经有着天铃鸟般歌喉的黄衫女子,却不阻拦,只是举起鞭子一挥,厉叱:数到三,再不滚就放箭!
姐姐!折断了双腿的央桑扒在马背上哭叫,云焕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
回去!和族人走!看得摩珂下马奔回古墓,寒洲也是呆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将她推搡回去,快走!第二句声音却是放得极轻,我是必死了的等会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二!云焕有些不耐,蹙眉,屈起了第二根手指。旁边狼朗挥了挥手,身后一片调弓上弦之声。走!曼尔哥族中的长老在最后一刻下了决断,一把拉过哭闹不休的央桑公主,嘶声力竭地下令,大家走!
风沙卷起,数百骑裹着血腥味奔入茫茫大漠。
三!云焕低喝、唇角忽地露出一丝冷笑,掉转手腕、长鞭直指向破围而出的牧民,厉声下令,放箭!
狼朗一声应和,手臂画过之处,漫天劲弩如黑色的风呼啸射出,将那一群踉跄奔出的牧民湮没!背对着敌人的牧民根本来不及还击,如同风吹稻草般折断在大漠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惊变起于顷俄。
央桑!央桑!摩珂不顾一切地惊叫着,扑向中箭堕马的红衣妹妹。然而夺夺夺三箭射在她面前,阻拦了去路。狼朗持弓冷睨没有得到少将的命令,他既不能射杀这个女子,也不能放她走。
云焕!你出尔反尔!寒洲厉声怒喝,过来杀了我!不要祸及无辜!
我本来就是出尔反尔的人。马背上的白袍少将冷笑起来,冰蓝色的眼陡然亮如军刀,祸及无辜?你们复**手段也忒狠毒啊!有什么资格谈祸及无辜四个字?!
湘那个贱人在哪里?云焕忽地咆哮起来,一箭射杀了一个奔逃的牧民,转头对着寒洲怒喝,在哪里?把她交出来,我就放了这群沙蛮子!
仿佛彻底失望,再也不去哀求盛怒中的少将,鲛人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掠过嘲笑的光:她?她是不会回来的她一开始就不相信你会放过牧民。湘已经走了!云焕眼里冷电闪烁,忽然间回头、从鞍边抓起一张劲弩,唰的一箭射穿摩珂的肩膀。
那贱人逃去了哪里?少将厉声喝问,弦如满月,对准了痛苦地抱着肩膀的摩珂公主,杀气凛冽、毫不容缓,告诉我!不然我把她射成一只刺猬!快说!他语速极快,说话之间又一箭射向摩珂的左肩!
湘没说错你真的有豺狼之性。寒洲血肉融化的脸上有了一种苦笑,忽然厉叱,你就在你师父灵前、这般屠戮无辜?她在天上看了也不会饶恕你!当头棒喝。云焕呆住,只觉有雪水兜头泼下,灭尽了一切杀气。趁着这个空档,寒洲对着摩珂一声低喝:夺马,带着你妹妹,快走!
摩珂一惊抬头,却只见寒洲身形一晃、已经欺近云焕马前,手中迸出一线寒光直射云焕咽喉!那一瞬间,鲛人原本深碧色的眼睛变成了璀璨的金色寒洲动作迅捷狠厉,瞬间掠过众兵逼到了主帅面前!出手之轻捷准确,决不像一个被毒药腐蚀得露出白骨的人。
云焕只是刹那失神,没料到这个鲛人居然不要命地扑过来,一时只来得及在马背上迅速后仰,只觉脸上刀气如裂,堪堪避过了寒洲手中的飞索利刃。只那么一缓,摩珂已翻身上马,马蹄翻飞掠过沙漠,俯身抓起中箭的央桑,绝尘而去。
狼朗第一个反应过来,寒铁长弓拉开,一箭射向刺客居然掠入千军刺杀主帅,如入无人之境!这个复**的右权使,重伤之下居然还有如此力量?那样一惊之下,所有镇野军团的士兵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鲛人身上,看到寒洲已掠到云焕马前不足三丈,狼朗同时喝令,四围箭如风暴卷起但令人吃惊的是,就在发出惊动千军的一搏之后,寒洲的速度忽然变缓,出手变得衰弱。
无数箭簇刹那射穿了他开始溃烂的身体。住手!看到鲛人的眼睛,云焕陡然明白过来,厉声喝止,住手!那是濒死的全力一击,所以没有后继!这鲛人的一击不是为了求生,而正是为了求死。只为暂时镇住所有人,以换取异族的一线生机。
但喝止已晚了。四军惊动的刹那、箭雨吞没了寒洲。当黑色的暴风过去后,四野里一片寂静,所有人注视着沙地上的复**战士。寒洲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失去力气,却始终无法倒下长短的箭簇支撑住了他已经不成为躯体的躯体。
寒洲你?被那样义无反顾的气势所震慑,刹那间,云焕眼神微微涣散,勒马,但那迟疑不过一瞬,少将目光立刻重新尖锐起来,跳落马背,迅速拉起了寒洲,厉声追问:湘呢?湘逃哪里去了?快说!长长的箭羽隔开了他的手,对方肌肤上溃烂的脓液流下来。垂死的人侧头看着黄尘远去的大漠,再看了看云焕枭厉的脸,忽然微微一笑。鲛人的脸在毒液里浸得溃烂流血,那一笑异常可怖,没有半丝这个民族天赋的俊美。
然而那样的笑容里有某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居然让破军少将刹那间一震。其实当日湘对慕湮剑圣下手,大错特错只求一时之利、却不顾后患是如何可怕你、你这种人,一旦失去了缰绳,将来会没有回答云焕的逼问,寒洲和着残余呼吸吐出了几句在心里存了许久的话。云焕的脸色瞬间苍白,但抓住濒死之人的手,厉声追问:湘去了哪里?
湘呵呵,寒洲眼里的光芒渐渐涣散,忽地微笑,好女子、好女子啊只有她那样的性格,咳咳,才能对付你这样的人
湘去了哪里!云焕终于忍不住地暴怒起来,厉喝。然而立刻想起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人、是再也不受任何威胁的了
湘么寒洲眼里的神采在消失,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她去了哪里,如意珠就在哪里
什么?听得临死前那样奇怪的呓语,云焕一怔。无论去了哪里到最后,我们鲛人都会化成云和雨回到那一片蔚蓝之中寒洲的眼睛缓缓阖起,身子向前一栽,无数箭簇顶着地,透体而出,人却终不倒下。一阵猛烈的风沙席卷而来,呼啸过耳,带走了一生浴血奋斗的灵魂。
杀戮终于结束,云焕坐在苏萨哈鲁的广场上,定定看着手心的战利品。
碧绿色的珠子在云焕指间滚动,苍白干裂的手上尚自沾染着干透的黑血。直径不过寸许的珠子握在手里,感觉凉意直透骨中。
纯青色的珠子,迎着光看似乎有碧色隐隐流动这就是付出了那么多生灵和鲜血换来的东西?云焕刹那间握着珠子,有点失神。
空荡荡的寨子里只有风呼啸的声音,到处都是堆叠的尸体、被拦腰斩断的马匹牛羊和插满了乱箭的房屋。这一片废墟上流满了鲜血,到夜来、定会吸引那些鸟灵魔物云集而来,然后过不了多久、便会被黄沙彻底埋没如同五十年前博古尔沙漠中兴盛一时的霍图部。
副将宣武和狼朗队长带着镇野军团在废墟上搜索,云焕却一个人坐在村寨中心广场的旗杆下,低头看着手握的如意珠。风沙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少将出神地仰着头,看着碧蓝高旷的天空里飘来的一片孤云。
海国的传说里,鲛人死去后、都会化为云升入天空吧?
寒洲那个鲛人、如今是否获得了一生追求的自由?
少将,战场清扫完毕,是否拔营返回空寂城?耳边听到副将的禀告,他挥挥手,表示同意在寒洲倒下、战斗结束的刹那,仿佛杀气忽然消解,帝国少将眼里妖鬼般的冷光暗淡下去,换之以极度的疲惫。
终于结束了如意珠握在手里的时候,内心坚硬的壁垒仿佛咔啦碎裂。复**右权使的尸体,如何处置?宣武副将看过云焕暴烈的一面,此刻战战兢兢,事无巨细地请示。只怕一个不小心、又会惹怒这尊杀神。
一个蠢材在毒河里潜游了那么久,就为了回来送命。云焕低声喃喃,想起石门洞开那一刹、寒洲满身脓血的样子,以及最后一刻脸上奇异的微笑那种超越了生死爱憎的笑容,在生命最后一刹变成匕首,深深扎入了少将空洞漠然的心里。
一个鲛人怎能有如此的笑容?那个笑容、居然和师父脸上的遗容一模一样那是令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敬畏的东西。
带回去,路上遇到赤水就投入水里。按照鲛人习俗水葬。云焕站了起来,烦乱地下令,顿了顿,厉声补充,不许毁坏尸体若敢私自挖取凝碧珠,凌迟处死!
是!宣武副将恭谨地领命退下。旁边狼朗听了,略微诧异地抬头看了这个脸色苍白严肃的破军少将一眼。
回城!云焕不想再在这个尸体横陈的修罗场上多呆,翻身上马,回空寂城!马蹄踏动黄沙之时,手握如意珠的少将转过头,不易觉察地抬头看了看天那一片孤云已经没有了踪影。
半夜时分,大漠上冷得彻骨。
狼朗的甲胄上结上了薄薄一层冰,稍微一动、就喀嚓喀嚓地往下掉。但他和手下的士兵都不敢活动身体,恭恭敬敬地等呆在古墓外。
分明已经完成任务、可破军少将却没有急着返回帝都复命。这几日带着士兵来这个曼尔哥人的圣地,吩咐众人在外头等候。第一二日、每天傍晚云焕开门出来,拖出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水草和几具曼尔哥部牧民的尸体。第三日起,少将再也没有清理出尸体,却依然一进去一天。外头守着的士兵心下疑惑,但严格的军纪让他们不敢相互间交头接耳。
只有狼朗心里是明镜也似。这座古墓里到底是什么,这片大漠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那些每年来祭拜的牧民,也不知道那个被他们视为女仙的女子究竟是谁。
那是隐居于此的空桑前代剑圣:慕湮。
几十年前,荒漠的盗宝者里曾经有过白衣单骑的传说。那些凶狠的盗宝者都说:百年来这片博古尔大漠上游荡着一位白衣白马的女子,手中操纵着闪电化成的利剑,一击便让鸟灵沙魔辟易。在白衣单骑的女子游荡于荒漠的那段时间里,便是最凶恶的盗宝者,都不敢肆意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