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我的血裔,你本来也并不是一个真正具有英雄气质的人。
你只是一个安静而顺从的女子,却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样的爱憎和国仇里。
这些年来,真难为了你。
那一支蜡烛终于渐渐燃尽,黑暗的密室里,只有冥灵女子身上的淡淡光芒浮动。苏摩低头看着渐渐死去的湘,手里握着那颗染血的如意珠,眼神平静。
又一个战士要回归于天上了
自从他踏入云荒起,就不停地看到有同族死去。
为了一个缥缈虚无的复国之梦,竟有那么多鲛人不顾生死地为之搏杀甚至,不顾一切地将他也一起拉入,用无数的羁绊将他拖入了这个牢笼,逼得他不得不与之生死与共。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海皇,湄娘拉开了密室的门,在门外匍匐行礼,语音急切,湘怎么样了?她本想直接从镜湖入海口游回复**大营的,可我看她实在是无法支撑了,只能派出文鳐鱼冒险传讯幸亏遇到了您,这一下湘有救了!
苏摩没有回答。
只要他想,还是能救的。可他为什么要耗费如此大的力量去救?
他一直是独自一人的,所有其他生命都与他无关。既然在生命最黑暗的一段里、没有谁曾来救他,那么他为什么要去救任何人?
请您救救她!仿佛明白了海皇的沉默暗示着什么,湄娘一惊,重重叩首,湘是为了绝密任务而弄成这样的她为海国牺牲了一切,请您救救她!
没时间了。苏摩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漠然地回答。
白薇皇后一惊,穿出了墙壁去看外面的天色,随即面色一沉地回过头来:的确,天已经快要亮了日夜交替的时刻即将到来,笼罩在帝都上空的那个九障结界也即将转入最薄弱的一刹。他们必须在那个时候,从天地的交界处破开那个结界,才能顺利抵达帝都。
她望向那个正在逐步死亡的鲛人女战士,只是一瞬间便作出了决断:日出之前,绝无可能疗好这样的伤。
苏摩,走吧。白薇皇后抬起头,对同伴道,要赶时间。
苏摩一震。看到皇后此刻绝决的眼神,他才明白为何在七千年前她可以对深爱的丈夫、震慑**的至尊,决然举起了反击的利剑这个仁慈的、掌握着生之力量的皇后,同时也一直是冷醒的、决断得近乎无情!
他默然转身,随着她从密室内离去。
没有烛光的室内只余下湄娘一个人抱着湘,苍白着脸,绝望地看着漠然的王,无力地开口:求求
不要随便和人说求这个字哪怕是对海皇。走到了楼梯口,苏摩忽然开口,他没有回头,只是一抬手,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咔一声打开,里面滚落一颗小小的药丸。
给她。药丸落到了湄娘手里,苏摩指了指湘。
那颗药是金色的,在黯淡的室内发出耀眼的光,逼得人无法睁开眼睛湄娘进喜交加的握住,心知那必然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粹金丹?白薇皇后一眼瞥见,脱口。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往外走去,在来到了楼梯边那朵金莲花旁时,忽地又顿住脚,抬起右手并指在自己左手腕脉上一划,刷地齐齐割开了一道伤口。血珠从玉石般的肌肤下涌出,密集地滚落,注满了那朵金质的莲花。
用我的血,服下去。
他不再和湄娘多话,从楼梯上飘然而下,再不回头。
走到二楼的时候,苏摩微微又停顿了一下楼道里充斥着一个声音,几乎撕破了人的耳膜。那个尖利的声音在不停的呻吟和哭泣,剧烈的喘息,撕心裂肺。
那是昨夜品珠大会上,那个叫泠音的小鲛人的声音!
细细听来,那个哭泣嘶喊的声音一直在变化,逐渐变得尖细和清脆,显露出女性的特质想来,那一场化生,也已经开始了吧?
她怎么了?白薇皇后动容。
是化生苏摩喃喃,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化生?
就是变身。他漠然回答,被药性强制进行的迅速变身。
什么?!白薇皇后站住了脚,不可思议。
和陆地上所有种族不同,鲛人出生之时并没有性别,成年后才出现变身。而变身乃由天性决定,所需时间也极长,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被药性强制改变?
你们空桑人无所不能。苏摩并没有驻留,沿着楼梯继续往下走,冷冷地讥诮,海国覆灭后四千三百一十七年,华熙帝命太医院研制出了化生配方,将一名他宠幸的鲛人强行变成了女子从此后,鲛人最后的自由也不复存在。
白薇皇后却怔在了原地,脸色苍白。
幸亏化生所需药材极多极昂贵,每配成一池药汤需耗费五十万以上金铢,远超一个普通鲛人的身价是以施用的机会也不多。苏摩已经回到了大堂,看着那一池已经冷却的滑腻香汤冷冷道,除非是,象今夜这样的品珠大会。
他缓缓在池边俯下了身子,将手探入那一池浸泡的药水,有些苦痛地闭上了眼睛。
那样熟悉的气味毒药一般的刻骨铭心。
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被浸入过同样的地方?
你知道么?最初,青王买回我,其实并不是为了把我送到白塔上而是为了把我献给承光帝。
青王从集珠坊买回了他,震惊于少年鲛人罕有的容貌,于是便有了将这个绝世美人变为女子、送入后宫以博帝王欢心的打算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在化生池里浸泡了整整三日三夜,这个鲛人少年却始终并未出现任何变身的迹象!
无计可施的青王其时并不知道、甚至那个少年鲛人自己也不曾明白,正是体内潜藏着的海皇血脉令最昂贵的药方也失去了效果。
在暴怒之后,青王最终不得已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打起了另一个算盘三个月后,一名盲人鲛童怀抱着傀儡,被引到了白塔顶上的神殿,沉默而桀骜地站到了十六岁的白族太子妃面前。
空桑的历史、甚至整个云荒的历史,也因为这个阴毒计谋的诞生而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啊所有和此事相关的人都化为了枯骨,他自己也已经脱胎换骨可为什么当时那种恐惧、不安和愤怒,却仿佛地火一样在心底燃烧着,不曾熄灭分毫?一闻到这种滑腻的气味,他就恨不得化身为兽吞噬掉这天地间所有的空桑人!
那一瞬,苏摩双眉微微蹙起,眉心的刻痕里有黑暗依稀蔓延。
楼上泠音的惨叫还持续地传来,尖利而凄惨,带着痛不欲生的颤抖,仿佛有无形的利刃正在逐步剖开身体
那苦痛的声音仿佛是某种召唤,令他不知不觉就回想起了无数往事,内心的罪恶感却再度涌现他虽然抵抗住了残酷的化生,却最终还是为了一个空桑人而变身。怎能?怎会!如果可以,他真想杀了那个软弱的自己!
苏摩怔怔站了片刻,仿佛内心的翻涌越来越激烈,终于不可忍受地抬起了手,霍地按住了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无形的引线一瞬间透入了自己的颅脑,仿佛要绞碎脑海里的一切。
每一次,每一次,在看到这些与自己黑暗过往相关的一切时,内心那一片黑暗潮水都要剧烈地翻涌,滔天的巨浪似乎要从内而外的把他吞噬!
他极力忍受着那种分裂似的痛苦,不让自己的咽喉里流露出一丝声音
阿诺,就此消失吧不要再出来了!
求你不要再出来了!
叶城的黎明是静谧的,只有风在空荡荡的街巷里游荡。整个喧闹的城市仿佛在彻夜的狂欢后终于感到了疲惫,在黎明到来前沉沉睡去,只留下一地乱红狼藉。
星辰隐没,月已西沉,东方出现了微微的鱼肚白。
通向水底御道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起,两个人结伴匆匆而来。都是一色黑色大氅,风帽遮住了眼睛,只有发梢在风中微微拂动都是极其美丽的颜色:
一个是蓝色,一个则是银色,仿佛这个黎明的晨曦。
还来得及。远远地看到御道入口,白薇皇后舒了一口气,这时才有空侧头看着他,苏摩,你没事吧?刚才
我没事。苏摩冷冷截口道,脸色苍白。
眉心那个火焰状的痕迹深不见底,细微处仿佛通向颅脑深处。这个傀儡师出身的海皇身上,始终无法摆脱某种黑暗气息,只怕终有一日会无法控制特别是和白塔顶上那个人对决之时。
我有点担心。白薇皇后看着他,直言不讳。
苏摩只是面无表情地赶路:皇后,你只需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是我早有打算,绝对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早有打算?白薇皇后心里蓦地一惊。然而明白对方阴枭桀骜的个性,心知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便只有默不作声地向着水底御道入口奔去。
都是风驰电掣的速度,只是一转眼便已经到达叶城的北门。
此刻城门口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人,都是准备从叶城进入帝都的。
抬头望去,城门尤自在黎明前的晨曦里紧闭着,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在十月的晨风里散发着凛冽逼人的气息精铁铸造的城门厚达三尺,壁立十丈,即便是用火炮近距离攻击也不能轰开,千年来一直扼守着通往帝都的唯一路径,号称伽蓝城的咽喉。
怎么还不开?等待的队伍里有人已经嘀咕,平日里寅时就开门了的啊。
是啊,现在寅时都过了三刻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奇怪了,一个经常进出帝都的人嘀咕起来,看了看城上,不但号角没响,连卫兵都没出来巡逻莫非,昨天晚上帝都里面出了什么事?
所有人面面相觑,忽然间打了一个寒颤。
沧流帝国有着铁一样的秩序,所有一切都一丝不苟的运行着,不容许有任何的差错和改动今日这种反常的现象无疑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说不定这道厚重的铁门背后、的确正在发生某种不寻常的事情!
还要不要进京呢?
所有人相互看了一眼,除了有公务必须上朝禀告的,其余心里都打起了鼓。
苏摩只是冷冷听着,抬起眉梢看着这道铜墙铁壁,暗自计算着日出时分的到来。然而身侧的白衣女子却没有看上一眼,仿佛觉察出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抬头看天。
苏摩,快看!白薇皇后忽然间低低唤了一声,眼睛看向天空,快看破军!
就在那一个瞬间,红色的光芒忽然笼罩了大地!
西北角上那一颗本已黯淡的星辰在一瞬间发出了骇人的血红色光芒,照耀了整个破晓之前的云荒大地!所有人都被着蓦然爆发的可怖光芒耀住了眼睛,整个云荒上下到处都传来脱口发出的惊呼。
然而,在所有惊呼都未落地时,那种光芒忽然间又凭空消失了。
黎明前的青灰色重新笼罩了天宇,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西北角的天幕上,已然空无一物。
只有苏摩和白薇皇后两个人看清楚了方才一瞬间发生的诡异景象那颗本来已经逐渐坍缩的黯淡星辰,本应该循着轨道逐渐衰弱下去,在刚才的一刹那却仿佛注入了某种巨大的力量,瞬间爆发出了可怖的血色光芒,照彻了天地!
然后,以更为迅速的速度坍缩,在一瞬间泯灭。
发生了什么事?回过神来的人们窃窃私语,却不敢大声在沧流帝国治下,每一处都被严密地监控着,一个言行不当便会引来极大的麻烦,莫谈国事是每个人的准则。然而,这种天象赫然是不祥的预兆,却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
耗星爆发?低低的,苏摩吐出了一句话,眼神却复杂
破军为北斗第七星,传说中每三百年便会爆发一次,在爆发的时刻亮度超过皓月,惊动天地。但爆发后便旋即衰竭,需要再经过三百年才能逐步恢复光芒,因此又被称为耗星。
如果说今夜便是三百年之期,那么方才的异相也不足为奇。
然而这一次的爆发,看起来却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在拥有强大力量的海皇看来,此刻,空无一物的西北角天空里依然存在着肉眼难以看到的淡淡影子,仿佛是隐藏在时空那一边的虚无之影,诡异而不可捉摸那是什么?
破军是彻底衰竭了,还是重新获得了新生?
苏摩默默凝聚力量,透过心目去观测那一颗隐藏在天幕后的虚无之星,却发现那居然超出了他能力所及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