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得这里是如此熟悉，而又亲切。
——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
他挽住父亲手臂，不是为了防止自己跌落下去，而是为了安慰父亲。父亲手臂是那样凉，就像血液都冻结在血管里一样。大概父亲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吧，他正在微微发抖。
“我不怕。”他一本正经地声明，“爹爹也不要怕。”
父亲苦笑起来，宽大手掌抬起，遮住了他眼睛。
下一刻，陆迟明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坠落。
下坠很快变成了漂浮。明明是水中，却可以自由呼吸。明明脚下什么也没有，却像是被无形云彩托着一样。
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是无数漂浮白色星火。
“你看那里——”
父亲牵着他小手，指引他向下看去。
“那便是我们先祖，白帝少昊。”
陆迟明看到了雪白骨殖。
无边无际，几乎铺满了整个海底白骨，巨大而森然骨头如同惨白森林，密密地、交错着，在深海之中有一种骇人心魂美丽。
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东西。
他从未见过这么恐怖东西。
即使已经死去万年之久，那归墟之上白骨也依然散发着匪夷所思灵气。
灵气化作了暗流，化作了海潮，向着他们而来。那灵力太过纯净，反而有如剧毒，几乎让人感到窒息。陆迟明下意识后退一步，莫名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被黏稠血呛住了。
死去神祇，直至今日，依旧美丽到令人毛骨悚然，强大到令人不寒而栗。
陆迟明怔怔地看着那巨大遗骨。就算父亲没有告诉他，他也猜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白帝少昊遗蜕。
“那是什么？”
年幼孩子抬起手来，指却不是那铺满了海底骸骨，而是环绕着那骸骨而生繁复法阵。
和死去骸骨不同，那法阵却仿佛在呼吸一样。深深浅浅红光如同火星一般，在深海中明明灭灭，像是将尽未尽余烬，又像是将燃未燃火光。
构成了法阵是陆迟明从未见过复杂符箓，那奇诡笔触与繁复勾绘，生生不息地循环着。其上流转灵气与讯息，让他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得不偏过头去，孩子大脑无法承受这样庞大讯息，于是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将这一切都隔绝在意识之外。
再睁开眼时，陆迟明听见了父亲声音。
“那是每一任空桑之主归宿。”
父亲将他抱起来，温柔，小心，在他耳边说。
“将来我会到这里来。”
他指着那里，将残酷真相告诉自己年幼儿子。
“你也会到这里来。”
父亲宽大手掌撑着他，将他抬到与自己视线平齐地方。他注视着长子眼睛，温和而平静地讲述着他们命运。
“你是我儿子，是白帝后裔。”他说，“你也是这一万年来，血统最为纯净，最为接近白帝存在。你出生，就是我们所有人希望。所以今天我才会带你来这里。”
来见证他宿命，他们夙愿，他们为自己所备好祭坛。
“我为你取名为‘迟明’，就是希望你能为我们带来黎明。”
父亲看着他，面上渐渐泛起一丝苦笑来。
“一万年长夜，实在太过漫长了。我希望你来结束这一切，在这之前……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你争取成长时间。”
快些长大罢。
快些长大。
长大到可以结束这一切。
长大到你一个人便足以带来照亮长夜黎明。
成为比白帝更为强大神祇——当你归于归墟那一刻，能够从中救济整个陆家、整个空桑、乃至整个天下新神。
如今陆迟明，已经能够明白父亲那句话真正含义了。
然而年幼他却并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