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胁迫祁和与他一起死就不同了,只要英雄永存,害死英雄的那个人便会一直被反复提起、唾骂,生生世世,一如秦桧。
哪怕是被这么骂个几百年、几千年,宸王也不愿意被人忘记。
而从现在雍畿城内的情况来看,宸王成功了。
阿九最终拿着三张舆图,也终于动了起来,他终于知道他该做什么了。他逆流而上,改变了自己的路线,也改变了自己目的。
阿九把三张舆图,设法送到新帝的桌上,并留下了那句他新学到的“君子重诺”。
既然祁和做到了,宸王也得偿所愿了,那阿九也就没有什么报复的必要了。他重新找到了他可以做的事情——给一个瞎眼的说书老者当了学徒。
阿九最终也没有过上宸王希望他过上的娶个老婆生个孩子的生活,却过上了一辈子只传唱一个故事、并真的让它传遍四海的日子。每个听过阿九故事的人,都要赞一句公子霁月风光,骂一句宸王丧心病狂。
一直到阿九死,宸王依旧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
不求名垂青史,但求遗臭万年。
闻湛篇。
祁和死了。
闻湛眼睁睁的看着祁和死在了那场大火里,而他就站在门外,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同时也阻止着其他人进去。
那一刻,闻湛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句不能让祁和的牺牲被白白浪费。
很多年后再次回想起这段时,闻湛对于那一晚依旧没有什么印象,他依稀只记得自己好像和王姬闻岄打了一架,或者说,他再一次容忍了这个与他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姐姐,单方面的殴打了他。他需要这种疼痛来帮助自己清醒,来帮助他记住自己的使命。
他真的做了一件很操蛋的事。
可如果不是他来做,又有谁能来呢?他可是答应了祁和的呀,要当一个明君,要守护一方太平。因为说不定在未来的某天,阿娘与祁和转世为人,正需要这样一番安定呢。
王姬闻岄终于也学会了成长,学会了什么叫闭嘴。在当日那样几近疯狂的状态下,她也没有把女天子苦心隐瞒到死的真相说出来。她只是不顾体面的对闻湛拳打脚踢了一顿,又好像是在拳打脚踢着自己。
闻湛终于诡异的读懂了王姬闻岄眼中的质问。
‘那是阿娘唯一的骨血,你知道吗?!怎么能敢,怎么敢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闻湛到底有没有心?还是说,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喜欢?
‘你是不是还很庆幸啊,庆幸唯一有可能动摇你江山地位的人,终于永远的、合理的闭上了眼睛。你要不要去感谢一下宸王?帮你不费吹灰之力,永绝后患?!’
大火的热浪一股股的朝着闻湛涌来,一如闻岄付诸在他肌肤上的力道,痛苦且愉悦。
到最后,在惨烈的火光里,始终没有传来祁和哪怕一丁点痛苦的喊声,连轻微的呻-吟也没有。闻湛很确定这不是因为大火阻碍了声音,而是这就祁和,他永远在自欺欺人,仿佛只要他不发出声音,他们就不会知道他的痛苦,就不会觉得他死前是备受折磨的。
哪怕是到了这一步,他依旧在照顾着每一个他所喜爱着的人的感受。他替他们做出选择,替他们承担牺牲,却甚至不希望他们觉得这是一种牺牲。
一如小时候,每一次祁和挺身而出,为他去反抗王姬时做的那样。
明明王姬闻岄只讨厌着他一个人,祁和却总是在说,要是我一开始不反抗王姬就好了,她就不会这样一直找我们的麻烦。
“我们”从此以后就变成了闻湛最喜欢的词。
他想一直把这样的“我们”维持下去,可惜,长大之后的祁和却不想,祁和为此不惜与他疏远来表明立场。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什么为什么。
可惜,他是在祁和死后,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
祁和去后,闻湛做了很多事,他把祁和的牺牲宣扬四海,他为祁和与司徒器举办了盛大的冥婚,他甚至一度抛弃了身为帝王应有的理智,把祁和生前写过的最后一本书强行加塞到了官员内部的考试里,让每一个记住那本传达了祁和思想的书。
闻湛几乎对每一个身边人都说过,祁和葬身火海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希望他能够当一个明君,他也一定会完成这个承诺!
闻湛登基后,真的做了很多事,轻徭役,减税负,改革变法提升田力……但他依旧觉得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他时刻警惕,生怕自己无法成为祁和所期待的那个盛世明君。
很长一段时间,闻湛最喜欢做的事除了当个工作狂以外,便是与谢望对弈。在黑与白的厮杀中,他们谁也不会留手,一边刀光剑影,一边回忆着他们一个共同的朋友。
这个朋友有着惊艳了时光的容颜,也有着温柔了岁月的品行。他们掰开了揉碎了说着与祁和过往的点点滴滴,铭记心头,说了很多年,便只剩下了这些车轱辘的陈年旧话,也不知道到底是想感动别人,还是感动自己。
残局已了,谢望起身告辞。
闻湛例行惯例的问谢望:“你梦到他了吗?”
谢望摇头,回了一模一样,说了无数次的话:“师弟怎么会入梦呢?”祁和一直在反抗着的就是被人打着为他好的旗号试图对他人生进行的干涉,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又怎么会想要回来看看呢?
用祁和的来说就是,他又不是自虐狂。
“是啊,又不是自虐狂。”闻湛微微垂头,哪怕只是这样想起祁和,唇角都是带着笑的。
闻湛晚年儿孙绕膝,河海清宴,真的成为了祁和所希望的那个注定会名垂千古的帝王,他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引万邦来朝。
他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快乐的人,但每每午夜梦回,他依旧梦不到他想梦到的人。
闻湛披着狐氅,抱着手炉,站在冬天的廊下,看着年幼的王姬皇孙放纸鸢。无限的思绪再一次涌上心头,曾几何时,他与祁和也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童年。在祁和死后三年,闻湛就立了皇后,有了后宫,一如祁和曾经笃定的那样发展了下去。
小小的王姬裹的像个毛球,踏雪滚滚而来,仰着头问他:“阿爹为何难过?”
“因为想起了一个很多年前的朋友,阿爹曾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他在死前却说阿爹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可是大概即便如此,他还是很讨厌阿爹吧,此去经年,故人再不入梦。”
他真的,很想他。
小小的王姬,懵懂的睁大了双眼,很努力的在消化着成年人复杂又难懂的恩怨情仇。最后化繁为简,说出了自己的理解:“他一定曾经很喜欢、很喜欢阿爹。”
哪怕被伤害,到最后依旧选择了祝福。
“不是他不愿入梦,而是阿爹不愿意梦见他啊。”
因为始终愧疚,因为无颜以对。
在祁和只身赴死的那一刻,闻湛真的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不是王姬闻岄猜测的那样,觉得唯一能动摇自己帝王的人死了而松了一口气;是觉得连他都不知道,当祁和与他一直活在同一个时代,他会做些什么。
有可能会在逐渐迷恋上权柄的晚年,因祁和的身份而多疑针对;也有可能因为多年来的爱而不得,做些更加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