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
钟谦素不耐热,杨继着宫人从冰库中搬了大块寒冰,殿内才降温许多。
但钟谦却也没觉得凉快多少。
“非要朕由着他们,他们才开心么!”少年帝王将奏折重重摔在地上,铁青着脸背过身去,“立后!立后!每一道奏折都要朕立韦世沔的女儿做皇后!这分明是在逼朕!”
宫人们跪作一团。
唯独杨继不慌,回眸抬手示意了一下宫人,待这些人退却,杨继才俯身,将那奏折拾起。
青年视线微微扫过上面的墨迹,然后整叠齐全,重新放回了书案。
“朕连立后都不能做主,还算什么皇帝!”钟谦锤了一下案几,似还不能去气,又重锤了几下。
杨继转身,缓缓倒了杯茶,递到钟谦身前。
青年动作稳当,并未受什么影响。
钟谦扫了眼杨继,这才勉强接过茶盏,但只是握在手中未有动作。
“右相本就是三朝元老,且出身河东韦家。韦家在太宗朝时为大齐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且多年经营,朝臣多半出自这些世家大族的门下,其在朝中声势,自然是一呼百应。”杨继缓声答道。
钟谦垂了垂眸,脸色变得阴沉。
“当年我能从陈后那些人里夺得这位置,也要多亏了这些世家大族。”
少年帝王冷静了些许,音调半冷。
“倒的确是我大齐的股肱之臣。”
“不如,朕把这江山也与他们平分好了。”
“圣人。”杨继慌而跪下,“圣人不可说这话。”
“前些日子,我看到一份名叫崔知易的户部吏员上的折子,倒是提了个办法。”钟谦低头看了眼杨继,折过身来,缓而坐下。
杨继跟着起身。
灯火明明下,钟谦被烛火勾了五官。
“杨继,明年朕要亲自举办一场策试。”
少年帝王的身影很坚定,甚至透着不由分说的肯定。
“熬死那些老不死的,朕有的是时间。”
杨继叉手道:“圣人圣明。”
钟谦的脸色稍变,像是想到什么,眼睛里的血色褪去覆上焦急,抬头问道:“阿姐那里,药材有每日送过去么?”
“日日有送,圣人尽可放心。”
“那便好。”钟谦抿了口茶,像是想到什么,露出少年人的得意,“阿姐身边,总有人才。”
“只是……”钟谦默了默,随后又摇了摇头。
“那徐安的身份,你之前查过,确定没有什么问题?”
杨继回道:“此人世代乐籍,年少失孤,自幼在肃州长大,懿德十年随伎乐班子一起入的邑京,擅舞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因而颇受邑京城郎君贵人们的喜爱。”
杨继顿了顿又道:“徐六郎常陪那些郎君们一起打马球,极擅此事。”
“肃州向来民风彪悍,僻邻突厥,那些半大的孩子自小骑得一手好马,倒也不足为奇。”钟谦喃喃。
“不过,”钟谦蹙眉,像是突然被什么事点到,“我记得懿德十年肃州大旱,饿殍遍野,百姓十室九空……”
帝王声音哀叹:“肃州的百姓实在是可怜啊。”
“是,想来也就是那年,这徐六郎随伎乐班子进了邑京城,大抵也有逃荒的原因。”杨继道。
“罢了罢了,只要是阿姐喜欢就好。”他将那些奏折移了过来。
“临王呢?”钟谦扫了眼墨迹,眯起眼睛,“他近日如何?”
“回圣人,临王自入邑京后,多数时间都在自己府中,甚少出门。”
“哼,”钟谦冷哼一声,“朕这表伯父表面两袖清风,却不忘挑拨朕与阿姐的关系,他竟想扯到阿姐那处么?”
“如今临王在邑京城中,便是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定掀不起风浪来。”
“掀起又何妨,朕等着看他究竟图的是什么心思。”
钟谦说毕,低头拿朱笔继续圈勾。
杨继见他神色缓和,退后几步,静侯于一旁。
……
自那马球赛后,钟盈下令不准荀安踏地一步,甚至元盈观的诸多事物移交他人。
她每日的任务,就是监督荀安按时吃饭,准时喝药,及时睡觉。
荀安倒也听话,从宫内回来后,便顺着钟盈的心意,乖巧吃药,好好修养。
整个元盈观里日日药未停,每隔些日子钟谦就会着人送上好的药材来,顺带王奉御诊脉,因而观内除却熬给荀安的药,剩下的药材皆被钟盈分发观内诸人,用以养生。
这般下来,整个观内皆养得面色红润,精神奕奕。
甚至骆丰,李沙迟这些行伍之人,早日里的训练皆轻松速成,不得不加重了训练内容。
养了一月后,荀安的脸色才勉强红润了些。
钟盈稍松了口气。
窗子被支开一角,遥遥能见远处青山。
正直邑京最热的季节,桐花早就落了,如今只有苍翠显目,浓绿欲滴。
荀安靠着圆枕,手里拿着一册书,正低着头认真翻着。
他发髻微松,垂下几缕碎发来。
眉尾的一颗红痣倒是鲜艳,衬得五官柔美似春水。
许是注意到钟盈的到来,少年将书反手置于塌上,想起身道:“殿下。”
“用朝食了么?”钟盈示意他坐下,自己也顺着一侧的胡床坐了下来。
“用了。”荀安温声回。
钟盈额首,接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每每来他这里,她必然是问吃饭了吗,吃药了吗?
荀安答几句,或是她回几句。
日头渐斜,她便离开他的屋子。
虽日日这般,可她还是忍不住到了点便踏步进来,看看他情况如何,再找机会离开。
“待会记得吃药。”钟盈抿了抿唇,接话道。
“好。”荀安答得很快。
二人复陷入了沉默里。
钟盈捏了捏衣角,再看要到了掌灯时分,便想起身离开。
才转过身,身后的荀安突然唤了一声:“殿下。”
“怎么了?”钟盈转过身。
“关于马球,殿下没什么想问的么?”
钟盈有些惊讶。
过去将近月余,她以为荀安不会再与她提起那日马球的事情,她便也不想再问,只没想到,他今日主动提了起来。
“没有。”钟盈没有犹豫。
她视线看向少年琉璃色的瞳仁。
“若说一点也不好奇,那是假的,”她顿了顿,“只是你不说,我便不会问。”
“殿下若是想问,我不会拒绝。”少年声音虚虚浮了过来。
“好,”钟盈转过身,重新坐下,眼底有笃定的光,“既你这般问,那我的确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荀安露出意料之中的了然,微侧了侧头,等钟盈的发问。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就好。”钟盈小声道。
少年额首。
“你以前会马球。”钟盈用的是肯定句。
“是。”少年的声音没有任何躲避。
“那日上马球场,是为了一个人?”钟盈盯着少年的表情,又问。
“是。”少年笑了一下,并未对这问题露出反感,反而有些期待钟盈的下一个提问。
“好了,我问完了。”钟盈站起身,玉色道袍拂过软茵。
“殿下问完了?”荀安却露出怔色。
“我已经问完了我想问的问题,你也如实回答了我,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钟盈声线果断。
“殿下……相信我?”
“从我见到你开始,我便是选择相信你。”钟盈道,“无论你做什么,我会尽我所能支持你。”
钟盈没有片刻迟疑,说完便转过身。
外头的光热给女子的道袍镶了光,荀安觉得有些刺眼。
他垂下眸子,别过头去避开她的背影。
檐廊下,茗礼朝这厢匆匆跑来。
余光若有若无地带过荀安,然后叉手一礼:“殿下,清源县主求见。”
钟盈指节微僵。
她知道身后的荀安也有反应,但她此刻不想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有说所为何事吗?”她开口问。
“并未,只说来拜访殿下。”茗礼思索了须臾,才答道。
“带她先去退室。”钟盈抬了抬手。
茗礼一礼,转身朝外复命而去。
钟盈心下叹了口气。
想来那钟蕙是来见荀安的,荀安定然是与她说了什么,才在荀安伤势稍有好转便登门拜访。
她要见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这个少年。
钟盈认命地阖了眼睛,随后像是下足勇气,盯着外头只剩苍翠桐木道:“前几日王奉御说,日子热起来了,常闷在床上于伤口不好,偶尔出门走动,也是好的。”
她不敢回头看荀安的反应,快步出了他的屋子。
待走至散水处,她才勉强匀了匀呼吸。
方才听到钟蕙到来,心头就起了些难以言喻的不舒服。
挤了个小角,微微弱弱堵的慌。
站了须臾,她踏步朝自己的观后行去。
这样的场景,她还是避开些才好。
绕过檐廊,迎面见骆丰正于观中巡逻,对着钟盈叉手一礼。
骆丰朝着钟盈前去的方向瞥了眼,回头时神情了然道:“殿下是去见清源县主么?”
“什么?”钟盈愣了愣。
她视线朝前望去,这才意识到这的确是去退室方向。
身体先做了反应,她迅速转过身,声线假意冷了些:“走错了。”
“殿下?”骆丰不解,“可是……”
“我先走了。”钟盈没给骆丰继续询问的机会,转头朝着自己那院子速速走去。
她脚下步履加快,暗自恼怒。
自己怎得就控制不住自己呢?
她倒了杯水,于塌上坐了片刻。
忽又觉得那处晒着光线了,烫得很,便起身挪了挪。
又觉得坐得很不舒服,索性站起身。
荀安现在是不是已经与钟蕙见面了?
他们见面会说什么呢?
会不会和那日在马球场上一样……
钟盈脑子里乱成一团,各种画面交织困扰得她心绪不宁。
“殿下。”门口,茗礼的声音复起。
钟盈急踏出步,那声“荀”字还未吐出口。
茗礼喘着气对着钟盈一礼,抢白道:“殿下,崔十二郎求见。”
钟盈蹙眉。
“崔巽?”
“是,就是他。”
钟盈恍然觉得这倒是奇了,今日她这道观,倒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
元盈观的客室众多,崔巽坐着的这间退室,不对着南面,因而看不见日头,甚至算得上冷僻。
连同外头的草植都有些蔫蔫的,不是很有精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