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此处坐得有一段时间,最后耐不住,站起身来,要朝外头走去。
门口候着的几个小道一揖:“崔郎君有什么吩咐?”
崔巽朝远处看去,这退室偏僻,大抵是元盈观最寂静之处,这般也瞧不见几个人影,更何论是他心念的人。
自白日里他听闻钟蕙来这元盈观拜访钟盈,他便一直提着心。
别人都道长公主出尘脱俗,唯他知晓钟盈不过是徒有虚名。钟蕙单纯,莫要被钟盈欺负了才好。
其实说起来,他在年幼之时,也是见过钟盈一面的。
那时还是懿德朝,宣昭女皇生辰宴,他随着父兄进宫朝贺,也是于宫宴上,第一次见那时还是元盈县主的钟盈。
舞女衣袂摇曳,殿内歌舞萦绕。
坐在后坐席上的小少女腰板挺直坐在成王身侧,即使眉宇稚嫩,却丝毫不怯场。
小少女脸上甚少起表情,多余的视线也不过是冷淡看着场中歌舞的乐人。唯独坐在一旁的弟弟,如今的圣人对着少女贴耳说悄悄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才会浮过浅淡的笑意。
她会抬手摸摸弟弟的额发,然后又指挥弟弟乖乖坐于自己席上。
再后来,成王被宣昭女皇囚禁,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只是在诸多富贵迷眼中,那张与诸景不同的清冷面容让他印象深刻,也对这样一张浮过温柔笑意的脸铭记于心。
再后来,成王登基,于席宴上将他与钟盈定下婚约,先帝话音刚落,钟盈便于席上跪下,当着众多朝臣贵戚的面直接拒婚,说是早为母祈福出家修道。
年少记忆里那清冷如荷的面容,在这议论纷纷的嘈杂里,碎成了片片锋利。
崔家五代高门,出过多位帝师宰相,可钟盈竟当众宣称,宁愿出家也不愿嫁他,此一事让崔家蒙羞,也让他在邑京城诸多亲贵中受尽了嘲讽。
即使当今圣人登基后,邑京城所有人都争相恐后想要巴结元盈长公主,唯独他嗤之以鼻。
他人都看不清这沽名钓誉的长公主,只他一人清醒。
再后来,他曾于慈恩寺偶遇钟蕙为父祈福,自此一见倾心。
他心系钟蕙,自听钟蕙拜访钟盈的消息,他便担忧钟蕙会在钟盈那受什么委屈,他踌躇许久,最后才下定决心亲自来元盈观。
谁知这一来,未见到钟蕙,也未见到钟盈。
他思忖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那小道:“敢问,殿下是不是在见什么人?”
小道们对视一眼,对着崔巽叉手一礼:“殿下许是午睡起得晚了些,崔郎君莫急。”
“午睡?”崔巽皱眉。
他心下有些恼了。
这么多年,钟盈依然是那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
可恶又可恨。
他甚至开始记恨自己,为何自己此刻会在这观中!为何会想要见那令他生厌的人一面!
早知那日,他就不该救钟盈,任她自生自灭才是。
心下恼怒更甚多,就要拂袖出门,可脚才踏出一步,
很快缩了回来。
钟蕙还在观内。
为了那牡丹一面,诸多委屈皆可忍受。
他愤愤转身,又在塌上屈膝坐了下来。
……
钟盈脚步停在退室外头的桐木下,如今花皆落了,只剩下葱葱叶子辟出一处僻静地。
“殿下?”一旁的茗礼皱眉道,“殿下怎得不去见清源县主,却来见了这崔十二郎?”
钟盈看了眼几步之遥的院门,叹了口气。
“这两人,都不是很想见。”钟盈无奈道。
“殿下若不想见,那便都不见了,何必委屈自己。”茗礼倒是听着来气,愤愤道,“特别是那崔十二郎,我方才看他那表情,臭得和家里才死了婆娘一般,这般不情不愿,还来元盈观做什么?”
“茗礼。”钟盈回头小声斥道。
这小丫头口齿伶俐,说话有时候颇为刻薄。
“我这说的是实话。”茗礼小声嘟囔道,“殿下还是晾着他吧,这样小心眼的人有什么好见的。”
“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钟盈叹了口气,“但好歹,前些日子是他救的我……”
“殿下若是要表明感激之情,那便由我出面,赠些珠宝物件什么的表示一下就好,何必亲自过来。”茗礼提议道。
“你说得有理。”钟盈恍然点头。
自己被钟蕙登门拜访打乱了针脚,脑子里糊成一团,忘了自己这壳子是帝国的长公主。
她想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
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那你……”
钟盈才要松一口气。
迎面,便见玄青色竹纹圆领袍在她面前突兀出现。
“见过殿下。”
崔巽生得贵气,衣着纤尘不染,青年身上自带着五世高门养出来的矜贵冶丽。
他这声礼,也行得不卑不亢。
似乎还隐隐带着冲意。
“崔郎君。”钟盈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殿下可睡得好?”崔巽走近一步,声线不冷不热,“用膳后若是过沉,于身子不利,殿下还是莫要过于贪睡了。”
这小子话里有话,阴阳怪气地让人听得很不舒服。
“多谢郎君提醒,”钟盈也不再退避,她应着崔巽的话答了下来,“今日十二郎到访,可有什么要事么?”
崔巽倒是没料到钟盈这般单刀直入,神情微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
自己就想着让钟蕙莫受欺负,可究竟该寻什么由头来见钟盈,他也未曾想好。
“听闻……”崔巽默了默,“只是听闻元盈观极为雅致,因而……因而闻名想来一见。”
钟盈倒是听得有些失笑。
这话说得有趣。
崔巽素来不喜原身,想来今日难得拜访,大抵是为了钟蕙。
“十二郎是为了清源县主么?”钟盈揽了揽衣袖,端正了身子,目光泠泠注视着青年,出声道。
青年脸上的踌躇一瞬消失殆尽,此刻讶异地望着钟盈。
张着嘴,还未反应过来。
连同一侧的茗礼都有些瞠目,瞪大了眼睛看了眼钟盈,又去看崔巽。
“殿……殿下……”
他的心思被挑破,初初还有些愣神,反应过来后,心底怒意遏制不住。
这么多年过去,钟盈依然,是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样。
令人生厌。
“县主就在东南角的退室,元盈观不曾亏待她,十二郎尽可放心。”钟盈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继续自己回答。
青年的脸开始涨红,缩在宽袖里的手攒得很紧,几乎要掐到肉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绷紧的面容一松,扯了个冷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殿下真是一点都没变。”
“还是那般,目无下尘的模样。”
崔巽对上钟盈的眼睛,冷着声尖锐道。
“崔十二郎,你怎么与殿下说话的?”茗礼向前一步,大声斥道。
“难道我说错了么?”崔巽似情绪上头,无视茗礼继续说道,“当年,殿下便孤行己见于明堂之上向先帝拒婚,擅用公主之权,毫不顾及他人颜面。”
“如今既是修道身应当遵循道法,修心静身。却又怂恿圣人修建公主府,元盈观……还以私情举荐朝臣,玩弄朝政。孟拾遗只是因未按殿下心意娶妻,却被殿下记恨于心,生生断了仕途,这么多年只能凭借音律诗词见于御前,如同弄臣。”
“殿下恃宠而骄之态,肆意妄为之心,如今已然是人尽皆知!”
崔巽说得亢奋,似也陷入了某种激情。
茗礼握紧了拳,就要张口骂,钟盈倒是一扬手,示意茗礼退后。
钟盈并无所动,见崔巽的一番激情演讲稍作停顿,才寻了气口缓声道:“十二郎,今日还想说些什么,一并说了吧,我洗耳恭听。”
钟盈立得腰背挺直,眉宇微敛,露出几分难得的耐心来。
只是视野微微朝崔巽后头扫了一眼,山石后,露出郁金色绫裙一角,她神情露出几分遗憾来。
“什么?”崔巽方情绪正上头,腹中一番情绪似还要再起,见钟盈如常神色。
那满腔怒火,便是浇至冰山上。
显得他无力又可笑。
“不说了?”钟盈抬了抬眉,见崔巽久未言语,才出声问道,“没词了?”
钟盈这话,青年情绪大散,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话。
“可惜了。”钟盈叹了口气,挥了挥道袍折身就要离开。
“什么?”崔巽被钟盈的态度惹怒,温润之色早就褪去,竟一把拉住了钟盈衣袖。
“崔巽!你竟敢这般无礼!”茗礼起身一把推开崔巽,拦在钟盈面前,骆七!来人!快将这狂徒拿下!”
骆七从旁迅速闪了出来,抬手用刀柄抵住崔巽后背,重重一击,直接将崔巽扣压单膝跪在地上。
青年动弹不得,可崔家贵门出身的郎君哪里受过这般折辱,依旧咬着牙不甘挣脱束缚。
“殿下,求殿下饶过崔郎君。”山石后,疾步走出一盈盈少女,对着钟盈俯身一拜,“殿下慈悲,崔郎君不过是无心之口,殿下息怒。”
方还想要反抗的青年听到少女的柔音,忽而不再挣扎,而是低着头便未再动分毫。
烈日下,少女宝髻上的金钿显目,笄栉盈曜。
许是主角光辉,这声求饶落在钟盈心里,倒真如雨霖甘露,沁人心脾。
“我未曾生气,也不需恕罪。”钟盈低头看了眼俯身的少女,牡丹国色,我见犹爱。
“崔十二郎,既你是来寻清源县主的,如今人已见到,二位请自便。”钟盈转身,眼神示意骆丰。
骆丰手腕一松,往后退了几步,跟在钟盈身后。
她没给二人再与她说话的时间,转身便顺着来路离开。
身后茗礼跟得紧,她偷偷窥着钟盈小半张脸,好像也并无太大的情绪。
她摸不准殿下究竟有没有生气。
只得回头,与骆七对视一眼。
骆七接到茗礼的视线,则是撑了撑眼睛,露出茫然的情绪。
茗礼白了个眼。
行伍之人,果然粗俗。
“茗礼,你去厨下看看,今日的药煮好了没?”茗礼还想着怎么回,钟盈停了脚步,吩咐道。
茗礼抬头,前头便是那徐安的院子。
“是。”她叉手应答。
“对了,顺便拿些金丝党梅过来。”钟盈似想到什么,又转头叮嘱道。
“是。”茗礼这才看清钟盈的神情。
她与平日神情无异。
茗礼才算松了口气,转身便离去。
见骆丰还愣在原地,茗礼慌忙扯了扯他的衣角。
骆丰反应过来,对着钟盈一礼,也随着茗礼退下。
钟盈看着前头荀安的院子,那屋子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