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他咬了咬牙,若是真被寺卿知晓,他定也逃不掉连坐的责任。
“周公最擅官场之道,又是明哲保身之人,还是早些归家去吧。”卢昉注意到周砚的表情,缓声道。
这话不是责备,是理解和宽慰。
周砚却觉得这话听来虽温柔之极,却也尖锐之极。
石子落入心海,掀起了心底压抑的浪潮。
他阖了阖眼睛,深吸了口气。
才抬头道:“安王一案,是寺卿大人亲自定案归档,且经圣人过目,有过朱批的。而季参军一案,也是几位寺丞一同定案,亲自将结案结果交给哥舒大将军过目才归档的,卢公如今将这两宗案卷一起提出来,究竟是要不满哪位呢?”
周砚说得很直白。
卢昉清正廉明,做事公允,他很敬佩。但为官之道却有些死板,这不是能在官场的长走之相。
他有些疑惑,这样性格的卢昉究竟当初是如何屈身搭上长公主的?
可他又很快想到,卢昉身后有大齐最受宠的长公主,即使真惹出什么事,定也能安然无恙。
这大抵也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吧。
以权势为辅,做刚正之事,那这权势倒也是最好后盾,周砚想到此处,自嘲笑了笑。
“周主簿是这般想的?”卢昉没有生气,他像是预料道周砚的反应,清清淡淡问道。
“某如何想并不重要,”周砚摇了摇头,叉手道,“卢公是刚正之人,且身后有人支撑,但若案情真有异处,还是需集齐证据再行事,才不会落人口舌。”
“自然。”卢昉点头,“某知周主簿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某也实在有一事需求周主簿指点一二。”
周砚愣了愣,他未料到自己这番表态,卢昉未曾发怒,反而求助于他。
未等他拒绝,卢昉恭敬双手递过方才攒在手里的一份书信。
周砚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地接了过去,才瞥了一眼上头的字,他手指便开始发烫,一瞬想要扔掉这一纸张落荒而逃。
“不瞒周公,这是当初在季参军书房搜出来的一份书信,他书房中有此类信一匣,当初大理寺查阅后便只留了一份归档,其余皆还了回去。奇特的是,那一匣信有一个共通点,都是来自陇右。”卢昉毫无隐藏。
“听闻,季参军有一妹妹嫁给了陇右节度使副将李德芳为妻,季参军极为疼爱这个妹妹,那些书信某也曾看过,不过是些寻常的家信罢了。”葛栎在旁开口。
“葛公所言正是,”卢昉没有反驳,“这的确只是寻常兄妹间的家书问候。”
“可寻常女子手腕不如男子有力,腕力的区别在笔画收尾处理时多有不同。可这信上的字,虽字迹娟秀,但仔细看,每一笔的收尾却极重,因而每个字笔末都加粗了一些。”
周砚皱了眉,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信,微微一扫,便忽然有些明白卢昉的意思。
这像是有些人的确能模仿他人字迹,努力改变字形,却无法改变自己的用笔习惯,也极难控制腕力的节点,在不知不觉中,便会暴露自己的用笔常态。
“此案已定,若我一一翻阅寺内卷宗查相用之人,时间人力接不够,且会引人怀疑,周公熟知寺内文书卷宗,不知能否回忆一番,究竟何人有此相似的笔记?”
周砚恍然,原来从方才起,卢昉正一步一步引他入局,他如今只能认命摇头道:“只是一页信纸,能参考的还是太少,若是能多些字迹便好了。”
这字的收笔的确有些眼熟,但他一时又记不大起来。
“此事我会想办法,到时还是有劳周公了。”卢昉叉手一礼,“多有冒犯,请谅解。”
这不是大理寺官职之间的命令,而是同级之间的请求。
周砚忽而发现,就在这矮矮的室内,那咄咄逼人的官场上暗流汹涌消失了,此时状态,他很喜欢。
“周公的记性之好,我是领教过的,卢公尽可放心,只要多些参考,交给周公不成问题。”葛栎在旁搭腔道,“卢公瞧周公脖子上那绀色珠子,每每我等找不到文书抄目,周公摸了摸珠子便能忆起来放在哪行哪列,好生奇妙。”
方才的坦白之言,让他们三人突然亲近起来。
卢昉低头看了眼周砚脖子上的珠子,露出好奇来:“我也听闻过,据说周公这珠子有心神开悟之效?”
周砚被这二人凑近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平日的矜持守固都去了些,讪讪道:“不过是手头玩物,哪有这般神奇。”
三人又这般一言一语说着话,外头街巷传来孩童的欢呼,邑京城四角皆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热闹,喜庆。在这四方的邑京城里不断往外延伸,传至大齐的所有街巷。
……
夜色愈深,那团团的庭燎更加显眼,骆丰李沙迟他们这些小将们饮了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