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冰融雪化,旷阔的田野上,不知不觉星星点点青青嫩草,显得格外清新。距邯郸城南二十公里,就是远近闻名的锦绣庄园,占地方圆一公里,是中原丝织品的主要集散地。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后,一个时期内这里的丝织品交易萧条不景气。现在又恢复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
日头偏西,街道上车少人稀,店铺开始打烊了。这时从南边大道上来了一个骑着黑驴的老者,那黑驴載着老者在黄土大道上跑得飞快,带起微微的尘土,像腾云驾雾一般,轻飘飘地眨眼间就来到了眼前,黑驴长得怪模怪样的,比平常的驴高大,腹部小,胸宽,臀肥,腿粗,尾巴几乎扫地,脖颈上披挂着长长的闪闪发光的黝黑鬃毛扫地,而驴脑袋和普通驴没有两样,其实这黑驴叫黑鬃扫地兽。只见那老者,躬弯着腰的脊背凸起个大包,似背负着个大包裹,怀抱着雪白的拂尘高高扬起,耷拉着的脑袋埋入怀中,似睡非睡地趴在黑鬃扫地兽背上,穿过一群身着破烂衣衫扛着大袋小袋米粮的人们,来到锦绣庄园大门口时,老者抬头向大门上方绣着的“锦绣庄园”的四个鎏金大字瞟了一眼,随即在黑鬃扫地兽的前颈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那黑鬃扫地兽就放慢了飞奔的速度,在离庄园大门口百步开外挂着红灯笼的锦绣客栈前时,老者又在黑鬃扫地兽的前颈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那黑鬃扫地兽就停了下来。老者展开胳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脊背弯弓凸起的大包一下子消失了,老者从黑鬃扫地兽背上轻轻跃下,只见老者身高八尺,黝黑的发髻上扎戴着灰白色方巾,大长的脸红润似夭桃,二目炯炯有神,颌下一缕长髯,细腰修身,身穿件褪了色的破旧灰白色道袍,足穿皮绳草鞋,仙风道骨,好似仙人般。
老者双手端着佛尘,后面紧跟着黑鬃扫地兽急急地进得店来。
店小二急忙迎出来道:“夫子,里边请。”
老者冷冷地说道:“店家可有客房吗?你家二爷要打扰一宿。”
店小二见来者不善,不敢怠慢回答道:“正房都已客满,只有偏房的小阁楼上空着,是我家大爷闲时常来休息的地方,您若不嫌弃。”
老者道:“好吧,就住在小阁楼吧。店家给我这‘代步的’喂些精饲料,再饮些清水。”
这时的店小二才注意到老者身后的古怪黑驴,着实地被吓了一跳,不禁脱口说道:“哎吆,我的妈呀!这不是头野驴吗?它不会伤人吧?”
“休得胡言,你家二爷的‘代步的’是通人性的,只要你不伤它,它绝不会伤你的,你把它带到后院,不要拉到牲畜厩里,我的‘代步的’不与牲畜为伍。”
“夫子,那它撒尿拉屎怎么办?”
“它自会到厩中方便,不用你多操心。”
店小二走向后院去招呼那个专饲喂牲口的仆人,那黑鬃扫地兽也紧跟其后,他感觉脑后一炸一炸的,自己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在不停地怦跳着。
喂牲口的仆人正在后院里,忙着喂来客栈住宿客人的马匹,见店小二脸色蜡黄难看,身后紧跟着一个从来未见过的怪模样的黑驴,吓得他仍下手中的箩筐,赶紧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店小二又气又怕两步并做一步,踉跄地撞进了仆人的房间,撑着胆子说:“你去给老夫子的‘代步的’喂些精饲料。”
仆人胆怯地低声说:“你看它不就是头野兽,我可不敢靠近它。”
店小二不敢耽搁,生怕这头野兽发起脾气来,连人也会伤害。于是他着急地说:“胆小鬼,你这小子还不拿饲料和笸箩,我去喂。”
仆人赶紧拿出盛着饲料的口袋,店小二找到笸箩,把饲料一股脑地倒进笸箩里,然后怯怯地端着笸箩放到院中间的黑鬃扫地兽跟前,那黑鬃扫地兽一见到盛着饲料的笸箩,闻了闻,发出了刺耳的喷鼻声,似乎很是高兴,欢快地蹦跳了两下,就安稳地去吃它的饲料了。
这时的店小二如卸重负地松了口气,摸了摸前额已是汗津津的了,定了定神,然后甩开大步朝前院的前厅走去。
前厅里,有4张方桌,几条长板凳,四、五个穿戴鲜亮窄袖深衣的商人,正在吃菜喝酒,唯这骑黑鬃扫地兽的老者,独自怀抱着拂尘,正襟端坐在西北角的方桌旁闭目养神。
店小二恭敬地问道:“老夫子,您吃点什么?”
老者慢慢地睁开凤眼说道:“你看我老了吗?”
“啊,对不起,您看上去很年轻。”
老者轻蔑地白了店小二一眼说道:“要一壶糯米酒,一斤熟牛肉,一碟酥炸裹糊草菇。”
店小二一边走向厨子间,一边高声喊道:“一壶糯米酒,一斤熟牛肉,一碟酥炸裹糊草菇。”
“来啰!”酒菜上齐了,店小二转身要走,老者摆手说道:“且慢,店家快去叫你家老管家帮衬来,到阁楼上见我,你就说:‘你家二爷求见。’如若耽搁了,你可小心你的饭碗。”
这锦绣客栈后门直通庄园,店小二不敢耽搁,小跑着通过后门去了锦绣庄园。
一会儿的功夫,一个头扎丝巾,插绾绛色玉簪,身穿麻布绛紫色衣裳,腰系绛色丝带的老者,躬着腰从后门走进了客栈,怯怯地上了小阁楼,接着从门缝向阁楼里望了一眼,见那骑扫地兽的老者正是主人的二师弟人称千里飞鹤龟鹤,正端坐在竹榻上闭目养神,他左右看了一眼,便推开门闪了进去。
他进得屋里轻轻跪地磕了个头,低声说道:“奴才帮衬给二爷磕头了。”
龟鹤睁开凤眼说道:“你家老爷一向可好?”
“官府下令凡是《秦记》以外列国的史记,诸子百家和其他历史古籍,一律限期交官府销毁,谈论《诗》、《书》者处死,以古非今者灭族,官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大爷还好,只是现在风声很紧,谣传朝廷要剪灭天下的方士名流,老爷整日忧心重重,把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见外人,活得好累呀,常常念起您老人家,您是否见他一面?”
龟鹤像是听到什么声响,向帮衬摇了摇手示意不让他在讲话,他静听了一会儿,确认无人后轻声问道:“你家老爷,今晚住在哪里?”
“回二爷,今晚老爷和公主住在热泉峒。”
龟鹤仍端坐在竹榻上,从怀中掏出一个半截竹筒上镶着一块玲珑剔透的玉石,招呼帮衬走近,把玉石交到帮衬手中说道:“前几日在咸阳的方士、儒生诽谤始皇帝,始皇帝以妖言祸乱百姓的罪名,下令坑埋460余人的方士和儒生。你把这块玉马上交给你家老爷。”
帮衬把玲珑玉石揣入怀中,给龟鹤磕了个头说道:“二爷,您多保重!”说完起身退出房门,随手带上两扇门,踏着木板楼梯走下楼来,又从后门急急地返回了庄园。
锦绣庄园的主人是远近闻名的方士名流,名叫龟静,人称深坛老龟。这天龟静的心情特别烦闷,既使在暖润微烘,清香四溢,怡人心境的热泉峒洞中,也不能使他熄绪宁心,心头就好像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平阳公主正坐在鲜花围拢的竹榻上,为自己的小孩常儿缝着丝绸紧身内褂。自从赵国被灭后,龟静夫妇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虽然平阳公主自己也是忐忑不安,但更多的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丈夫龟静的一举一动,只见龟静身高八尺,头戴绛色方冠,插绾天蓝色玉簪,面润红嫩,肤腻如童肤,身穿黄色丝锦长袍,腰系玉钩丝绦,足蹬绸缎皂靴,手拿着一卷竹简,眉间微皱,伫立在洞侧,呆呆地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平阳公主若有所思,穿上榻前木屐,慢慢地站起身来,只见平阳公主高高的云髻,插绾玲珑剔透白玉簪,瓜子脸,面如桃花,樱桃小口,弯弯柳叶眉,两汪杏眼明眸,身穿粉色莲花裙,迈动轻盈碎步,恰似仙女飘移到洞间古琴几前,撩起裙摆,跪在莲花蒲团上,点燃一束檀香,向苍天拜了拜,插进琴几上古琴左侧的香炉里,轻轻弹起那首如泣如诉的楚人所谱写的《魂归汨罗江》,凄楚的音律,回荡萦绕于洞间,让人肝断揉肠。龟静深深地被琴音所感动,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愤郁的情感了,双手蒙着脸跑出了洞外,平阳公主望着丈夫痛楚的样子,已经是伤感得泪流满面了,她激愤地用力弹奏着古琴,“嘎”的一声哑响,断了一根琴弦,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她的心头。站在洞壁角的小女孩,身着天蓝色宽袖衣裳,腰系紫色丝带,双丫鬟髻扎着丝巾,绾插虎骨簪,云鬓轻梳蝉翼,面色娇嫩,好似初放的花蕊,她是公主的贴身丫鬟,名叫窦碧兰,嫩名碧儿。洞中发生的一切碧儿都看在眼里,她赶紧走到公主的身边,搀扶着公主到竹榻上坐下。
昔阳昏暗的余晖,映照死寂般的赵国大地,赵国再也不存在了,国破家还能保全吗?锦绣庄园就似是在无边大海之中风雨飘摇的孤舟,随时都会被惊涛骇浪所吞噬的危险。龟静独自来到热泉峒后的太平花园。
天空时断时续地刮着西北风,飞扬的尘土使天空变得昏黄污浊。花园里花草经漫长严冬的浩劫已经凋零枯萎了,望着眼前苍凉的景象,龟静感到前途更加茫然了,他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难道世界之大,就没有我龟静一家的容身之处吗?”他木然地坐在亭子间的木凳上接着想:“我该怎么办?要是况子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会为我指点迷津的。可现在况子也不知去哪里了?要是况子在这里,那鬼精灵,又得会说:‘你都活了一百多岁了,也该活够了。’我就会说:‘我可不想死,我丢不下这美好的一切,要是死了能升入天堂还好,要是被打入地狱,太让人痛苦不堪了。你不常说哪有那个鬼地狱,是人瞎编出来的,你还说人能胜天吗,世上没有人不能办到的事情,就是长生不老药也是一定找到的。’记得有一次,况子拿我寻开心,他说:‘净听你说,你会龟吸**,你做缩头乌龟,又怎能胜天呢?’我说:‘你说人要是被埋在地下还能活不?’他说:‘不能。’我说:‘那就验证一下我们龟吸**的厉害!我钻进大瓮中,你用丝巾把翁口蒙上埋入地下,上覆沙土二尺深,七天后,你在把我扒拉出来,看我还能活不?’他风趣地说:‘你真的感到活腻了,再说怎么个死法不成,非要自己钻到瓮中埋入土里闷死,这样死法也太委屈自己了吧?’我说:‘我一定不会死的,你就瞧好吧,我被埋入地下,就像蛇眠于地下洞中一样舒坦。咱俩赌个输赢,你将一根竹竿插到大瓮里,要是竹竿动了就算我输了,要是竹竿未动,坚持七天七夜,就算我赢了。要是你输了,你就要学着乌龟模样在地上爬七圈;要是我输了,就让我娘子给你做“归圆忘我汤”,并把我写的那本“龟吸养生术”送给你。’他说:‘要打赌也得请个见证人,再说你要是死了,我又怎么向嫂夫人交代呀?’我说:‘那好,就请你嫂子和老管家作证好了。’我真的在地下大瓮中待了七天七夜,七天后我被扒拉出来,我又复苏活了过来,况子高兴得不得了,并送给我个雅号‘深坛老龟’。从此我的名声在江湖中流传开来。你看看在这危难之际,况子却不知跑到哪去了?”
龟静沿着花园内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慢慢地走着,他不时地望一望天空,夜幕慢慢地笼罩住了大地,他发现西南方向的天边上有一片氤氲的红晕,越泛越亮,心里好生蹊跷,一种不祥的征兆爬上了心头,龟静的心情更加纷乱了。
帮衬通过月亮门气喘着跑进了花园里,一见到龟静就欣喜地说:“老爷,二爷还活着。”
龟静惊喜地问:“师弟龟鹤,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帮衬一边从怀里掏东西,一边说道:“他刚才把我叫到客栈的阁楼上,把这个东西交给我的,我想他是怕咱家里有官府的爪牙,会被认出来,所以没有直接来见您,这会儿也许走了。不过我走时他问我您的住处,也许晚上他会来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