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他不经常在家,也隐隐觉察了什么。
她可能是....怀孕了。
翌日上午沐芊起来,沐深行就要带她出门,说去医院检查。她以为是检查胃部,到医院才发现他直接带她去了产科。
她小脸微白,抬眸看他,他神情冷硬,握着她手腕的指尖,力道也微微加大了起来。
做完B超没一会医生出来,说沐芊怀孕已经一个多月了。准确地说是四十三天,就是她生日的后一天。
沐深行薄唇紧抿,就连指尖都轻轻颤抖起来,良久才消化完这个事实,下意识低头看她。她没有出声,只是呆呆地垂着睫毛,小脸苍白得可怕。
医生原本习惯性想问要不要留,看沐芊模样很小,像个初中生,默默就有了答案。他轻叹口气,心说现在的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脸上也随即露出反感的神情。
“要做人流去那边挂个号。”
沐芊很怕手术,她亲眼看着妈妈死在医院,因为一个她不知道名字的手术。她乞求着问他能不能不去,他的面色却瞬间变得更冷,抓着她的手腕用力地提将起来。
“那天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骗我?还是你本身就觉得很享受?”
“发生了那样的事,你不仅不告诉我,连避孕药也没吃?”
“我们是亲兄妹,这孩子极大概率是畸形,是不是我没发现,你还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沐芊那张小脸,白了。
眼圈有些红。
沐深行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想道歉又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攥紧她的手。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来这边挂号后时间过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轮到了沐芊。
“她的子宫内膜很薄,做完手术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你们想好了,做还是不做。”
“当然做。”沐深行出声,看着身旁肩膀微颤的沐芊,“孩子以后再说。”
留下这个高几率携带遗传病的小孩,她的一生都会被毁掉。
医生冷眼看着他们,见怪不怪。
“直接做还是做无痛的?无痛的要多交四千五百块。”
沐芊蒙着雾气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鼻音浅浅,“直接……”
“无痛的,做无痛的。”沐深行打断了她。
“先吃这个药,三小时后去卫生间,用盆子接着拿来我看。”医生说。
沐芊怯怯地吞了药片。
沐深行看着她,感觉自己实在残忍,可又没有其他办法。
“肚子疼吗?”
她摇摇头,现在刚吃下去,反应来得没那么快。
沐深行在她旁边坐了一会,眼看时间要到正午,起身:“我去买点吃的,你在这里等我。”
沐芊捉住他的手,她也不懂自己是个什么表情,心里也是复杂的,不安,凄凉又哀求。
他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低哑温柔。
“我很快就回来,坐着不要乱跑,知不知道?”
沐芊呆坐着,眼睛红红地望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
她有些懵懂,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身体里流出的是他给她的痕迹,她刚刚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就要将它扼杀掉。
沐深行回来很快,长腿迈得急促。
他提着个袋子,里面装有挺大的带盖纸碗,蒸汽在袋子里凝了水珠。
青菜瘦肉粥。
“先吃点热的,垫肚子。”他打开盖子,另外用小碗给她盛。
纸碗隔热很一般,沐芊碰到,才发现粥还特别烫,她隔着袖子掂手上,脸皱了皱。
沐深行在她身边坐下,拿走她手里的碗,舀起一勺,轻轻吹起来,递到她唇边。
“快吃。”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难过得厉害,她别过脸不吃,被他圈过去,低声哄着。
温热从喉咙蔓延到胃里,成倍的酸涩上涌而至。
“味道好不好?”
他哑声问着,一边喂,一边用纸巾帮她擦脸擦嘴。她鼻子完全塞住了,根本尝不出味道,更多的是眼泪流下。
“...嗯。”
他的温柔就像火一样,她明知道自己是飞蛾,还是喜欢,还是要去扑。
她对这些,毫无办法。
时间过得很快,沐芊开始疼了,拿着盆子去厕所。
血不断外涌。不知过了多久,热流停止,她呆呆地看着盆子,里面有个小小的,近似椭圆形的白色的球。
她穿好裤子,腿软着走了出来。
沐深行的视线碰触到那个盆子时,目光都有些颤抖。两个多月,根本看不出孩子的形状,但那一大滩的血从她身体剥离,很难想象她要遭受怎样的疼。
“流出来了是吧?”医生看了一眼,“进麻醉室躺着吧。”
沐芊点头,眼睛彻底红了。
沐深行把她送到门口,抚了抚她的背。
“别怕,我在。”
被叫醒的时候,沐芊并没有痛的感觉,只是头有些晕。
护士的声音从床的另一端传来,蒙蒙的,有些远。
“做完了,你走吧。”
她下了床,神情恍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仍是平的,但能想象出里面空了。
那个小生命没有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
沐深行等在外面走廊上,脸色微微苍白,眼神却是着急的,看到她慢慢走出来,他的着急才减弱几分。
“疼吗?”
沐芊摇摇头:“一点也不疼。”
“那就好。”
沐深行说完,修长的手揽下来,牵住她的,看到面前有手术推车经过,又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你现在身子虚,要多吃营养的,补回来。”
她人小,步子也迈得小,他放慢脚步跟着她。天很冷,阴暗得像要下雪,经过转角处的四季酒楼,里面仍飘散出香气。
因为孩子被拿掉了,她闻到也不会觉得想吐了。
她垂着头,机械地继续往前走,腰间却传来一股力道,沐深行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不是问过这家店好不好吃吗?晚饭在这里吃怎么样?”
沐芊没有想过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这家饭店实在太贵了,一个招牌的佛跳墙就要八百多。
“哥,不了。”
“为什么?”
“太贵了,还是不要了...”
“你缺营养,本来就要吃贵的。”沐深行说着,牵她进去,“补好身体才不会弱,才有力气。”
“...”
香味萦绕在鼻尖,沐芊淡淡吸了两口,觉得奢侈。
沐瑸常年在外做生意,给他们的生活费并不多,她不知道经营状况如何,但她很少见沐深行这样花钱。
对她来说,已经很浪费了。
服务生拿着单子过来:
“您好,请点餐。”
“看你想吃什么。”沐深行在她旁边落座,把菜谱摊开给她看。
沐芊攥着手心,神情紧张。看上面的价钱,最便宜的一个菜也要48元,还是凉拌素食。
“我……”她犹豫地默了默,继续往后翻,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翻回来。
沐深行知道她不敢点贵的,索性代替她开口:“佛跳墙,茸汤广肚,鸡丝燕窝,盐水虾。”而后侧了侧头,看向身旁的她,“再点一个。”
“不、不要了吧。”
他点了四个菜,还专门挑贵的点,两个人吃已经够够的了。
“你不点我点?”
沐芊一愣,手指着莆田卤面说,“....那要这个。”
沐深行帮她盛汤,剥虾,喂她吃了几颗饱满的虾仁,自己却不动筷子。
“你先吃,吃饱了我再吃。”
她把碗里的虾仁也喂了一只给他,他没有拒绝。
她碰到了他嘴唇。
大概是他陪着的缘故,这顿饭吃了很久。出酒楼时夜色深了,他们打车回家。
老社区绿化做得特别好,楼与楼之间有大片绿植,沐深行牵着她走过那段两边种满姜花的路,手掌紧紧包住她的。
冬天进行到最冷的时候,夜风极寒,清冷里透着点寂。沐芊的心是空的,却依然能感觉到隐约的快乐,很久很久都没再体会过的那种和悲哀糅合在一起的快乐。
这条路不长,快要到家的时候,沐深行感觉她的速度开始减慢。
“麻药过了,疼是吗?”
“...有一点。”
他听说就停下步子,俯身把她抱起来。
“你太瘦了,回家要养胖点。别沾冷水。”
沐芊被他一路抱上楼,抱进门,放在床面上。她看着他,睁着眼睛没有睡。沐深行在外面忙碌一小阵,就端着热水盆进来,一点点地给她洗漱、擦手,最后擦脚。等他拾掇完毕过来,发现她还睁着眼睛,便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
“还疼吗?”
她苍白的小脸浅笑了下,嗓音软软的,“...不疼了。”
沐深行把手伸进被子,冷的,她只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这样一试都觉得冻。
他脱掉外衣在她旁边躺下,将她整个儿抱进怀里,暖暖的手从她衣摆探进去,熨帖般贴在她薄薄的肌肤上。
沐芊一颤,身子被他收紧,他的怀抱很温柔。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清香,闭上眼睛,一股子依赖忽然难以控制地涌了上来。
他在她耳边的声音轻轻的:“哥唱摇篮曲给你听?”
“...不要了,我又不是小孩。”
“我唱得很好的,你没听过,怎么就不想要?”沐深行抱着她,低声道。
沐芊微红了脸,“那你唱。”
轻柔的磁性的歌声,飘在房间里。
她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没想到是令人惊艳的动听,合着他喷洒在她发顶的呼吸,酥酥的,让她沉醉而痴迷。
她闭着眼听了好久,身子在他怀里渐渐放松,就要触碰到梦境的时候,床那边响起了手机振动的嗡嗡声。
有人打电话来。
沐深行放开了她,悄声下床,带上了卧室的门。
“不要做傻事,等我一下,我马上过去。”
他说完这句话就回了房间,因为着急,开门的力度有点大,发出了杂音。他看着床上的沐芊,她还闭着眼,像是在安睡,便轻轻地穿上外套,拿了钥匙转身就走,边走边和电话那边的人说话。
“我可能要十分钟,你站在原地不要动。”
大门随即关上。
沐芊睁开眼,周身一片寂寂,小手摸了摸他方才躺过的地方,温度消散得很快。
沐深行没想过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大学毕业后他加入部队,经历过车祸,当过植物人,和分分合合的女友分手,在战场上接到父亲的死讯,他都没有回头。
这是他年少时的梦,他凭着出色的能力,一步步实现这个梦,一步步登上统帅的位置,看似一声顺遂,顺风顺水,终究没逃过遗憾的阴影,一次出战中他们所驾驶的战机多次被击中,从战火最为密集的几千米高空坠落,掉进湖中,九死一生,最后只有他和其中三个战友侥幸活了下来。
他们被枪.伤带来的疼痛和连日的战火搅得极为疲惫,晚上就坐在篝火旁边,谈复员以后想做什么。
“我梦想不大,就在家那边找个工作,跟老婆孩子在一起。”
“我想到处去逛逛,边旅行边打工,把祖国的大好河山都走一遍。”
“我的话,想去学校教书。运气好就当个中学校长什么的。”
“...”
大家说着说着,目光就望向了沉默的沐深行。他一向清冷,寡淡少言,除了发号施令不爱闲话,没有什么人敢问他,最后还是话痨的小苏开的口,问他有什么想法。
“回家,照顾妹妹。”他淡淡道。
“不娶老婆?”
“等她嫁人了我再娶,免得她受欺负。”他声音很轻,“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
大概是因为活着那两个字,所有人又都沉默了下来。
战争的好处是让人意识到和平的可贵,无时不刻萦绕在身边的死亡恐惧让人求生的意念徒增。不止一次,他想起沐芊腹中那个因为高几率携带遗传病被拿掉的孩子,想起医生说她以后很难怀孕时她苍白的表情。
沐瑸死了,沐芊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要对她负责,要保护好她。
虽然大家都期待复员,但真正的复员又拖了两年才实现。这年罂国在战争中溃败,他所在的部队获得暂时的胜利。部队被调往T地。他本人得以复员,重新回国。
离开太久,锦城面貌已然日新月异。他没有一点拖延,日夜兼程回到家乡,出租车停在老社区门口时,他感到一阵久违的触动,眼眶几乎瞬间湿润。
在这以前,他曾无数次做好自己战死他乡的准备,回到这里可以说是无比的幸运。
他一面看着周围,一面往家走去。
彼时已经深秋,社区除了沧老以外没有什么大变,月桂树上的花正开着,家门楼前的姜花丛则已经凋败,其中混着不少杂草。
九号楼前有一辆搬家公司的车子停靠,上上下下都是搬家具的人。沐深行绕开他们上楼,走到六层时,发现家门大开,一个陌生人站在里面指挥着。经过询问才知道,这些搬家具的人,竟是他叫来的。
“这房子是我的,去年年初就买了。跟我签转让手续的是你们家的,就叫那什么,赵雪晴,你知道吧?现在这边是我家了。”男人不太耐烦地说。
沐深行问:“那原本住在这里的沐芊呢?”
“什么沐芊,不知道。”男人摆摆手,“我买这屋的时候,你们家的人说这里没人住了。”
巨大的变故让他一时难以消化,他从男人那里要到赵雪晴的电话,拨通。
自从沐瑸去世,他生死未卜,家里的公司只能交给她们母女代为管理。沐深行没有多言,只是问她:“沐芊呢?”
“沐芊?你说那个黄毛丫头啊?——搬走了。两年前她就搬走了。她不是我们家的人啊,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沐雨晴鄙夷地说。
他微微一惊,握着手机的指节都有些泛白:“什么意思?”
“说你不知道你还真不知道啊?我告诉你啊,你妈当年因为生了死胎,接受不了,疯了,胡乱认了个弃婴当女儿,那弃婴还是从厕所垃圾桶抱出来的...你外公那边隐瞒了这么件大事,把沐叔叔给气坏了,要不是那个弃婴后来生了血液病,被沐叔叔发现,赶出家门,她可能还赖在这里,等着要分我们家的财产呢....”
沐深行听到后面,指尖已经趋近冰凉。他就记得那几个刺耳的关键词:弃婴、血液病、赶出家门。
“她搬去哪里了?”
他的追问打断了对面的喋喋不休,那边的声音停顿了一会,似乎是没听清他问了什么,他语气又冷又厉地重复了一遍:“她搬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跟我没关系的事情,我怎么会懂?反正她搬走了。”沐雪晴没好气地说。
沐深行走在人来人往的喧闹街道,心脏疼痛又茫然。
真心对他好的人不多,沐芊是其中一个,或许,是唯一一个。
除开他在家见到她的那些日子,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能够关心她了。
印象最清晰的,还是她因为他堕胎的那件事。那时她才十八岁。
转眼就快五年了。
到现在,她已经二十多岁,在外地读大学了吧。
工作了也不一定。
赵雪晴说她生了血液病,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他只后悔以前没有全心全意地对她好。
她不是他的亲生妹妹,原本她怀的那个孩子或许不应该被拿掉的,她可能以后都很难怀孕了...
他忍着心疼,思索着找她的办法,但一直没有头绪,直到他想起陶婉。
只是陶婉的电话号,现在已经不在手机上了。
他从很久以前的卡包里找到了旧的SIM卡,读取通讯录。就在他不确定这个号码还能不能拨通的时候,对面响起了不怎么熟悉的女声。
“你好。”
“是陶婉吗?”
“嗯。请问你是...”
“我是沐深行,你知道沐芊去哪了吗?”
“沐芊...沐芊...”
对面轻轻念了两遍,然后就陷入了短暂的停顿,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喃喃自语:“你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她搬去哪了?她现在住哪?”
“....她不在了。”
“什么意思?什么不在了?”
“还能有什么意思?!她死了,两年前她就病死了!她死之前那么想见你!...”
电话那边是无声的寂静。
沐芊死了。
两年前。
沐深行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一会浑身都颤抖起来,面色煞白,他连连摇头,想说不可能,不可能,左手无意识地垂落下去,电话随之离开耳边,陶婉的哭声持续了半分钟才终于停顿,强抑着哽咽颤声道,“她葬在秋山后面的陵园,最靠近姜花的地方.....我这里有不少东西,她留给你的,还有她生前的私人物品。你过来拿吧.....我家在东佑路106号。”
宛如行尸走肉。
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走到东佑路,大脑嗡嗡的,耳边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
她死了。
他颤抖着抬手,敲响106号的门。
“进来。”
陶婉的眼睛很肿,对比之下他的脸色显得苍白而僵硬,她从里屋取出两袋子毛线织的衣物,还有一个旧旧的月饼盒。
脱漆极为严重,生了斑斑锈迹。
“就是这些,沐芊留在医院的。她本来很怕医院,因为你们家里人做的好事,她死之前,除了医院没有其他地方去。”
“捐造血干细胞的人都联系好了,都来医院准备手术了,可是那个志愿者临捐反悔,让她转到普通病房等死。”
“你知道吗?沐芊说,她最喜欢的就是生病,因为她生病的时候,你对她最好....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她盼了你多少天啊,每天都在盼你!.....”
“毛衣和围巾都是她织给你的。有一件织得很歪扭,她病得太重,手没力气了,织不完,求我烧掉,连同她的日记一起烧掉。我没舍得。”
沐深行沉默接过,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你回去吧,东西都交给你了,我不想看到你了。你是我见过最薄情的人,你不配当她的哥哥。”
街道的风很凉。
沐深行离开陶婉家,坐在了街道拐角处的长椅上。
月饼盒似乎经历了很大的撞击,有些变形,花费很大力气才打开,手掌里落了不少细细的锈屑。里面仍旧是蒲斐的照片,换了个仿木的相框。下面是两本破破的笔记本,和她初来沐家时一模一样。
他颤抖着手翻开,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
“02年2月24日
今天又有人欺负我,说我妈妈是疯子。我妈妈没有疯,她不是疯子。”
“02年4月29日
舅舅来我家了,每次都赶我出去,他总是对妈妈做不好的事,我讨厌他。”
“03年3月11日
妈妈情绪特别不好,昨天收拾好的家又被砸得好乱,油和盐都没了,也没有菜了。”
“03年5月9日
好饿。我好想吃肉。今天我的同桌吃了面包和牛奶,我也好想吃,可是那个好贵。”
这些似乎是她很小的时候写的,字迹七歪八扭。沐深行看了几眼就不忍再看,往后翻,没几页被相对秀气的字迹替代了,中间有好长的一段空白。
“07年8月17日
外公来了,家里还来了个叔叔,说是我的爸爸,他以前和妈妈离婚了。外公还是很讨厌我,爸爸说会把我接回去。”
“07年8月21日
今天是妈妈的葬礼。”
“07年8月22日
爸爸带我走了,让我跟哥哥住,我以前都没有见过哥哥。但是哥哥很坏,很讨厌我。爸爸说他是我的亲哥哥。”
“07年8月24日
哥哥给我做饭吃了。好开心。原来哥哥那么好,我之前误会他了。”
“07年8月25日
哥哥给我买了新书包!而且他买的是我最喜欢的那个书包,可能他也觉得很好看吧。今天真的好开心,好希望快点上学呀。”
“07年8月27日
哥哥给了我好多零花钱,说我可以自己买糖吃。哥哥对我真好。但是我不能浪费钱,不能让他失望。”
沐深行努力回忆着他给她的零花钱,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一张十元,她却用“好多”来形容。
“07年9月14日
哥哥是年级第一,好厉害,可是我的成绩好差。我以后要努力了。”
“07年9月22日
哥哥又骂我笨了,还骂我老是找他。我真的是因为不会写才不得不找他的。我以后每天都烧菜做家务,哥哥应该就不会嫌我烦了吧。”
“07年10月5日
秋游天气好差,一点都不好玩。今天特别担心哥哥,我以为他出事了。还好他来接我了,带我去看了医生,还帮我涂药,但是我问他去哪的时候,他不愿意告诉我。他好像去吃蛋糕了。”
“07年10月12日
哥哥这几天对我特别好,每天都做饭给我吃,还背我去学校。我想送个东西给他....”
往后好多天的日记都是以“哥哥”开头。
沐深行捂着嘴,压住了喉咙里的哽咽。
“08年12月16日
最近每次接近哥哥都会感觉心跳得好快,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喜欢哥哥,因为他是我的哥哥吗?”
“09年3月13日
追哥哥的人太多了,他借给我的书里面还夹有女生写给他的情书,看得我好难受,我就偷偷地把那些情书拿走了。结果他没有发现,应该是没有看到吧。希望他不要答应她们。”
“09年5月2日
今天哥哥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偷偷亲了他一下,还好他没有醒。”
“09年10月7日
很难过。偷亲的事情被发现了,他非常生气,觉得我恶心。我今天查了好多资料,我是不能喜欢他的,以后我不会那样了。”
“10年6月31日
完了。还是在喜欢他。我好像走不出来了。”
“10年8月24日
他去了最好的大学。”
往后是长长的一段空白。
“他回来了,问我能不能织围巾给他的女朋友,要一个星期之内织完。我答应了。他应该不知道我还喜欢着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一直到他说有女朋友,那种熟悉的心痛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才意识到。但我还是表现得很自然,好像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一样。这样的感情,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围巾织好了,他很开心,希望他一切顺利吧。他摸了我的头,还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要他陪我过十八岁的生日,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现在的我和以前不一样,不会再抱那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了。”
“今天做了好多菜,还做了蛋糕,他会夸我吗?好想他赶快回来啊。”
“零点过了。他没回来。”
这句话后面画了几道混乱的线,像是后来才补上的。
“昨晚都过十二点了,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但他还是回来了。他喝醉了,把我当成他的女朋友,做了那种事。他太用力了,特别痛。有那么一瞬间,我无比希望他爱的人是我,但是他一直在叫别人的名字。我觉得太难受了,太折磨了。
“起来的时候,他问我昨晚的事情。我怕他生气,像以前那样不理我,就没有说实话。但他还是突然生气了,他打翻了我切给他的蛋糕,转身就离开了家,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没有跟我说。”
“他真的再也不理我了,他好多天都没有回家了。”
“他讨厌我,我该知道的。”
又是长长的一段空白。
直到有字的这一页,像是湿过水再风干一般,墨水散得厉害。
“14年1月19日
我怀孕了。他回家发现的。那次和他过夜以后我忘记吃避孕药,等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最近老是想吐,他带我去检查发现怀孕一个多月,他坚持要我做人流,医生说我做完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他说孩子的事情以后再提。
“听到他那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很绝望。没想到他会让我做无痛。我吃了药,他就出去给我买粥,喂我吃完,说他会在,会陪着我。等我做完手术,他又带我去四季阁吃晚饭,一直哄着我,晚上回来还抱我,唱摇篮曲给我听。
“我是真的没有骨气,每次他一对我温柔,我就会忍不住,幻想他是不是也喜欢我。其实那些好都是因为我是他的妹妹。他已经去找他的女朋友了。我一直哭到现在。”
一本日记就这么结束了。
沐深行满眼血丝,翻开另外一本。这本相对新一点,看得出是后来写的,空白也更多。
“14年12月6日
最近老是发烧感冒,反复的那种,好奇怪。”
“14年12月13日
校医说我不是普通的发烧,班主任带我去医院了。我病了,是再障,很难治的病,要骨髓的那种,要住院。我不想住院。”
“15年1月20日
我这个样子没有办法高考了,老师都劝我不考了。爸爸安排我住院。医生说我这个是急性的,除非找到骨髓。”
“15年2月5日
我以为我有家,原来我没有。他终于不用再对我好了。可是我好难过。”
“15年2月18日
今天是除夕夜,陶婉来医院看望我了。不知道他快不快乐,希望他平安。”
“15年3月6日
他的生日。我跟陶婉去庙里求平安符了,祝他生日快乐,平安幸福。”
“15年3月29日
好想念他。最近得知他的消息,他好像进部队了。希望他能够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
“15年5月25日
他没有回来。”
“15年6月7日
他没有回来。”
“15年6月14日
他没有回来。”
“15年7月7日
今天听到别人说的话了,我不是沐家人,爸爸都不要我了,他怎么可能还来看我。希望他平安...”
“15年7月22日
陶婉说他去部队了,部队执行任务很危险。我现在总是乱想。希望他平安。”
“15年7月29日
化疗好难受。希望他平安。”
“15年8月3日
我算是彻底从家里搬到医院来了。陶婉送给我一条特别漂亮的裙子,说是成人礼的礼物。我好想穿给他看,可是我身上长了好多青紫色的斑,很丑。”
“15年8月11日
手术被取消了,原来答应捐骨髓的人不愿意捐,没有办法手术。医生说我撑不了多久了。”
“15年8月20日
他没有回来。”
“15年8月22日
北方冬天很冷,我给他织了几件毛衣,留给他以后穿...这些都是我幻想的,其实我知道他不会穿的。
我好想他回来啊。”
“15年9月1日
他没有回来。”
“15年9月13日
他没有回来。”
“15年9月18日
他没有回来。”
往后都是重复。一直到最后那一页,字迹一天比一天歪斜难辨,她已经拿不住笔了。
墨迹被晕染得无比斑驳。
“15年9月20日
我等不到他回来了。我好想他。”
沐深行失去知觉似的瘫坐在长椅上,直到天色全黑,他才起身离开。他流着泪,恍惚在无垠的夜幕下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甚至从家门外面经过都没有觉察,只是嘴里不断地说着“对不起”。
太晚了。
她甚至听不到他说一声抱歉。
2015年10月,由于D国入侵,战争再度爆发。鉴于沐深行多次受伤,医生认为他不能再入伍参战;但他坚决要求参加战争,被编入空军侦察大队,成为一名特级飞行员。
在心无所系的情况下,沐深行回到罂国在TS的抗战基地。他的上级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只同意他执行五次飞行任务,他却要求到八次。
2018年12月31日上午,他出航执行最后一次任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牺牲时,年仅2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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