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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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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少年和老狗(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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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来自外乡的生面孔,越来越多,客栈酒楼的生意随之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这一辈年轻子弟,开始悄然离开小镇,多是少年早发的聪慧俊彦,也有籍籍无名的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赵繇便在此列。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顾璨,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个例外。

陈平安去刘羡阳家拿了箩筐鱼篓,离开小镇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时候,陈平安当然不会练习《撼山谱》的走桩,出了小镇,四下无人,他才开始默念口诀,回忆宁姑娘走桩时的步伐、身姿和气势,每个细节都不愿错过,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陈平安当时在泥瓶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宁姚的时候,那么拙劣滑稽,比起常人还不如。其实二人的认知,出现了一个鬼使神差的误差。陈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毛病,从烧瓷窑工开始就发现了——眼疾,手却慢,准确说是由于他的眼神、眼力过于出彩,导致手脚根本跟不上。这就意味着换成别人来模仿宁姚的走桩,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脚,但好歹不至于像陈平安这么只一两分相似,这恰恰是因为陈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对于每一个环节太过苛刻,才过犹不及,手脚跟不上之后,就显得格外可笑,而这九分不像之下,则暗藏着一分难能可贵的神似。

这些宁姚并不知道,模仿她这位天生剑仙坯子的走桩,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当然,话要说回来,莫说只有她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宁姚也不会觉得如何惊才绝艳。宁姚眼中所见,视线所望,只有人迹罕至的武道远方,以及并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数的剑道之巅。

陈平安坐在廊桥匾额下的台阶休息,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个时辰,哪怕每天坚持五到六个时辰,重复练习走桩,撑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万,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务。他扭头望向清澈见底的溪水,呢喃道:“让我坚持个十年,应该可以的吧?”

虽然这段日子里,陈平安不曾流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但是陆道长临行前的泄露天机,将云霞山蔡金简的阴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让他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陈平安对陆道长和宁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简对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当时在泥瓶巷子里,他就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身体的不对劲,所以他才会在自家院门口停留那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让自己下定决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简拼命。

毕竟那时候的陈平安,按照年轻道人陆沉的说法,就是太死气沉沉了,完全不像一个本该朝气勃勃的少年。对于生死之事,陈平安当时看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轻。

蔡金简以武道手段“指点”,让他强行开窍,使得陈平安的身体,就像一座没有院门屋门的宅子,确实可以搬进、吸纳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风雪雨水天气,宅子便会垮得格外厉害、迅速。所以陆沉才会断言,如无例外,没有大病大灾的话,陈平安也只能活到三四十岁。

之后蔡金简又在陈平安心口一拍,坏了他的修行根本。心为修行之人的重镇要隘,城门塌陷后,蔡金简等于几乎封死了这处关隘的正常运转,这不单单是断绝了陈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发加速了陈平安身躯腐朽的速度。

蔡金简这先后两手,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门户大开之后,一方面陈平安已经无法修行长生之法,也就意味着无法以术法神通去弥补门户,无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他侥幸在武学上登堂入室,的确能够依靠淬炼体魄来强身健体,但是对陈平安而言,巨大风险也将会一直伴随着他,一着不慎,就会身陷“练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寿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怜下场。

当务之急,陈平安是需要一门能够细水长流、滋养元气的武学,这门武学是不是招式凌厉、霸道绝伦,是不是让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宁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谱》当中。比如宁姚说过,走桩之后还有站桩“剑炉”,和睡桩“千秋”。

但是陈平安不敢胡乱练习,当时只是瞥了几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觉得还是应该让宁姑娘鉴定之后,确认无误,再开始修习。

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悟性再差,只要够勤奋坚韧,每天终究是在进步;走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聪明越努力,只会做越多错越多。

这些话是刘羡阳说的。当然,刘羡阳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你陈平安是第一种人,宋小夫子那个伶俐鬼是第二种,只有我刘羡阳,是那种又聪明又走对路的真正天才。”

当时刘羡阳自吹自夸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过的姚老头听到,一直对刘羡阳青眼相加、视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被哪句话戳中了伤心处,他破天荒勃然大怒,追着刘羡阳就是一顿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刘羡阳再也没有说过“天才”两个字。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廊桥后,才发现远处聚集着一拨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护卫着其中一名女子。陈平安只看到了女子的侧面,只见女子坐在廊桥栏杆上,双脚自然而然悬在溪水水面上,闭目养神,她的双手五指姿势古怪,手指缠绕或弯曲。给陈平安的感觉是,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又像是在用心看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再继续前行,转身走下台阶,打算涉水过溪,再去找刘羡阳。今天他背着两只箩筐,一大一小套放着。他要将那只稍小的箩筐,还给阮师傅的铁匠铺,毕竟那是刘羡阳跟人家借来的。

廊桥远处,那拨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识趣转身后,相视一笑,没有说话,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观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后来被许多修行宗门采纳、拣选、融合和精炼,最后一条道路上分出许多小路。只不过东宝瓶洲一直被视为佛家末法之地。在数次波及半洲疆域的灭佛浩劫之后,近千年来佛法渐衰,声势远不如三教中的儒道两家。“只闻真君和天师,不知护法与大德”,便是如今东宝瓶洲的真实状况。不过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门,确实不计其数。

陈平安卷起裤管蹚水而过,上了对岸,突然听到廊桥那边传来惊呼声和怒斥声,想了想,没有去掺和。

到了阮师傅的铁匠铺,见到的仍是热火朝天的场面。陈平安没有随便乱逛,而是站在一口水井旁边,找人帮忙通知一声刘羡阳。

原本以为要等很久,不承想刘羡阳很快就跑来了,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并压低嗓音说道:“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

陈平安纳闷道:“阮师傅催你还箩筐啦?”

刘羡阳白眼道:“一个破箩筐值当什么,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捡完石头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个夫人去找你,就是那个儿子穿一身大红衣服的妇人,上回咱们在泥瓶巷口见着的那对母子。她找上门后,你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给她,她会给你一袋子钱,你记得当面清点,二十五枚铜钱,可不许少了一枚!”

陈平安震惊道:“刘羡阳,你疯了?!为啥要卖家当给外人?!”

刘羡阳使劲搂住陈平安的脖子,瞪眼教训道:“你知道个屁,大好前程摆在老子面前,为啥白白错过?”

陈平安满脸怀疑,不相信这是刘羡阳的本心本意。

刘羡阳叹了口气,悄声道:“那位夫人要买我家的祖传宝甲,另外那对主仆,则是要一部剑经,我爷爷临终前叮嘱过我,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宝甲可以卖,当然不许贱卖,但是那部剑经,就是死,也绝对不可以承认在我们老刘家。我答应卖宝甲给那位夫人,除了谈妥价格之外,还要求她答应一个条件,那就是她得到宝甲之后,还要说服那个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烦。其实就是一个拖字诀,等到我做了阮师傅的徒弟,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为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难不成她还能来铁匠铺找你的麻烦?再说了,她又不能破门而入,抢走你家的宝甲。”

刘羡阳松开手,蹲在溪边,随手摸了块石子丢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宝甲不是不能卖,现在既然有个公道价格,不也挺好,还能让事情变得更稳妥,说不定都不用宁姑娘冒险出手,所以我觉得不坏。”

陈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劝说道:“你咋知道她现在给的价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办?”

刘羡阳转头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刘羡阳什么时候做过后悔的事情?”

陈平安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他口拙,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服刘羡阳。

刘羡阳这辈子一直活得很自由自在,好像从来没有难倒过他的坎,他也从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和办不成的事。

刘羡阳站起身,踹了一脚陈平安背后的箩筐:“赶紧的,我拿去还给阮师傅,回头等我正式拜师敬茶,你可以来长长见识。”

陈平安缓缓起身,欲言又止,刘羡阳笑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我卖的是你的传家宝?还是你媳妇啊?”

陈平安递给他箩筐的时候,试探性问道:“不再想想?”

刘羡阳接过箩筐,后退数步,毫无征兆地高高跳起,来了一个花哨的回旋踢。沉稳落地后,刘羡阳得意扬扬,笑问道:“厉害吧?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大爷的”。

远离阮家铺子后,心思重重的陈平安下水捡石头,不知是心神不宁的缘故,还是溪水下降的关系,今天收获不大,一直等到陈平安临近廊桥,才捞取了二十多颗蛇胆石,而且没有一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一见钟情的。

陈平安摘下箩筐鱼篓,将它们放在溪边草丛里,深吸一口气,在溪水中转身,开始练习走桩。

一趟来回后,陈平安心头一紧,他看到藏着箩筐鱼篓的地方,蹲着一个矮小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绿油油的狗尾巴草。是杏花巷马婆婆的孙子。少年从小就被人当作傻子,加上马婆婆在陈平安这辈少年心中,印象实在糟糕,吝啬且刻薄,连累她的宝贝孙子被人当作出气筒。他之前每次出门,都被人追着欺负,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个时辰,铁定会被同龄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腾得满是尘土。试想一下,一双马婆婆刚从铺子里买来的崭新靴子,孙子穿出门后,立即被十几号人一人一脚地踩踏,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还能新到哪里去?

这个真名马苦玄、早已不被人记得的傻小子,从来就很怪,被人欺负,却从不主动跟马婆婆告状,也不会号啕大哭或是摇尾乞怜,始终是很平淡的脸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边的孩子,都不爱跟这个小傻子一起玩。马苦玄很早就学会了自己玩自己的,他最喜欢在土坡或是屋顶看天边的云彩。

陈平安从来没有欺负过马苦玄,也从来没有怜悯过这个同龄人,更没想过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尝试着抱团取暖。因为陈平安总觉得马苦玄这种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犹有过之。

他们好像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无声说着,老天爷欠了我很多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来。欠我一枚铜钱,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爷乖乖还回来一两银子,马苦玄,甚至是一两金子!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样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欢而已。

那个少年不再像之前的那个傻子,口齿清晰,笑问道:“你是泥瓶巷的陈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陈平安点点头:“有事吗?”

马苦玄笑了笑,指了指陈平安的箩筐,提醒道:“也许你没有发现,溪水下降了很多,只剩下廊桥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这两个地方有好石头了,其他地方都不行。就像你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气的,石质很快就会变。有些运气好的,撑死了去做一块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为读书人的砚台。最后这些东西当然还是好东西,卖出高价肯定不难,只不过……算了,说了你也未必懂。”

陈平安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马苦玄突然说道:“你刚才在小溪里练拳?”

陈平安依然不说话。

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来你也不傻嘛。也对,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陈平安绕过马苦玄,说了声“我先走了”,然后背起箩筐就上岸。

马苦玄蹲在远处,吐出嘴里嚼烂的狗尾巴草,摇头小声道:“拳架不行,纰漏也多,练再多,也练不出花头来。”

马苦玄头也不转:“取回咱们兵家信物了?”

背后有男人笑道:“以后记得先喊师父。”

马苦玄没搭理,起身后转头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那座小剑冢?”

男人正是背剑悬虎符的兵家宗师,自称来自真武山,他曾经扬言要与金童玉女所在师门的那位小师叔一战。

男人摇头道:“还不到火候。”

然后他有些恼火:“你干吗要故意坏那女子的水观心境,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辈子的生死大敌!”

马苦玄一脸无所谓道:“大道艰辛,如果连这点磨难也经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长生无忧?”

男人气笑道:“你连门也未入,就敢大言凿凿,不怕闪了舌头?!”

马苦玄最后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道:“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这种破境机缘,会主动告知那女子一声,到时候师父你不许插手,让她尽管来坏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间机缘分大小,福运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众人,以后总有一天会遇到拳头更大、修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时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断你的长生桥,你如何自处?”

马苦玄微笑道:“那我就认命!”

男人自嘲道:“以后为师再也不跟你讲道理了,对牛弹琴。”

马苦玄突然问道:“那个泥瓶巷的家伙,怎么晓得水里石头的妙处?还开始练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严厉起来:“马苦玄!为师不管你什么性格桀骜,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谨记在心,我们兵家正宗剑修!修一剑破万法,修一剑顺本心,修一剑求无敌,但是绝对不许滥杀无辜,不许欺辱俗人,更不许日后在剑道之上,因为嫉妒他人,就故意给同道中人下绊子!”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师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家伙就算再厉害,只要不惹到我,就与我无关。说到底,小镇这些人成就再高,将来也无非是我的一块垫脚石而已。嫉妒?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

男人无奈道:“真是讲不通,我估计以后真武山会不消停了。”

马苦玄好奇问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几?”

男人笑了笑:“不说这个,伤面子。”

马苦玄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师。”

男人一笑置之。他有句话没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间天才是分很多种的,天赋亦是。先前那个草鞋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六步走桩,其实浑身走着拳意。

陈平安没有直接回刘羡阳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宁姚说了一下刘羡阳的打算。

宁姚听过之后,没有发表意见,只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果刘羡阳能够不用她出手就躲过一劫,她自会返还那三袋子金精铜钱。陈平安说这不是钱的事情,结果宁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谈感情,咱俩到那份儿上啦?”陈平安差点被她这句话噎死,只好蹲在门槛那边挠头。

宁姚瞥了眼桌上陈平安捎来的糕点,有物美价廉的糯米枣糕,也有相对昂贵的雨露团,肯定是陈平安竭尽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宁姚破天荒有些心软和愧疚,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难事,哪怕帮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于是问道:“刘羡阳会不会是在铁匠铺那边,受到了实实在在的人身威胁,才不得不将那件青黑瘊子甲卖出去?比如说铺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训了一顿刘羡阳?”

陈平安思量片刻后,摇头道:“不会,刘羡阳绝对不是那种被威胁就低头认输的人,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哪怕被福禄街那帮人打得呕血,他也没说半句服软的话,就一直扛着,差点真的被人活活打死。这么多年,刘羡阳性子没变。”

宁姚又问道:“血气方刚,意气之勇,重诺言轻生死。其实巷弄游侠儿从来不缺,我一路行来,就亲眼见识过不少。只不过一旦大利当前,换了一种诱惑,他刘羡阳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陈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后眼神坚定道:“刘羡阳不会因为外人给了什么,就去当败家子,他跟他爷爷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说的,他爷爷临终前叮嘱过他,宝甲可卖,但是别贱卖,而那部剑经则一定要留在他们刘家,以后还要留给后人。”

宁姚说道:“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过珍稀。倒是那部剑经,既然能够让正阳山觊觎已久,并且不惜出动两人来此寻宝,摆明了是视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样好东西。所以卖宝甲留剑经,这个决定,是说得通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抚摸着绿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见,我陪你一起去刘羡阳家宅子,先打发了那个妇人。既然是刘羡阳亲口说要卖,那么装载宝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铺子,见一见刘羡阳,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真是他爷爷的临终遗嘱,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画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该是你管的,就别瞎管。如果不是的话,便让他说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将那箱子重新抢回来!”

陈平安担忧问道:“宁姑娘你的身体没问题?”

宁姚冷笑道:“如果是对付正阳山的搬山老猿,肯定会灰头土脸,可要是那个娘们,在这座小镇上,我一只手就够了。”

陈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宁姚敷衍道:“遗留在这座天下的一种上古凶兽孽种,真身为体形大如山峰的巨猿,传言一旦显露真身,能够将一座山岳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过这些都是传言,毕竟谁也没真正看到过。正阳山这几百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其实底蕴很厚,虽然宗门在东宝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觑,所以咱们能够不跟他们起争执最好,起了争执……”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起了争执咋办?”

宁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脸看白痴的眼神望向陈平安,天经地义道:“还能咋办?砍死他们啊!”陈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后背着箩筐的陈平安,带着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绿鞘狭刀的宁姚,一起缓缓走向刘羡阳的祖宅。

宁姚扭头瞥了眼陈平安的箩筐,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少?”

陈平安叹了口气:“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边马婆婆的孙子,跟我差不多岁数,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按照他的说法,是小镇风水变了,所以小溪里的这些石头越来越留不住‘气’。”

宁姚神情凝重,沉声道:“他说得没错,这座小镇是要变天了。你最好趁早解决掉这档子事,赶紧走出小镇,哪怕离开以后再回来,也比一直待在小镇来得好。”

陈平安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根筋,自小一个人过惯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轻重缓急,点头笑道:“会的,只要看到刘羡阳跟阮师傅喝过拜师茶,我就马上离开这里。最好那个时候,阮师傅也答应给你铸剑了。”

看着满脸喜悦的家伙,宁姚纳闷道:“跟你无关的事情,也值得这么开心?说你滥好人,你凭啥不服气?”

大概是认为两人有些相熟了,陈平安说话也没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气壮道:“刘羡阳,顾璨,加上宁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么多人,我也就在乎三个人的好坏,我咋就滥好人啦?”

宁姚笑眯眯问道:“那三个人里头,我排第几?”

陈平安既诚恳又赧颜道:“暂时第三。”

宁姚摘下佩刀,随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陈平安,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

陈平安莫名其妙问道:“煎药你不觉得烦?”

宁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陈平安,我突然发现你以后就算到了外边,也能活得挺好。”

陈平安一点都不贪心,诚心诚意道:“跟现在一样好就行。”

宁姚不置可否,轻轻摇晃手中绿鞘狭刀,就像乡野少女摇晃着花枝。

到了刘羡阳家的巷子拐角处,一个黑影蓦然蹿出,宁姚差点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时忍住。原来是一条黄狗,围绕着陈平安亲昵打转。陈平安弯腰揉了揉黄狗的脑袋,起身后笑道:“是刘羡阳隔壁那户人养的,叫来福,好多年了,胆子特别小。以前我和刘羡阳经常带它上山,它就只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凑热闹,刘羡阳总嫌弃它抓不住山兔山鸡,总说来福连一只猫都不如。像马苦玄家养的那只猫,有人看到它经常能够往家里叼野鸡和蛇。不过来福年纪大了嘛,十来岁了,很老啦。”说到这里,陈平安忍不住又弯下腰,摸了摸来福的脑袋,柔声道:“一大把岁数,就要服老,对吧?放心,以后等我赚到了大钱,一定不饿着你。”

宁姚摇了摇头,对此她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哪怕这一路行来,她见过很多人很多事。

宁姚也曾对这异乡心怀成见,只是游历多了,成见依旧有,却比最初要小了许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厉风雨夜,赤足托钵而行,唱着佛号,步伐坚定。有赴京赶考的穷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狐魅温柔画眉,最后重新动身起程之时,哪怕明知自己已是两鬓微霜,也无悔恨。

有顶着天师头衔的年轻道人,在古战场和乱葬岗之中独自穿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为,为孤魂野鬼们引领一条超脱之路。有上任之初亲手禁绝淫祠龙王庙的中年文官,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在干涸河床边上,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着《龙王祈雨文》,最后为了辖境内的百姓,面向龙王庙,下跪请罪。

有前朝遗老的古稀老人,不愿带着出仕新朝的儿子,只带着蒙学的小孙子,登高作赋,面对家国破碎的旧山河,老泪纵横,跟心爱孙子说那些已经改了名的州郡,原本应该叫什么。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意气风发,读至快目会心之处,仰天长啸。有覆面甲胄的倾国女子,在硝烟落幕后,纵马饮酒最绝色。

一路行来,一路见闻,一路感悟,宁姚的向道之心,始终稳若磐石,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现如今,宁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个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着箩筐系着鱼篓,摸着一条老狗的脑袋,少年对未来充满希望。

两人刚到刘羡阳家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院门。陈平安和宁姚对视一眼,然后陈平安出去开门,宁姚只是站在屋门口,不过她回头瞥了眼那柄安静躺在柜子上的长剑。

敲门之人是卢正淳,自然是以妇人为首,此外还有两名卢氏忠仆。

卢正淳面容和善,轻声问道:“你是刘羡阳的朋友,叫陈平安,对吧?我们是来搬箱子的,刘羡阳应该跟你打过招呼了。所以这袋钱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们夫人答应刘羡阳的条件,将来也会半点不差交到他手上。”

陈平安接过那袋子钱,让开道路,雍容大方的妇人率先走入院子,卢正淳带着两名下人紧跟其后。妇人亲自打开已经被摆在正堂的红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抚摸那具模样丑陋的宝甲,眼神出现片刻迷离,然后是难以掩饰的炙热和渴望,但是这抹情绪很快就被妇人收敛。恢复正常神色后,她站起身,示意卢正淳可以动手搬箱子了。东西并不沉重,毕竟里头只有一副甲胄而已。

妇人最后一个离开屋子,走到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陈平安,微笑道:“刘羡阳真的很把你当朋友。”不明深意的陈平安只好一言不发,只是默然送他们这一行人离开院子。

最后陈平安站在门外,久久不肯挪步,宁姚来到他身边。

妇人走在卢正淳三人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后,转头望去,看到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轻真好,可是也得活着才行啊。”

那座横跨小溪的廊桥里,高大少年刘羡阳倒在血泊中,身体抽搐,不断吐出血水。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有能够听到某个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着“死人了”。

廊桥北端桥头台阶那边,人头攒动,议论纷纷,远远看着热闹,唯独不敢靠近刘羡阳,生怕惹祸上身。

有两人快步走入廊桥,男子蹲下身,搭住刘羡阳的手腕脉搏后,脸色愈发沉重。

青衣少女阮秀恨极,咬牙切齿道:“一拳就砸烂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说话。

扎了一根马尾辫的阮秀怒道:“爹!你就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这么被人活活打死?刘羡阳是你的半个徒弟!”

男人一直没有松开刘羡阳的手腕,面无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阳山,这回竟然如此不讲规矩。”

阮秀猛然起身:“你不管,我来管!”

男人抬头缓缓问道:“阮秀,你是想让爹给你收尸?”

阮秀大踏步前行,一往无前,沉声道:“我阮秀不是只会吃一件事!也会杀人!”

男人眉宇间隐约有雷霆之怒。小半原因是自己闺女的愣头愣脑,更多自然是正阳山那头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还未正式接手齐静春的位置,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讲道理?

阮秀突然停下脚步,她看到有个消瘦少年,从廊桥那一头,向自己这边疯狂跑来。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双草鞋,面无表情,古井不波。

两人一瞬间就擦肩而过,阮秀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没来由,她便觉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泪。

当陈平安坐在身边,伸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时,视线早已模糊的刘羡阳,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气神,试图挤出一个笑脸,断断续续说道:“那婆娘说我不交出宝甲,她就能杀了你……她还说,反正她是母子二人来咱们小镇的,一人被驱逐而已,这个代价她出得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杀你……之前我跟你说的,其实不全是假话,我爷爷的确跟我说过那些话,所以我觉得卖了就卖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刚才她又让人去找我,说那个老人疯了,一听说我没有剑经,就执意要先杀你,再来杀我,我实在是担心你,想跟你打声招呼……就一路跑到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点疼……”

陈平安低着头,轻轻擦掉刘羡阳嘴角的鲜血,他死死皱着那张黝黑消瘦的脸庞,轻声道:“不怕,没事的,相信我,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家……”

刘羡阳那股子强撑起来的精气神,渐渐淡去,视线飘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别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点怕,原来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刘羡阳死死攥紧他唯一的朋友的手,呜咽道:“陈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陈平安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着刘羡阳的手,一只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纪轻轻的陈平安,此时就像一条老狗。

陈平安眼眶通红。当他想要跟老天爷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就更像一条狗了。

陈平安不想这样,这辈子都不想再这样了!

福禄街卢氏的宅子,小巧玲珑,却别有洞天,便是清风城许氏妇人,也觉得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做到了极致,不能再苛求什么。在一座临湖水榭里,刚刚成功将刘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许氏妇人,满面春风得意,慵懒地斜靠着围栏。大概是心情实在太好,以至于卢正淳那只苍蝇站在水榭台阶上,也觉得不是那么碍眼了。

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儿子站在长凳上,往小湖里丢鱼饵,近百尾红背鲤鱼拥挤在一起,红浪滚滚,画面颇为壮观。

许氏对卢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这边候着待命了,等到此间事了,你便随我们去往清风城,除了让我家夫君收你为入室弟子外,也会答应你爷爷那个有些无理的请求,务必保证让你有朝一日能够跻身中五境。要知道,这种承诺,才是最值钱的,所以说你爷爷是只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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