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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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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玉簪(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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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河略作思量,解释道:“我们老祖宗眼光独到且心胸宽广,虽然打心眼里疼爱宠溺小姐,可是在小姐远游求学一事上,老祖宗非但不把小姐强行挽留在身边,庇护在羽翼下,反而明言小丫头不但要去山崖书院,而且后半段路程,就由她自己去走,李家子孙,本就该有这样的气魄。”

朱河突然笑出声:“只不过说到这里,老祖宗又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了,碎碎念叨着可是咱们家小宝瓶,才不到十岁啊,气魄啥的,是不是可以晚一点再说啊。最后老祖宗下定决心不再一路悄悄跟随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跟老小孩似的,破天荒第一回。所以朱鹿私下跟我说,老祖宗对小姐,是真好。”

朱河心怀感激道:“小姐对我家朱鹿,也好,小姐从小就喜欢跟朱鹿聊天,看朱鹿练武。朱鹿能够走到今天,事实上小姐功莫大焉。”

陈平安松了口气:“朱河叔叔,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小镇那边,除了齐先生,陈平安信不过任何人。哪怕是阮师傅,就像陈平安对李宝瓶所说,他相信的也只是一位此方圣人的承诺,是齐先生曾经遵守的某些规矩,而不是阮师傅本人。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可以说是天生的,但更多还是熬出来的,就像他给那位宁姑娘煎的药。之前对阿良,对朱河,皆是如此,更不例外。

陈平安不是衣食无忧,没吃过苦,所以傻乎乎地对谁都好。生活的艰辛,人心的丑陋,贫穷的磨难,孤苦无依的他,早就铭刻在自己骨头上了。

朱河拍了拍陈平安纤细的肩膀,只是一拍之下,骨头之结实坚韧,稍稍超出他这个五境武人的意料,但是很快他便释然了,若非如此,怎能够正面硬扛搬山猿?他朱河就绝无这样的胆识能耐。只是一想到这里,朱河更是难免唏嘘,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啊,就已经雄心壮志消磨殆尽了吗,竟然比不得一个刚刚在武道上蹒跚而行的少年。

朱河也有些好奇,笑问道:“虽然我不曾走出过小镇,不晓得外边江湖的规矩,但是老祖宗闲聊时曾说起,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有这样那样的众多忌讳,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寿,还有就是可问师门,不可问武学路数。不过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从搬山猿手下逃脱的,你们小镇那场追杀,我只是事后听老祖宗说起过。”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其实就是一直在逃命,从泥瓶巷一直逃到山里,如果不是宁姑娘,我早就死了。”

朱河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提醒道:“要珍惜这些善缘,和那位宁姑娘的,还有和阮师……阮师傅的,一定要小心维持稳固,千万别断了。”

陈平安有些疑惑。

朱河感慨道:“我们只是骊珠洞天的井底之蛙,大家差距有限,就像你我,武学修为,撑死了就是五境之差,至于身份,我一个家生子,难道还有资格瞧不起身世清白的你?可是在井外的天地,会大不一样,你以后走得越远,在外边混得越久,就会理解得更透彻。”

陈平安诚恳道:“我没想那么远。”

朱河大笑道:“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陈平安点点头。

对于别人的善意,陈平安一向很珍惜。对于别人的恶意,若是暂时没办法跟那些人说清楚道理,那就暂且放心头,绝不忘记。毕竟路还很长。

大树底下,刚刚把姐姐李柳卖了的李槐,现在在阿良面前腰杆子特别直,大大咧咧说道:“阿良,回头我让陈平安给你做个酒葫芦,你把腰间那个小葫芦送给我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绝不亏待你。反正你这个看着就显旧,配不上我姐夫的身份!”

阿良神神秘秘道:“你懂个屁,这葫芦叫养剑葫,是全天下少有的好东西,看着不起眼,值钱得很,你有几个姐姐?反正一个打死也不够!”

看到阿良难得用这么硬气的言语跟自己说话,李槐有些心里打鼓,眼馋地瞅着那只小葫芦,恋恋不舍地抬起头,试探性问道:“要不然我让爹娘多生几个姐姐?这事好商量啊,对不对?”

阿良伸手捂住额头。没来由想起之前跟陈平安一起走下山坡,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并论。阿良松开手,哀叹一声,随手捡起一干枯枝丫在地上划来划去。

李槐探过头一看,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写得真心不如自己这个蒙童好看,更比不上连齐先生也说不俗气的林守一了。李槐越看越觉得丢人现眼,看一下阿良的字,再看一下他腰间的银白色酒葫芦,一番天人交战之后,说道:“阿良,你写字这么丑,我决定还是不要你做我的姐夫了,我爹娘都希望姐姐以后嫁给读书人的。”

阿良缓缓抬起头,满脸匪夷所思:“很难看吗?”

李槐心情沉重,使劲点头。

李槐觉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抢东西吃,非要骂她没良心不可,自己可是为了她连那啥养剑葫都不要了。

阿良一脸你年纪小你不懂事的神色,笑呵呵道:“怎么可能,不是我跟你吹牛,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看到这个字后,都纷纷竖起大拇指。”

李槐疑惑道:“当面?”

阿良干笑道:“听说,听说。”

李槐说道:“我就说嘛,谁有那脸皮跟你当面说写得好,我就拜他为师,估计连我娘也骂不过他。”

阿良讥笑道:“你拜人家为师,人家就收你为徒啊?”

李槐一本正经道:“不收?他眼瞎啊?”

阿良再一次捂住额头,因为那家伙还真是个瞎子。

阿良想着自己还是少跟这个小王八蛋说话,抬起头环顾四周,左看右看,最后看到了少女朱鹿,笑道:“朱鹿,想不想学习剑术啊?我现在有一些出剑的兴致了……”

不远处,朱鹿正在担心自家小姐。

李宝瓶双手托着腮帮,望着小师叔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皱。

听到阿良这句话后,朱鹿愤懑道:“一边凉快去!”

阿良眼神无辜且茫然:“刚下过这么一场大雨啊,你看我浑身都湿透了。”

朱鹿察觉到了自己的口误,可仍是冷笑道:“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不是好人!”

阿良气恼道:“小宝瓶,李槐,林守一,我是不是好人?!”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芦,就是好人。”

林守一冷淡道:“以后别骗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说过,文人斗酒诗百篇,全是假的。”

只有李宝瓶对阿良偷偷一笑,阿良顿时心里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余两个家伙的冷嘲热讽当作了耳边风。

阿良的江湖,终究不是白混的。

等到陈平安和朱河走回来,一行人重新上路。

当原本东南流向的龙须溪绕向正南方,成为大骊地方县志上崭新朱批的铁符河时,顿时河水滔滔,水势大涨。河面之宽,河水之深,远胜之前的小溪气象。

在陈平安的提议下,他们稍作休整,在这里煮米做饭,吃过午饭之后再赶路。

李槐站在河边,叉腰啧啧道:“阿良,你以前见识过这么大的水吗?”

牵着白色驴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处,又看了眼身后,最后对李槐笑道:“我见过的大江大河,比你吃过的饭粒还多。”

李槐顿时不乐意了:“阿良,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浑身不舒服?!”

阿良置若罔闻,走到正在搭建简易灶台的陈平安身边,轻声道:“走,河边走走,有些话要跟你说。”

陈平安愣了愣,就请李家婢女朱鹿帮忙,一路行来,李宝瓶其实已经能够帮上很多忙了,甚至连帮阿良喂养白驴也熟稔得很,所以手脚利索地帮着朱鹿姐姐一起煮饭,一副让她的小师叔只管去河边散步,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样。

这些日子里,李宝瓶始终坚持自己背着背篓,尽力自己打理一切。

陈平安每次打拳走桩的时候,她往往都会默默陪在身边,有样学样,娇憨可爱。

两人走到河边,然后沿着河水向下游行去。

阿良坦诚相见道:“我很喜欢宝瓶这个小丫头,当然,你只会比我更喜欢。”

陈平安回头望去,李宝瓶在那边忙来忙去,迈着车轱辘似的双腿。对比说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万事不动手的李槐,虽然李宝瓶年纪还小,但是生机勃勃,哪怕只是看着她,也像看到一个美好的春季。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又说道:“但是你总觉得哪里不对,是不是?”

陈平安嗯了一声:“上次跟我聊关于武学的事情时,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可是在那之后,她好像不太爱说话了。”

阿良问道:“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什么期望的话语,比如说你希望她以后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

陈平安猛然转头,满脸震惊。

阿良大概也不想无意间言语伤人,于是难得小心酝酿措辞,干脆停下脚步,蹲在河边,轻轻丢掷石子。等陈平安蹲在他身边后,阿良轻声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一般人自然没资格套用这两个说法,但是李宝瓶不一样,虽然现在还小,第一点当然是没影的事情,可第二点,她是已经适用了。她将你陈平安当作了依靠,所以你的一句无心之语,一件无心之举,都会让她深深放在心里。话语这东西,很奇怪,是会一个一个字一句一句话,落在心头堆积起来的。可能你觉得我这个说法比较像半桶水的老学究、酸秀才,可道理还真就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是我的错,我当时怕她没信心走到山崖书院,就说了我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位女先生、小夫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错?’陈平安,你错了。”

陈平安疑惑不解。

阿良不看陈平安,只是懒洋洋望向平静无澜的河面:“你只是没有做得更好,而不是做错了。”

陈平安更加纳闷,这两者说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结果,不还是一样的吗?

阿良终于转头,似乎一眼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摇头道:“很不一样。知道为什么天底下的好人,一个比一个做得憋屈吗?比如齐静春,你们认识的齐先生,明明可以做事更痛快,可到最后,就只是那么窝囊憋屈。等到你环顾四周,好像那些个坏人,却又一个比一个活得潇洒快活,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过的两个仇家,正阳山搬山猿,老龙城苻少城主,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后,确实会过得很舒心,一个地位崇高,躺在功劳簿上享受尊敬,一个野心勃勃,志在北方。”

阿良看着陷入沉思的陈平安,洒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你千万不能因为做了好人,没有得到回报,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复,就觉得自己做错了,更不能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当好人了。这样……是不对的!”

阿良脸色严肃,加重语气,重复最后一句话:“这样是不对的!”

阿良笑了起来,重新变成那个万事不挂心头的浪荡子:“当然,李宝瓶好得很,小姑娘只是以她独有的方式在回报你,你可别想岔了。”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没有没有。”

阿良点点头:“所以我才愿意跟你说这些。”

阿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将竹刀横放在双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讲道理的,我的道理……”阿良略作停顿,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绿色竹刀:“以前在剑,如今暂时在这刀。”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头不大,也会戴着那顶不起眼的竹篾斗笠,他随手扶了扶斗笠:“如果你的性格不对我的胃口,哪怕那支簪子像我之前想象的那般意义重大,哪怕你是齐静春挑中的人,我也不会跟你唠叨这些话,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骊边境,心情好的话,直接把你丢到大隋就是了。对我来说,有什么难的?”

这个嬉皮笑脸的汉子认真起来,别有风范,双手轻轻拍打竹刀:“对我阿良来说,人生于天地间,路要自己走,话要自己说,人要自己做。我觉得你陈平安,也该这样,不一定全部像我,但要腰杆够直,拳头够大,骨头够硬,更要剑术够高!”

阿良哈哈大笑起来:“别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够久!”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阿良,虽然有些听明白了,有些还不是很懂,但我都会记在心里,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拿出来好好想一想。”

阿良点点头,欣慰道:“这就够了。”

阿良率先站起身,走出去几步,突然转头说道:“陈平安,我带的干粮吃完啦。”

说完之后,阿良就快步离去了,走向李宝瓶、朱鹿那边,嚷嚷道:“开饭没,开饭没?!”

留下一个没回过神来的少年。

说来说去,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这家伙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蹭吃蹭喝?陈平安笑着跟上。

有一天黄昏,一行人远远经过一片绿意葱茏的山间竹林,李宝瓶扯了扯陈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边,小声问道:“小师叔,竹林哦,好看吧?”

忙着赶路的陈平安嗯了一声,继续埋头赶路,因为他们马上就要见到阿良所谓的驿路,大骊朝廷的官道了。

李宝瓶默不作声,颠了颠身后的背篓,仍然紧紧跟在陈平安身后。

夜里睡在朱鹿搭起的狭窄牛皮小帐篷里,李宝瓶想起一事,噘了噘嘴,有些委屈,最后告诉自己小师叔已经很好啦很好啦,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李宝瓶不敢贪睡,怕耽误了小师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双小师叔帮她做的草鞋,结果她刚钻出帐篷,整个人就呆住了。就在帐篷外,放着一只漂漂亮亮的绿竹小书箱。

李宝瓶愣了很久,然后一下子就号啕大哭起来。忙了一晚上的陈平安正在远处昏睡,被哭声惊醒后,赶紧起身跑过去。站在李宝瓶身前,陈平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摸着脑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为天一亮小丫头看到小竹箱后会高兴呢。看到李宝瓶这么伤心,陈平安真是心疼得厉害。

李宝瓶闭着眼睛哭了很久,睁眼看到陈平安之后,一下子止住哭声,快步跑到他身前,狠狠抱住陈平安,哽咽道:“小师叔,对不起!”

陈平安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脑袋:“不哭不哭。”

李宝瓶只是哭,伤心坏了。

陈平安柔声道:“不喜欢小竹箱?是小师叔做得不好看?没事没事,下次可以改样子,没办法,小师叔以前只见过一次小书箱,以后到了外边的热闹地方,再见着了好看的书箱,你告诉小师叔……”

李宝瓶抬起头,满脸泪水:“喜欢!没有比这个更喜欢的了!”

可似乎越是喜欢,李宝瓶就越是觉得自己没良心,越是对自己的小师叔心怀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来,不敢看小师叔。

陈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语,一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着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李宝瓶,知道吗?能够陪你一起远游求学,小师叔真的很高兴,只是以前没有跟你说过,所以现在小师叔跟你说。如果你还能喜欢这个不值钱的小竹子书箱,那小师叔就更开心了,真的,不骗你。”

李宝瓶缓缓抬起头,但是双手还是蒙住脸,她只敢透过指缝悄悄露出那双灵气盎然的眼眸,怯生生抽泣道:“小师叔不骗人?”

陈平安眼神清澈,点头道:“小师叔也会骗人,但是不骗李宝瓶。”

李宝瓶迅速拿开手,笑容灿烂。又是陈平安印象里的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所以陈平安也笑容灿烂。

有些人心如花木,皆向阳而生。陈平安和李宝瓶尤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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