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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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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强者阿良(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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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后,他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请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这个,已是成名剑修的他就挺开心了。

年轻男子就要离开的时候,魏檗突然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够挨上阿良前辈一记竹刀,结果还没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壮举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辈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俩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详细说一下过程。那一战真是荡气回肠,来来去去几百个回合还不止啊……”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身形轰然冲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阵扬天而起的尘土,收敛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盏灯火的红烛镇,眼神温柔,怔怔无言。

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着她一次次在冲澹江畔的那片水湾呱呱坠地、风华正茂、白发苍苍。

他始终不愿承认,她终究早已不是她了。

大骊京城,高台之上失去阵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谓劫后余生,仍旧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开天地屏障的同时,原本短暂打开禁制的京城阵法转瞬便恢复了正常,而栾长野和陆先生也几乎同时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只留给潜伏在京城内的那些别国谍子类似惊鸿一瞥的震撼和惊艳。

栾长野一屁股坐在高台台阶上,满是无奈。

陆先生是想要跳脚骂人,却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养性的本事全部不见,原地打转,气呼呼地嘀嘀咕咕:“祸从天降,难道真是大道无常?没理由啊,大骊运势在东宝瓶洲独一无二,我陆家一家之学即占据阴阳家的半壁江山,我虽然不敢说学到了十之八九的本事,可这么大一桩风波,怎么会算不准、算不到?”

栾长野叹了口气,疲惫不堪道:“因为那个阿良来自最不受天道天机影响的剑气长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气象,莫说是你了,恐怕连你们陆家的老祖宗也要最开始就竭尽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点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战之过,你我不用太过自责。”

宋长镜单膝跪地,低头望着那具被一分为二的道家符箓傀儡。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破天荒地流露出一丝悲伤,将那柄狭刀祥符插入脚边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花”,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宫城外的两尊武将傀儡是大骊宋氏称帝之时某座道家大宗赠送的开国之礼,心智早已与常人无异。这两尊东宝瓶洲俗世最大的“门神”代代守护宫城,若是某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够获得青睐,门神就会愿意庇护其一生。在宋长镜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缘,这在当初被视为大骊将兴的祥瑞征兆,因为在这之前,两尊青甲武将已经有两百年不曾相中一人了。

宋集薪骤然间脸色雪白,怒吼道:“剑呢,我的剑呢?不是还剩下六把飞剑吗,为何一点也感知不到了?”

宋正醇脸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见,低声道:“我大骊至少至少二十年国运毁于一旦。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说的真是不错。没了十二把飞剑坐镇,只留下一栋空无一物的白玉京楼,短期之内又有何用?然后又只留给我……”这个有着气吞一洲志向的衮服男人止住话头,不再继续说下去,缓缓抬起头,望向恢复正常再无异象的天空,“你还不如一刀砍掉我的头颅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下令道:“长镜,你去亲自坐镇城头,看看有没有鼠辈借机兴风作浪,一经发现,杀无赦。从这一刻起,你有监国之权。”

宋长镜问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该如何?”

宋正醇惨淡一笑:“以前是废人可以养,我宋正醇身为大骊国主,这点财力和气度还是有的。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自己找死,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宋长镜又问:“那么她?”

宋正醇平淡道:“我来亲手处置。”

宋长镜点点头,大步离去,杀气腾腾。

大骊京城之内,修行之人一律不得凌空飞掠;宫城之内,一律步行。

宋长镜虽然被准许破例,就像那位国师崔瀺一样,可是这位藩王终究是自幼在此长大的人,不愿意打破这点所剩不多的规矩。

宋正醇转身走到台阶那边,坐在名不副实的墨家巨子栾长野身边,陆先生也颓然坐下。两个老人几乎同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正醇笑道:“我知道,续命一事,已是奢望。毕竟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农家练气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长寿命,不用像现在这样扳着手指头数自己还有几天可以活。”

两个老人约好一般点了点头。

宋正醇自嘲道:“只剩下十年,撑死了十五年的寿命,世间国运,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规律,这么说来,恐怕让我艰难打下一个强势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后呢?好像都跟我无关了。我大骊的马蹄踩踏在观湖书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骊的升龙旗帜将来在老龙城的南海之滨猎猎作响,我都看不到了啊。”他闭上眼睛,双拳紧握捶在膝盖上,咬牙而笑,“问题在于这个决定我寿命长短的家伙是飞升去了别处,有可能继续看着我们人间,甚至有可能重新回来,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啊!”

所以大骊连报复的胆量也不敢有,这才是让这位大骊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所以他才会说,为何不干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脑袋,一了百了,不用受这窝囊气。

大骊京城的城头,身形消瘦的青衫老人始终仰头望着那个男人消失的天穹处。

不知何时,老人身边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却丰腴的宫装妇人,径直问道:“崔国师,这场无妄之灾,我该怎么办?”

崔瀺甚至不愿收回视线,随口答道:“等死。”

妇人心中悚然,厉色道:“国师!你胡说什么?”

崔瀺扯了扯嘴角:“运气好的话,等个半死。”

妇人撕破脸皮,伸手指向这位功勋卓著的大骊国师,怒色道:“那你崔瀺能好到哪里去?”

崔瀺总算正视这位身份尊贵的大骊娘娘,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经半死不活了。”

除了寥寥无几的存在,无人知晓,有个家伙正盘腿坐在天上看人间。

两个天下,对这个男人而言,只有一线之隔。

低头望去,无数光点密密麻麻攒聚在一起,脚下就像一条缓缓流动的璀璨银河。其中有的星光骤然爆炸一闪而逝,有的愈发绚烂明亮,有的逐渐暗淡无光,有的死气沉沉,有的朝气勃勃,更有一些最为瞩目的大团亮点选择龟缩原地不动,就像是一些个老乌龟王八蛋。

男人站起身,这回是真的要动身离开了。他嘿嘿笑道:“老头子,你说的果然没错,这就是人间,好看得很!”

他在心中对这天下人间撂下的最后一句话很有意思:

“小子,一定要好好练剑啊,以后要跟我阿良一样猛。更猛的话……哈哈,就算了吧,难得很!”

栾长野瞥了眼隔着一位大骊皇帝的陆先生,后者立即站起身,开始施展陆家的阴阳术神通,遮掩天地,让此处更不易被人以心神或是术法远观查探。

栾长野这才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桩泼天祸事,极有可能是‘别家’暗中下绊子,至少也是在推波助澜,说不定刚好在齐静春去世没多久阿良就杀到了大骊就是有人暗中传递了消息。诸子百家当中,肯定有人不希望我栾长野身后墨家的这一支和陆家代表的阴阳家这一脉顺风顺水地帮助大骊吞并整个东宝瓶洲!”

宋正醇松开拳头,揉了揉脸颊,脸色冰冷,冷笑道:“好一个千年未有的大争之势,乱世格局!”

栾长野轻声提醒道:“事已至此,更加不可泄气啊。”

宋正醇闻言一笑,摇头道:“不会,我不会的!十年也好,十五年也罢,可以做的事情不少了!回想一下我大骊历代皇帝在这东宝瓶洲所遭受的屈辱白眼,我这点内伤不算什么。”

他强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低下头用手指揉了揉脖子,嘴上虽说得云淡风轻,面上却流露出一丝狰狞和悔恨之色。只是狰狞神色久久不散,悔恨却很快就消散殆尽,到最后,仍是只留下一份无奈。

原来阿良在飞升之前,用了一手无上秘术悄然打断了宋正醇的心脉,使得他的长生桥彻底崩碎,原本一位生机盎然的隐蔽十境修士,如今生机孱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但如此,白玉京犹存,可十二柄飞剑被毁去半数不说,其余六把也不知所终了。

简单说来,就是杀力无穷的白玉京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沦为了绣花枕头,吓唬人可以,想要斩杀上五境的修士则是痴人说梦。

之前仓皇失态的宋集薪来到三人身前,已经恢复平静,但仍是刨根问底道:“栾巨子、陆先生,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为何我感知不到任何一把飞剑了?”

白玉京十二层楼,有十二柄飞剑。

香火,砥柱,镇嶽,山海,桃枝,雷霄,紫电,经书,梵音,浩然气,红妆,云纹。

这十二柄倾尽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飞剑皆是大骊王朝名副其实的镇国重器。其中包括香火在内的六把飞剑已经与那六位大骊正神的金身法相一同被毁掉。但是照理说,其余让出道路的六尊山河正神根本就没有参与拒敌一事,飞剑此时哪怕没有返回白玉京,也绝无可能杳无音信,如同断线的风筝,让身为十二剑共主的皇子宋集薪失去了心神牵连。

栾长野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白玉京楼,重新转头,重重叹息一声,一语道破天机:“六把飞剑已经被飞升途中的那个家伙全部抢走了,虽然没被带去天上,可应该被他丢在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暂时是肯定找不回来了,就算找得到,能否再拿来为我们所用,还不好说。”

宋集薪终究只是个少年,一夜之间突然就从泥瓶巷私生子变成了东宝瓶洲数一数二王朝的皇子,浑浑噩噩到了京城又莫名其妙被带来这里,吃尽苦头得到十二柄飞剑的点头认可,好不容易觉得可以扬眉吐气了,在那个王八蛋男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杆说话,不承想到最后,就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少年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死死咬住嘴唇,脸上还有些擦拭不干净的血迹。

栾长野也不知如何劝说安抚宋集薪。

其实这位身世坎坷的老人也有些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墨家连同游侠这一脉在内,一直恪守首任圣人巨子的祖训,其中就有扶持弱者弱国,不受强者强国欺凌一条。但是到了栾长野这里,他翻阅各朝各代的正史野史,走过无数山河国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一味扶持弱小,缝缝补补,无济于事。百年乱世,群雄逐鹿,扶持弱国对抗霸主之姿的强大王朝,最终死的人,要远远多于强势王朝一统江山的伤亡。

所以栾长野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王朝,一个合适的君主,来施展自己的抱负。

最后他找到了大骊皇帝宋正醇,而且没有失望。哪怕是围剿阿良一事,害得大骊如日中天的强盛国势遭受重创,但是栾长野从没有觉得这件事情本身是错的,错就错在人算不如“天算”而已。跟某些幕后大佬比拼算计,栾长野自认不如,但是他偏偏要赌,孤注一掷,赌赢一个不可阻挡的天下大势!

宋正醇开口笑道:“你们两位能不能去看看白玉京有没有出现纰漏,万一那家伙还留有后手,我就真要一头撞死算数了。刚好我和宋睦也能单独相处一会儿。不过事先说好,两位要保证不偷听啊,我们父子接下来要说些自家话,你们体谅一下。”

两个老人赶紧起身,一人笑着说“不会”,一人说“不敢”。

宋正醇抬头望向那个满脸倔强的少年,拍了拍身边的台阶,然后悄悄捏碎腰间悬挂的那枚玉佩,沉声道:“坐下说。从现在起,我是你爹宋正醇,你是我儿子宋睦……还是叫你宋集薪好了。薪火相传,点滴收集,很好的兆头。宋煜章取名字俗气归俗气,还是花了心思的。”

宋集薪老老实实坐在他爹身边。

宋正醇先是感慨了一句:“不得不说,大隋高氏的运气实在太好,再就是你小子的乌鸦嘴实在太臭了。”

当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宋集薪总有些惴惴不安。哪怕表面再不怕这个男人,可是宋集薪从叔叔宋长镜、婢女稚圭以及两位老先生的态度当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对大骊王朝的掌控力。那种表面上的大度和散漫,实则骨子里满是近乎自负的自信,有点像阿良对东宝瓶洲和整个浩然天下的态度。

宋正醇微笑道:“剩余那六把出楼离城的飞剑,既然没有返回,那就是全部没了。没了就没了,天塌不下来。”

宋集薪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没了就没了?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巧!栾巨子和陆先生都跟我交代过,这十二把飞剑,意味着大骊对于整个东宝瓶洲格局的走向,有着不言而喻的……”

只是少年很快就不敢继续说下去,而且很快就回过神。白玉京和飞剑的缔造者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个“认命”的男人。

宋正醇望着远处一座大殿的屋脊,上有蹲兽依次排开。他轻声道:“对于一国君主而言,不要怕天大的麻烦。出现麻烦之后,只要能够解决,就意味着你和王朝变得更强了。如果无法解决,就说明你治理江山的本事还不够。”

“眼下这么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大门槛,我和大骊都没能有惊无险地跨过去,很遗憾。但是我不后悔。这句话是真的,不骗你。”

宋集薪打死都想不明白,问道:“为什么?”

宋正醇眼神锐利,再无半点先前的无奈和灰心,伸手指向那座大殿的屋脊:“因为这愈发证明我一手订立的大骊国策是对的!”

“山上之人,练气修道,无论善恶,都需要被关进一座笼子!他们做神仙求长生,大骊绝不干涉,甚至会帮衬一二,乐见其成。可一个王朝必须有其底线,至少要让那些人上人在某种规矩之内行事,不能随心所欲,不能仅凭个人喜好就动辄在世俗王朝搬山掀水。随随便便的一场仙人争斗,最后伤亡最惨重的,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王朝百姓。我要让大骊辖境内的所有世俗百姓,之所以愿意礼敬神仙,不单单是出于畏惧害怕。哪怕是一个活在最底层的市井百姓,若是因为神仙打架而无辜死去,那个时候,我大骊就得有底气和本事,为神仙眼中蝼蚁一般的那个死者,讨回一个该有的公道!”

宋集薪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宋正醇伸出两根手指,几乎贴在一起,笑道:“现在我大骊能够讨回来的公道,很小,就这么点大,可是比起东宝瓶洲那些个给山上神仙为奴做婢的王朝,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他随意甩了甩手腕,最后握紧拳头,对着那座屋脊高高举起,像是在跟谁示威,“我由衷希望以后的大骊能讨还回来的公道,可以这么大,甚至更大!”

宋集薪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是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身边的男子变得有血有肉,不再是跟那张龙椅那件龙袍差不多的死板存在了。

宋正醇转头问道:“知道那个阿良的哪句话最让我生气吗?”

宋集薪壮起胆子说道:“是那人放话要你磕头认错?”

宋正醇大笑起来,摇头道:“我身为大骊江山的主人,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活。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大骊还想马蹄南下,吞下这个东宝瓶洲?人自欺则天欺之,人自强则天予之。你最好记住这句话。还有,那些个神仙嘴里口口声声说咱们东宝瓶洲是天下最小的洲,但是你真的知道一洲之地到底有多大吗?你去随便翻阅这个天下的任何一本史书,有谁成过完完整整的一洲共主?”

宋集薪脸色坚毅,点头道:“人自强则天予之,我记住了。”

宋正醇有些伤感地道:“真正让我生气的话,是他说大骊就没一个能打的。一个都没有啊。我偷偷摸摸,一步一步走到练气士十境的位置,在东宝瓶洲已经算很了不起了。你叔叔宋长镜,更是夸张的十境武夫了,结果又如何?在人家眼中,还是属于‘不能打’的那一类。不过福祸相依,这正是我能活下来的理由……之一。如果我今天有十二境,让那个家伙觉得有一战之力的话,恐怕已经被一刀毙命了吧。”

宋正醇没来由地放声大笑,却给人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宋集薪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刀?”

宋正醇点头道:“可以确定,就是一刀的事情。那个家伙,是十三境巅峰的剑修,所以才这么不讲道理啊。”

宋集薪满脸纠结,几次张嘴都咽了回去,好像有一个挠心挠肺的问题,却又不方便一吐为快。

宋正醇身体后仰,双肘撑地,就这么姿态闲散地望着天空:“是不是想问那人为何不杀了我们,再飞升去世人不知在何处的那个别处?”

宋集薪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脸颊,“嗯”了一声。

宋正醇坦然道:“告诉你答案之前,先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传闻破除十三境之后的大人物是可以重新下来回到我们这天下人间的。虽然次数极少极少,可毕竟有过先例,只是诸子百家,千年豪门,出于某种目的,都故意选择秘不示人而已。”

宋集薪心思敏捷,脸色骇然。

宋正醇唏嘘道:“所以说我们大骊选择的这条路还很长,任重道远嘛,你别气馁。”

宋正醇最后伸手指向宫城某处,笑道:“有个被他娘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少年,早年死活不愿意去山崖书院求学,我呢,也懒得计较。这个小家伙,他的性子很有趣,如果路边有条狗作势要咬他,不管最后有没有受伤,他肯定要杀了那条狗炖肉吃,说不定还要把那条狗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并找出来,全部杀了才痛快。那么你呢,宋集薪?”

宋集薪毫不犹豫道:“也是如此!”

宋正醇点点头:“我小的时候曾经也是这样,坐上龙椅之后,脾气稍稍改了一些。因为突然有一天,觉得有点无聊。但是少年时候,有这样的脾气个性是好事,锐意进取,锋芒毕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时,我欺人一世。大丈夫当如此!”

宋集薪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很失望。”

宋正醇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失望。如果你小小年纪,还没学到什么真本事,就已经先学会了对我察言观色,拿出庙堂群臣那套揣摩帝心的东西来,还美其名曰屠龙之术,我才会真的失望。”

宋集薪身体前倾,双手搁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背上:“但是我认识一个人,可能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宋正醇坐直身体,伸手按在少年的脑袋上:“相信我的眼光,那个家伙比谁都能记仇,他只是从小吃过的苦头太多了,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这种人成了敌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所以我才会对绿波亭截杀一事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你放心,他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敌人。尤其是在你凭借本心做了那两件看似无聊的小事之后,他就更不会了。”

宋集薪满脸涨红。

宋正醇又道:“但是当你有一天成为大骊的皇帝,就不好说了。”

“趁着那人才飞升,暂时肯定不会返回人间,我们一鼓作气斩草除根便是,把这个‘万一’早早除掉。”宋集薪冒出这个念头后,刚说出口就有些懊恼,自己否定了自己,喃喃道,“不行,万一那人以后回来,大骊就真的亡国了。”

宋正醇乐了,欣慰道:“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没关系,那是因为你宋集薪的位置还不够高而已。”

宋集薪有些泄气,只得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人自强则天予之。

宋正醇笑道:“人这辈子,需要一两个亦敌亦友的存在才有趣。我很小就有了,你也一样。”

沉默片刻,宋集薪疑惑道:“答案你还没说。”

“自己慢慢想去,我的脾气还没好到被人打了个半死还喜欢自揭伤疤的地步。对了,成为白玉京的主人只有裨益没有坏处,这件事,我骗了你娘。相信你在失去飞剑的控制之后,就知道我没有骗你。至于这其中的意义,你自己好好琢磨,凡事多想,总归是好的。”宋正醇刚抬起屁股,打算起身离去,突然又坐回去,拿起宋集薪的手掌,笑呵呵道,“来给你看看手相,我会一些皮毛,以前是没机会用,今天拿你来试试手。”

宋集薪懵懵懂懂递过手去。

宋正醇一边观察少年的手心掌纹,一边随口说道:“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后,你可以依旧亲近你的叔叔宋长镜,但是绝对不要心生依赖。至于说招徕什么的,让这位武道天才对你一个晚辈心悦诚服,还是算了吧。我这个弟弟啊,对自己的野心都懒得掩饰,哪怕是我这个从小就压他一头的哥哥,也从不敢对他摆出半点驯服猛兽的姿态。”

“不管是怨恨谁,在你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可以在心里想着报仇,但绝对不要轻易出手。但也别因为我的只言片语,就对你叔叔心怀芥蒂。他啊,的确是一个真豪杰,否则也说不出‘世间岂是我大骊独有英雄’的真心话。所以你将来只要有比他更强的地方,他说不定就会认可你。”

片刻之后,宋正醇笑着起身离去。

宋集薪攥紧拳头,继续趴在膝盖上。

那个男人说了一些似懂非懂的客套话,但是在这期间,男人不动声色地在他手心写下了四个字:

寿。三。小心。

宋集薪猛然间抬起头,对着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影喊道:“爹!”

宋正醇转过身,笑望向少年,神情根本不像是一位帝王。而这个男子——真正的志向是与整个天下的山上神仙来讲一讲山下规矩的家伙——毕生心血似乎全已付诸流水,且无声无息。

宋集薪站起身,眼眶湿润,嘴唇被咬出血丝,正要开口说话,宋正醇已经转身,嗓音温醇,撂下两句不搭边的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以后三餐要准时吃。”

有个风尘仆仆走出棋墩山的老秀才总算到了山脚下,扶了扶身后的行囊,捶着腰哀叹道:“我这老腰老骨头哟,遭罪,真是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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