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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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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肩挑草长莺飞(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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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山接连甩了四五个耳光在谢谢脸上,谢谢甚至不敢凭仗练气士的修为来卸去劲道,很快就被打得脸颊红肿,嘴角渗出血丝。

满身杀气的崔东山似乎打得犹不解气,就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当凶器。就在此时,他转头望见一个快步跑来的熟悉身影,顿时愣在当场。

那个不速之客刚喊出一个字:“吃……”就看到崔东山动手打人的一幕,赶紧咽下那个“饭”字,开始狂奔,杀向崔东山。

少年身上那股子气势恐怕更像杀气,吓得崔东山二话不说,连爬带滚翻过凉亭栏杆,跑向老水井,一边跑一边扭头喊道:“陈平安,你干吗?我教训自家丫鬟仆役,关你屁事……唉,有话好好说,我认错还不行吗?咱们都停下来,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

陈平安跑入凉亭后,脚尖一点,高高跃出,身形如飞雀快速越过栏杆,落在凉亭外,继续奔向崔东山。崔东山心知难逃一劫,干脆破罐子破摔,站在老水井口上,悲怆颤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今天真要打死我,我就投井自杀算了!信不信由你!”

陈平安继续前冲,眼见崔东山就要跳入水井,皱了皱眉头,猛然停下身形。

崔东山一脚踏出,在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才收回脚,身形摇摇晃晃,命悬一线。

以他如今的体魄,摔入水井底部后,因为下边还有剑气残余,哪怕不被冻死淹死,恐怕也要伤及根本,去掉大半条命。由此可见,他是真怕了陈平安。

陈平安仔细看着崔东山,良久之后,说道:“吃饭。”

崔东山小心翼翼跳下井口,仍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悲愤解释道:“我刚才是为你出口气!他们两个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我打抱不平,要他们以后对你客气一点,也有错?你这叫好心当作驴肝肺!”

陈平安冷笑道:“你少拿我当幌子,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说完之后,陈平安转身离去,绕过凉亭的时候,语气和缓地对那对少年少女说:“林守一他们已经下完一盘棋,吃饭了。”

崔东山不怒反笑,远远跟在陈平安后头,跑得一摇一摆,两只大袖子飞来飞去,显得狗腿得很:“不愧是我家先生,比那两个蠢货真是聪明太多太多。”

过了凉亭,崔东山面对两人,立即换上一副嘴脸,训斥道:“愣着干什么?吃饭!”

于禄微笑如常,走出凉亭。走下台阶后,转身问道:“你没事吧?”

谢谢眼眶湿润,摇摇头。

于禄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谢谢回过神后,转过头去,将嘴角血迹擦拭干净。

一行人吃过了秋芦客栈准备的丰盛早餐,李槐吃得肚子滚圆,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完全没有意识到餐桌上的诡异氛围。

老秀才对陈平安笑道:“走,带你去逛逛这座郡城的书铺。咱们随便聊聊,如果可以的话,请我喝酒。”

老秀才望向跃跃欲试的李宝瓶,笑道:“一起?”

李宝瓶使劲点头:“我回去背小书箱!”

林守一留在客栈,继续以《云上琅琅书》记载的秘法修习吐纳。李槐是实在懒得动,没有逛街的欲望,只是叮嘱陈平安一定要给他带好吃的回来。崔东山说自己有点私事,要去找客栈老板,看能不能把房钱算便宜一点。于禄和谢谢各自回屋。

最后就是一老一大一小三人离开秋芦客栈,走过那条行云流水巷,在老秀才的带领下去寻找书铺。

李宝瓶一直跟老秀才显摆自己的书箱,在他身边绕圈跑。

陈平安酝酿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文圣老爷,您有没有生我的气?”

老秀才都快把李宝瓶的小书箱夸出一朵花来了,闻言后笑道:“你是说拒绝当我关门弟子的事情吗?没有没有,我不生气。失望是有一些的,但是回头想想,这样反而很好。齐静春的初衷,以及阿良之后的跟随,不是一定要给你陈平安什么。我上次偷偷取走你的玉簪,说到底……”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手掌横抹的姿势,“是为了让你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而已,没有太多的牵扯。你就是骊珠洞天泥瓶巷里的少年,姓陈名平安,带着李宝瓶他们远游求学,就这么简单。”

“阿良这个吊儿郎当的惫懒货难得正经了一回,是他让大骊王朝这些世俗存在不给你和孩子们带来额外的负担,之前齐静春已经做到了让上面的……家伙们不来指手画脚。因为我的到来,害得你那位好脾气的神仙姐姐露面了,于是又有一点小麻烦。但是不用怕,我这个老不死的,这点本事还是有的,绝不给你们添麻烦,跟读书人讲道理嘛,我擅长。”老秀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后就安安心心求学吧。”

说着,他又自顾自笑起来:“少年的肩膀,就该这样才对嘛,什么家国仇恨、浩然正气的,都不要急,先挑起清风明月、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少年郎的肩头,本就应当满是美好的事物啊。”

李宝瓶眼睛一亮,对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文圣老爷,您这话说得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手掌轻拍肚子:“可不是,装着一肚子学问呢。”

陈平安看着相互逗乐的两人,深吸一口气。肩头有什么,他感觉不到,心里倒是已经暖洋洋的了。

黄庭国北方这座繁华郡城,在无忧无虑的李宝瓶看来,就是热闹,是好多好多个家乡小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但是看遍山海的老秀才当然会看得更远、更虚,可能早早就看到了以后铁骑南下、硝烟四起的惨淡光景,那些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就会成为以后撕心裂肺的根源;反而是那些衣衫褴褛的路边乞儿,将来遭受的痛苦磨难会更浅淡一些;至于那些个地痞流氓,更有可能在乱世中一跃而起,说不定还会成为黄庭国的官场新贵、行伍将领。

只不过老秀才历经沧桑,自然不会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以免坏了少年和小姑娘逛街的好兴致。他带着他们一路七拐八弯,找到一家老字号书铺,自己掏钱给两人买了几本书。店铺主人是个科举不如意的落第老书生,平日里见谁都不当回事,碰到口若悬河的穷酸老秀才,那算是英雄相惜了。加上被老秀才的学问道德所折服,小二十两银子的书钱,愣是十两银子就算数了。老秀才出门后,看着满脸钦佩的陈平安和李宝瓶,笑道:“怎么样,读书还是有用的吧?今儿就帮我们省了八两多银子。所以说啊,书中自有黄金屋……”说到此处,老秀才放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还真别说,南边有个地儿,当然不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南边,而是醇儒陈氏家族,有个跟我最不对付的老古板,他年轻的时候,日日读书夜夜读书,大概几十年后,约莫是精诚所至,有一天还真给他从书里读出了一座黄金屋和一位颜如玉。”

陈平安瞪大眼睛,咽了咽唾沫:“那座黄金屋有多大?”

李宝瓶则好奇问道:“那位颜如玉有多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这俩孩子:“以后有机会自己亲眼去瞧瞧,我可不告诉你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好山好水好风景,书上是有描写,可比不得自己收入眼底啊。”

李宝瓶突然问道:“文圣老爷,您为什么要给我小师叔买那几本书籍?真的很粗浅啊,就连我和林守一都能教的,不是浪费钱吗?”

老秀才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不一样,很不一样。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书籍,一定是最深入浅出、最适合教化苍生的。知道这些书本为何反而卖得最便宜吗?比如道祖他老人家的那部《五千文》,卖得多廉价啊,只要想看,谁都买得着;只要愿意读,谁都能从中学到东西。”

李宝瓶懵懵懂懂道:“印刷得多,加上买的人多呗,所以便宜。”

老秀才点头笑道:“对了一半。书如果太贵了,谁乐意掏钱买?干吗不去买吃的,还能填饱肚子呢。剩下一半,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圣人如果想要更广泛地传授自己的学问,成为一州、一国甚至是一洲、整个天下的正统学问,自己亲自传授弟子,能出几个?还不如来一个广撒网,把自己的学问道理都印刻在书上,门槛低了,走进去的人就多了。”

陈平安轻轻叹了口气。

老秀才忧心问道:“咋了,觉得很没意思?这可不行,书还是要读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就是觉得这挺像老百姓开店铺抢生意。在我家乡骑龙巷那边,我有两间朋友帮忙照看的铺子,不知道如今是亏了还是赚了。”

老秀才似乎想起了一点陈芝麻旧事,有些唏嘘,大手一挥:“走,喝酒去!陈平安,你如果实在嘴馋,可以喝一点。宝瓶年纪太小,还不可以喝酒。”

时辰还早,许多酒楼尚未开张,老秀才在一条街的拐角处找到一家油渍邋遢的酒肆,好在三人都不讲究这个。如果是崔东山、于禄、谢谢三人在场,恐怕就要皱眉头了:一个眼界高,一个有洁癖,一个自幼养尊处优,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在这种场合喝酒。

老秀才点了一斤散酒和一碟盐水花生。陈平安依然坚持习武之人不可喝酒的原则,李宝瓶其实有点想喝,但是有小师叔在身边,她哪里敢提这个要求,便只是有些眼馋地盯着老秀才喝酒。

跟陈平安相处这么久,从李宝瓶到林守一再到李槐,一路上耳濡目染,对于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大抵上都心知肚明。李宝瓶有些时候其实也会觉得小师叔太严肃了,但是看一看漂漂亮亮的小书箱和厚实柔软的小草鞋,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林守一对于陈平安并非没有看法,因为成了山上神仙,志向高远,觉得眼皮子底下的这点鸡毛蒜皮不值得他分心,所以从来不说什么。

至于李槐,他是最愿意有什么说什么的,只可惜大多是无理取闹,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就已经被李宝瓶打压了。

所以这一路求学,四人从未出现过不可调和的分歧,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之后朱河、朱鹿父女离开,在野夫关外,崔东山带着于禄和谢谢闯入队伍,让之前的四人愈发同仇敌忾,关系反而变得更加紧密。

老秀才喝着酒,才半斤就有些上头,大概是触景生情,又没有刻意运用神通,难得如此放松,就由着自己喝酒浇愁了。老秀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家里穷,中途退学,后来去开了一间酒肆,差不多就这么大的小铺子。他从十八岁娶妻生子,到六十五岁寿终正寝,开了将近四十年的酒肆,卖了将近四十年的酒。”

“我只要兜里一有闲钱,只要想喝酒了,就喜欢去他那里买酒喝,不管隔着多远,一定会去。但是有一天,铺子关门了,找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我那个朋友死了。既然原先的铺子关了,我只好去别处买酒,才知道他卖我的那种酒,卖得比其他人都贵。”

李宝瓶气愤道:“文圣老爷,您把人家当朋友,可人家好像没有把您当朋友啊。”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

老秀才喝了口酒:“可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卖给我的酒,是他亲自上山采药酿造出来的酒,不计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东西,卖得亏了。”

李宝瓶张大嘴巴,心里头顿时愧疚满满。

老秀才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四十年里,我从一个寒酸书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后……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气。那个朋友每次见到我,就只会劝我喝酒这么一件事情,从来不提他子女求学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鸡飞狗跳,就是劝我喝酒。每次他都坐在我对面,就小宝瓶你现在坐的位置,离我最远的位置,但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我,每次都傻乎乎笑着。”

李宝瓶想了想,默默离开原位,坐在陈平安的对面,咧嘴一笑。

陈平安对她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缓缓说道:“又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么当上了当地朝廷的黄紫公卿,祸国殃民;要么年纪轻轻当上了诰命夫人,动辄打杀妾婢。他媳妇的家族骤然富贵,成了郡望大族,一家上下坏得很,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害了很多无辜百姓。”

老秀才直愣愣望着对面那个空位:“可你硬是在那个小酒肆里,守着个破烂铺子,年复一年酿着酒,直到老死为止。”

李宝瓶又张大嘴巴,满脸不可思议。

老秀才收回视线,就着劣酒吃着盐水花生,对陈平安说道:“以后好好习武练剑,不要事事都讲道理,尤其不要都按照书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变通,要不然你会很累的,可能到最后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半个朋友都没有了。自古圣贤,神位越高,因为要以身作则,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还少吗?”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一条线,最后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划出一条道路来,“你想啊,有些道路,你独自一人走上一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呢?但是问题来了,有些人就是死脑筋,非要走下去,怎么办?那就一定要在适当的岁月做合适的事情,莫要太过老气横秋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以后大道独行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后悔,反而会觉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啊!”

说完这句豪气纵横的话后,砰一声,老秀才脑袋往前一倒,重重磕在桌面上。

陈平安跟掌柜结过账,背着老秀才往外走。

李宝瓶偷着乐呵:原来文圣老爷也会醉酒啊,而且还醉话连篇。

“陈平安!人不风流枉少年,一定要喝酒哇,喝酒好!”

“小宝瓶,千万记住喽,一定要珍惜陈平安这个傻好人,不要因为他做得太好太对就觉得他不近人情,反而与他愈行愈远,不然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陈平安也会变成第二个小齐,最后出事的时候,要么根本没人知道,要么知道了都没胆子出手帮忙,那得有多惨……”

“小平安,我们讲道理,不是为了让自己委屈,而是慢慢攒着,如果有哪天,突然觉得整个天下都不讲道理的时候,你有那份底气和心气去大声跟这个世界说:‘你们都是错的!’”

老秀才酒气冲天地使劲拍打陈平安的脑袋。

背着老秀才的陈平安苦着脸,只得拼命点头。

老秀才打着酒嗝,直起脖子,似乎在寻找李宝瓶。

李宝瓶赶紧蹦跶了一下:“我在这儿呢!”

老秀才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小平安,我问你,你将来读书越多,觉得书上的道理越来越有道理,但是如果有一天,整个……或者说半个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开始指责小宝瓶,骂她不知羞耻,竟然喜欢自己的小师叔,你咋办?”

李宝瓶根本没当回事,气呼呼道:“我喜欢小师叔还有错啊,这些人怎么读的书!”

陈平安自幼就在市井底层为了活下去而艰难活着,所以要想得更远更多,也知道更多的龌龊事。他毫不犹豫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要骂宝瓶的话,得先问过我陈平安的拳头。”

他转头对李宝瓶笑道:“小师叔除了拳头,以后还有剑,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告诉小师叔,小师叔就算远在天边,也会赶来护着你!”

老秀才醉醺醺道:“那如果小姑娘觉得你怎么都打不过那些人,怕你受伤,故意不喊你,你事后才知道可怜兮兮的结局,该怎么办?事已至此,难不成你逮着那些读书人乱杀一通?”

陈平安停下脚步,望向李宝瓶:“宝瓶,你是想着小师叔事后为了你大开杀戒,被人骂死打死,还是事先就堂堂正正跟人对峙,我们一起面对那些坏蛋,就算死也死得理直气壮,而且一点都没留下遗憾?”

李宝瓶有些慌张:“小师叔,听上去好像还是后边的选择稍微好点?”

老秀才哈哈大笑:“没你们想的那么凄惨,读书人还是要点脸皮的,分生死还不至于,就是会有点坎坷罢了。”

老秀才最后啧啧道:“顺序一说,小子这么快就用上了,学以致用,厉害厉害。”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您吓唬我们就算了,为了赖账装醉,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老秀才脑袋瞬间一歪,鼾声如雷。

李宝瓶还有些心有余悸,抓住陈平安的袖子。

陈平安开玩笑道:“怕什么,以后你好好读书,争取讲道理就赢过他们,如果这还不行的话,小师叔从今天起就会更加努力练拳练剑,到时候御剑飞行,咻一下从万里之外来到你身边,所有人都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你的小师叔,就像当时我们看到风雪庙魏晋差不多。你就跟人说,这是你的小师叔,问他们帅不帅气,厉不厉害。”

李宝瓶使劲点头,开怀大笑,蹦跳起来:“哇,帅气帅气!”

她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充满了稚气的期待,等着小师叔踩着飞剑,咻一下从天涯海角那么远的地方落在她身边,告诉所有人,他是自己的小师叔。

至于那一天蕴藏的杀机和危险,李宝瓶想得不多,毕竟小姑娘再早慧也想不到那些书上不曾描绘的人心险恶,想不出那些暗流涌动及藏在高冠博带之后的冷酷杀机。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单纯地选择全心全意信赖一个人。

趴在陈平安后背上酣畅大睡的老秀才之所以选择泄露天机,恐怕正是珍惜这份殊为不易的娇憨。

李宝瓶轻声提醒道:“小师叔,如果到时候你吵不过别人,又打不过别人,咱们可以跑路的。”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只要你别嫌弃丢人就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李宝瓶逛了几家杂货铺子,给三个孩子都买了崭新的靴子。陈平安自己没买,倒不是抠门到这份上,实在是穿不习惯,试穿的时候浑身不自在,简直连走路都不会了。除此之外,他还给三人各自买了两套新衣服。

花钱如流水,陈平安说不心疼肯定是假,可钱该花总得花。

李宝瓶还是挑选大红色的衣裳,不单单是瞧着喜气的缘故,陈平安很早就听小姑娘抱怨过,好像是小时候有一位云游道人经过福禄街,给李家三兄妹测过命数,其中给李宝瓶算八字的时候,提到了她以后最好穿红色衣衫,可避邪祟。李家这些年不管如何宠溺这个小闺女,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李宝瓶虽然越长大越郁闷,可还是照做。上次在红烛镇驿站收到家里人的三封书信,无一例外,从父亲到李希圣、李宝箴两个哥哥,全都提醒过小姑娘,千万别图新鲜就换了其他颜色的衣衫。

小姑娘经常私下跟陈平安说,以后见着了那个臭道士,一定要揍他一顿。

逛铺子的时候,老秀才还在酩酊大睡,陈平安就只能始终背着,好在不沉,估摸着还不到一百斤。真不知道这么个老先生,怎么肚子里就装得下那么多的学问?

回秋芦客栈的路上,李宝瓶的书箱装得满满当当。不过这一路数千里走下来,小姑娘看着愈发黝黑消瘦,可长得结结实实,气力和精气神都很好,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这点重量会伤了李宝瓶的身子骨。

到了那条行云流水巷,依旧是云雾蒸腾的玄妙场景,陈平安看了多次,仍是觉得匪夷所思。玄谷子临别赠送的《搜山图》上头画的神神怪怪虽然也很让人惊奇怪异,可还是不如当下置身其中来得震撼人心。

到了刻有两尊高大彩绘门神的客栈门口,老秀才突然醒来,双脚落地的瞬间,背后就多出了那只行囊,手里握着一块银锭。老秀才看着两个满脸茫然的家伙,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要去很多地方,需要一直往西边去,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陈平安,那半个崔瀺呢,善恶已分,虽然不彻底,但是大致分明,以后就交给你了。言传身教,其中身教重于言传,这也是我把他放在你身边的原因。”

李宝瓶皱眉道:“那家伙是个大坏蛋,文圣老爷您怎么总护着他啊?”

“没有办法啊。”老秀才有些无奈,笑着耐心解释,“我已经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如果下一次你觉得他还是该杀,那就不用管我这个糟老头子怎么想的,该如何就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偏袒护短,一是他走错道路,大半在于我当年的教导有误,不该那么斩钉截铁全盘否定,给他造成一种我很武断下了结论的误会。”

老秀才神情疲惫,语气低沉:“何况我当时委实是分不开心,有一场架是必须要赢的,所以根本来不及跟他好好讲解缘由,帮他一点一点向后推演。所以后边的事情就是那样了,这小子一气之下,干脆就叛出师门,留下好大一个烂摊子,马瞻就是其中之一。再者,他挑选的那条新路,如果每一步都能够走得踏实,确实有望恩泽世道百年千年,说不定能够为我们儒家道统再添上一炷香火……这些既千秋大业又狗屁倒灶的糊涂账,当你们以后有机会登高望远,说不定也会碰上的。到时候别学我,要多想一想,不要急着做决定,要有耐心,尤其是对身边人,莫要灯下黑,要不然会很伤心的。”说到这里,老人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又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你们啊,不要总想着快点长大。真要是长大了,身不由己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而朋友会越来越少。衣服靴子这些是越新越好,朋友却是越老越好,可老了老了,就会有老死的那天啊。”

李宝瓶问道:“林守一说练气士那样的山上神仙,若是修道有成,能活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呢!”

老秀才笑问道:“那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呢?”

李宝瓶试探性问道:“那我先走?”

老秀才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给逗乐了,哑然失笑道:“那么反过来说,小宝瓶你这样顶呱呱的好姑娘,若是有天不在人间了,那你的朋友得多伤心啊。反正我这个老头子会伤心得哇哇大哭,到时候一定连酒都喝不下了。”

李宝瓶恍然大悟,小鸡啄米点头道:“对对对,谁都不能死!”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块银锭,陈平安看着它,问道:“不会是虫银吧?崔东山就有一块。”

老秀才摇头笑道:“那小玩意儿也就小时候的崔瀺会稀罕,觉得有趣,换成老崔瀺,懒得多看一眼。这块看着像银锭的东西,是一块没了主人的剑胚,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里头的那一块,品秩要高出许多。关键是渊源很深,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一定要带着它去趟穗山,说不定还能喝上某个家伙的一顿美酒。穗山的花果酿,世间一绝,神仙也要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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