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从大隋皇帝到平民百姓,都知道没了齐静春,山崖书院也就不是之前的那座山崖书院了。那么,有无齐静春的嫡传弟子“坐镇”书院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则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完全难以服众。
现在,他们来了,雪中送炭一般,所以大隋皇帝觉得礼仪如何隆重都不过分。
虽然只有林守一、李槐、李宝瓶三个孩子,但是足够了!除此之外,于禄和谢谢这两个并非亲传的学生,分量自然要远远不如前三人,不过也算是锦上添花。
通往东华山的街道早已清空,不准许任何人擅自行走,所以哪怕是豪阀子弟都只敢在两侧高楼之上远远看着那支意义非凡的车队。
大隋高氏皇帝身穿最正式的正黄色坐龙朝服,站在山脚的书院门外,笑容和善地望着那五个分别从两辆马车上走下的孩子。
他的身后,是大隋最有权势的一小撮人。
整座东华山气象森严,光是原本早已与世无争的十境练气士,东华山附近就有六位之多,全部隐藏在暗处,以防不测。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呢?”
连同于禄在内,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于是这些孩子,就这么把大隋皇帝晾在了一边。
大隋京城的某条街上,一个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倒退而行,望着那个背着背篓的同龄人,好奇地问道:“你都换上衣服、穿上靴子、别上簪子了,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进书院呢?”
终于不再穿草鞋的少年默不作声,只是回头望去。
对于那些孩子的失礼,大隋从皇帝陛下到身后的将相公卿没有谁觉得不妥,反而一个个面带笑意,觉得颇为有趣。大隋的文风鼎盛,可见一斑。
只见那拨远道而来的孩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三只绿竹小书箱显得格外扎眼。有个红棉袄小姑娘最是引人注目,一副很着急的模样;个头最小的那个孩子,不知是人生地不熟,还是害怕大隋皇帝摆出的这个阵仗,当场呜咽哭泣起来。
大隋皇帝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烦躁,还转过头去,跟白发苍苍的礼部尚书闲聊起来。而千里迢迢赶来大隋京城的远游学子,同时转身望向街道尽头,迟迟不愿觐见皇帝陛下。
虽说大隋皇帝不催促不着急,可总这么拖着终究不是个事,新山崖书院三位副山长之一的一名大儒——大隋王朝的文坛名宿,不得不跟陛下告罪一声,独自走出队伍,去提醒那些孩子应该进入书院。
好在之后没有任何波折意外,孩子们虽然不知朝廷礼仪,但是胜在单纯可爱,儒家门生的作揖行礼有模有样,这就已经很让大隋皇帝龙颜大悦了。皇帝亲手赏赐五个孩子人手一块“正气”玉佩和一盒金龙墨锭,进入书院之后,除去必须要祭拜至圣先师的挂图之外,其余本该折腾半天的繁文缛节一切从简,这让如临大敌的李宝瓶三人如释重负。至于谢谢和于禄则相对习以为常,没有任何紧张。
最后,副山长亲自领着他们去往各自的学舍,交代以后的授课事宜。五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学舍,由于书院占地极大,除去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建筑之外,其实整座东华山都被大隋划归山崖书院所有,所以许多学舍之间相隔并不算太近。
这座被大隋寄予厚望的书院只有不到两百个学生,却拥有三十位德高望重、学问艰深的夫子先生。大隋礼部尚书亲自兼任山长,但是属于遥领,挂个名而已。执掌具体学务的首席副山长,是原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昔年文圣的记名弟子之一,名为茅小冬,有个酒糟鼻子,九十高龄,不过气色好,看着只有五六十岁。
他这次并未露面迎接,理由是要在学堂授业,不可耽误学生的正常功课,大隋皇帝自然没有异议。
相传,这位副山长腰间别着一支红木戒尺,刻着“规矩”二字。听说有人亲眼看到过,戒尺上那个“矩”字之前,不知是谁刻上了“不逾”两个小篆。
这次大隋成功接纳山崖书院的残留香火,出乎意料。首先,大骊皇帝愿意放行,这至关重要,否则一切都免谈,不管那位雄才伟略的皇帝对齐静春心怀愧疚,还是另有谋划;其次,大隋朝野上下都认为接手书院是一桩美事。不过山崖书院的先生、学生最初总计四十余人,最终能够顺顺利利离开大骊版图,茅小冬厥功至伟。
如果说之前的新山崖书院在大隋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之后,仍然因为书院创始人齐静春的缺失,以及没有足够“正统”的人物存在,显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么,从今天起,随着五个远游学生的到来,可谓东风已入东华山。
东华山半山腰有一座文正堂,正中悬挂着儒家至圣先师图像,左边是一个故意隐去名讳的肃穆老人,右边则是齐静春挂像。堂内,茅小冬毕恭毕敬地向三位圣贤敬了三炷香,持香时,老人低头默默道:“文以载道,薪火相传。”
齐静春坐镇的旧山崖书院,有条规矩是管住不管饭。因此,许多得以跻身书院求学的北地寒门子弟就会帮着书院抄写经书,以此赚取伙食费。
如今的新山崖书院,这条规矩没有废除,但是多出了许多回旋余地。一来,由于如今书院人数最多的大隋本地学子是第一拨,大隋朝廷选择就近取才,所以几乎清一色全是大隋世族子弟,这些人不缺钱;二来,新书院优待学子,书籍笔墨、儒衫衣物在内的必需品皆由书院赠送,这就是一笔惊人的支出。
李槐在队伍里年纪最小,到了学舍住处后,由于舍友还在上课,尚未返回,才在山脚哭过一次的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又蹲在地上抽泣起来,只觉得自己没了爹娘又没了朋友,怎么这么可怜?更可怜的是身上新衣裳被一把鼻涕一把泪糊了又糊。最后,李槐哭着打开书箱,换上那双草鞋才安心一些,可是又害怕穿草鞋会让人瞧不起,又换回新靴子,如此反复。孤苦无依的孩子哭了又哭,把那个自己打定主意却最终来不及喊出一声“小师叔”的同乡少年陈平安所有的好想了一遍又一遍。
林守一放好书箱后就独自出门散步,脸色冷漠的清秀少年脚步坚定,最后找到了一座高耸的藏书楼。由于是新建而成,藏书楼还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一路行来,总能听到熟悉的琅琅读书声,比起当初在小镇学塾,读书声要多很多。
林守一深吸一口气,走向书楼。听说在这里,看一万卷书都不用花一枚铜钱。
他突然有些伤感:如果那个财迷跟他们一起留下来的话,一定会拼命看书吧,毕竟那就等于挣钱啊。
李宝瓶坐在冷清的学舍里,打开书箱后,找到了那封小师叔写给她的信。信上说了很多,说他要回家了,会帮她跟家里报个平安,一定跟她大哥说她这一路很听话很吃苦;说那枚金精铜钱被他打了个孔用红线穿起来了,让她以后一定要挂在脖子上,别丢了,万一着急需要用大钱的时候,可以拿它去换银子;还说他给她还有林守一、李槐每人都准备了一支玉簪子,算是离别赠礼,分别刻有“宝瓶”“守一”“槐荫”。这一路上,他就没怎么帮过大忙,这就算一点心意,别嫌弃,如果觉得不好看,藏起来就是了。
“李槐胆子小,以后多找他玩,别让他在书院被人欺负;林守一性子冷,也要多找他聊聊,关系也别就这么远了;于禄拳法很厉害,谢谢其实也是山上神仙,真有了冲突,宝瓶你千万别急匆匆一个人冲到最前头,可以找他们两个帮忙,不用难为情,哪怕欠了他们人情,以后小师叔帮你还就是了。”
“那块名叫斩龙台的磨刀石,小师叔给你留在书箱里头了,但是记住,以后磨刀的时候,找个人少的地方,别吓到同窗们。还有就是,记得收好那只银白色小葫芦……”
“小师叔不告而别,没有跟你们一起进书院,要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走了这么远的路,却没能善始善终,是小师叔没当好。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好好读书,等有了出息,小师叔好跟人吹牛,说自己认识李宝瓶,认识李槐,认识林守一,都认识。”
信上写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内容,但是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一板一眼,既不灵动,也不飘逸,就像那个泥瓶巷少年的为人和心性。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好的就要珍惜,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读着读着,李宝瓶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在信纸上,像是下了一场离愁的秋雨。不大不小,可就是伤心。
倔强的小姑娘还不断告诉自己:“不哭不哭,小师叔如果看到,要伤心死了。”
大隋京城的宽阔大街上,崔东山喋喋不休地笑问道:“既然这么不舍得,怎么就这么偷偷走了?”明摆着是在伤口上撒盐。
陈平安在那次长久回望之后就不再继续,板着脸一直往回走。
崔东山问道:“你这个当小师叔的,就不怕他们在书院给人欺负啊?到时候可没谁帮他们撑腰了。”
陈平安始终不说话。
大隋京城实在太大,两人好不容易才赶在夜禁之前走出城门。崔东山手里多了一壶酒,边走边喝,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都尚未见底。
一队精骑势如奔雷地冲出城门,追上官道上的两人,为首之人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宗师、神仙护驾,下马后,来到陈平安身边,气笑道:“连报酬也不要了,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陈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照顾一下他们,就当是你的报酬了。”
高煊摇头道:“两回事。书院那边,我就不跟你打肿脸充胖子了,因为哪怕是我都没办法掺和,所以我不会答应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时不时关注书院的动静。所以我答应给你的报酬必须要给,你要是不收,也得接过去再扔。”
他故意凶神恶煞道:“陈平安,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大隋皇子,总得有些颜面吧?”
陈平安点头,伸出手道:“拿来。”
高煊哈哈大笑,伸出一拳,突然松开,在陈平安手掌上重重一拍:“从现在起,你就是我高煊的朋友了!以后再来大隋京城,直接找我。”
陈平安有些发愣,收回手后,还是点了点头:“好的。”
高煊不再拖泥带水,重新翻身上马,由于居高临下,他弯下腰,笑容灿烂道:“路途遥远,我帮你们准备了一辆马车,很快就会赶到。如果实在喜欢步行,卖了换钱也无妨。但可别贱卖,七八百两银子肯定值得。”
高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着那队精骑迅速回城,引来官道上许多过客的侧目。
陈平安和崔东山继续前行。
崔东山问道:“是不是想不通一个皇子为什么对你陈平安如此客气热情?”
陈平安答道:“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
崔东山不愿就此罢休,自顾自帮着解释道:“其实不复杂,因为高煊的身份特殊,近水楼台,黄庭国又是大隋的藩属,加上大骊境内肯定也有他们的谍子,不难知晓你们这趟游学的大致经历。再者,宝瓶他们的身份比你们自己想象的更重要,所以他乐得对你付出一点友善。放长线钓大鱼嘛,哪怕到头来钓不着,反正也不亏。”
“如果大骊皇帝换成任何一个其他王朝的君主,或者山崖书院山长换成齐静春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书院都会如同一根被雷劈过的朽木,老老实实烂死在原地。当然了,大隋有胆量接下山崖书院,确实值得佩服,大骊皇帝对此亦是心情复杂。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于禄、谢谢所在的卢氏王朝虽然在覆灭之前是公认的东宝瓶洲北方第一强国,可是大骊皇帝心目中的敌人只有三个,卢氏皇帝并不在此列,反而国力略逊一筹的大隋高氏皇帝占据一席之地。”
在崔东山泄露这些天机的时刻,陈平安正忙着换上草鞋,这让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崔东山有些挫败。
他试探性问道:“先生,回头也给我编织一双草鞋呗,小书箱也可以有的。”
陈平安小心收起靴子,重新背起大竹篓上路,没好气道:“穿草鞋不是为了好玩。”
崔东山笑眯眯道:“我觉得挺好玩的。”
陈平安沿着官道一侧向前走去,直视前方,问道:“读书好玩吗?”
崔东山破天荒犹豫起来,最后将酒壶系挂在腰间,跟那枚玉佩捆绑在一起,双手抱住后脑勺:“读书啊,从小就觉得不好玩。”
走出去很远,黄昏里,借着最后一点光线,陈平安回望大隋京城的巍峨城墙。
沉默一路的崔东山骤然大笑起来:“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挖苦,认真问道:“我是不是应该在书院留几天,好歹亲眼看过宝瓶他们读书再走?”
崔东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措手不及,想了想:“早走晚走都一样。”
他说完,发现陈平安瞥了自己一眼,一脸“我问了白问,你说了白说”的嫌弃表情,着实有些郁闷,满脸委屈道:“我好心好意替先生排忧解难,先生这样不好吧?”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腰间系挂的酒壶,快速收回视线,叹了口气,然后加快步子前行,埋头赶路。
崔东山脸色不变,只是一肚子震惊:怎么,陈平安也有想喝酒的时候?
哦,原来少年已知愁滋味。
高煊赠送的那辆马车姗姗来迟,在很晚的暮色中才赶到陈平安这边。马夫是那个面白无须的老者,曾经跟随高煊一起去往骊珠洞天,与陈平安有过两面之缘。只是比起高煊的热络殷勤,老人神色冷淡,交过马车后,便徒步返回京城。
临走前,老人回头多看了眼崔东山。崔东山忙着打量那匹骏马的丰姿,啧啧称奇,浑然不觉老人的审视目光。他跳上马车,主动担负起车夫的职责,对陈平安招手道:“先生,马车没动手脚,咱俩安心上路。”
他又给了自己一耳光:“什么上路,太晦气了,赶路赶路。”
陈平安环顾四周,天色昏暗,因为京城夜禁的缘故,白天川流不息的官道显得十分冷清。他摇头道:“我刚好练习走桩,你驾车就是了,只要别太快,我都跟得上。”
崔瀺知道陈平安的执拗性格,便不再浪费口水,缓缓驾车前行,喝了口酒,悠悠然高声道:“百事忙千事忧,到头来万事休,天凉好个秋呀好个秋!”
陈平安默默跟在马车后头,不断重复《撼山谱》的六步走桩。
走桩立桩两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大半夜的,崔东山一直胡言乱语,儒家经典也读,诗词歌赋也念,五花八门,嘴巴就没有闲着,最后连“我有一头老毛驴,从来也不骑”也给念叨上了。听到这里,坚持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停下走桩,出声道:“我上车休息会儿。”
上了车,将背篓放在车厢,陈平安这才发现角落放着堆积成小山的瓶瓶罐罐,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为何物。驾车的崔东山笑道:“有几坛子好酒,有道家炼气、疗伤的丹药,连胭脂水粉都有,这个高煊也是够好玩的。说实话,不谈敌我阵营,同样是皇子,高煊比你朋友宋集薪的亲弟弟,也就是我曾经的弟子,要更……礼贤下士。”
陈平安侧身坐在崔东山身后,双腿挂在外边,摇头道:“宋集薪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
崔东山拆台道:“那他可就要伤心喽。在离开泥瓶巷之前,齐静春送给他六本书,其中有三本杂书,分别是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散文集《山海策》。另外三本是齐静春挑选出来的蒙学书籍《礼乐》《观止》《小学》。宋集薪大概为了求一个心安,走的时候在屋子里的桌上留下了后面三本书,本意是送给你,但人心复杂就在于,他其实心知肚明,哪怕你拿到了丢在你家院子里的房门钥匙,也绝对不会私自拿走书籍,但这却不耽误他宋集薪良心上过去一个小坎。先生,这个家伙是不是很聪明?”
崔东山说了一大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件事他没说出口:他的猜测,其实是齐静春早早料定的——宋集薪会瞧不上那三本蒙学书籍,会选择留下来送给陈平安。
下棋、布局、算心这类事,崔东山以前自认远胜齐静春,如今回头再看,当然是大错特错。
陈平安低声道:“宋集薪一直很聪明。”
崔东山好奇问道:“你跟他关系那么僵,是因为他骗你违背誓言?”
陈平安不说话。
崔东山笑道:“别怪我多嘴,也不是故意要为宋集薪开脱,我只跟你说个事实,不论对错,宋集薪在这件事上,是有其根源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宋集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样样都比你强,后来还有了个婢女伺候起居,读书、下棋、书法样样精通。但是越是这样,他的某个心结就会越大。”
陈平安终于开口:“当时他被误会成是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从小就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很多人背后骂得很难听。”
崔东山点头道:“所以啊,宋集薪每天看着你这么个家伙,就会想:‘凭什么你陈平安这么个差点饿死的穷酸泥腿子都能有爹娘,而我宋集薪却没有?甚至连娘亲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崔东山晃了晃脑袋,“最让宋集薪受不了的一件事,是你身世如此凄惨,却活得比他还要快活,吃饱了倒头大睡,睡饱了起床做事,这简直让他抓心挠肝,浑身不痛快。所以啊,他不痛快,就想着要你也不痛快。他知道你最在乎什么,就要你失去什么。”
陈平安记起那个泥瓶巷的大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想杀人,当时宋集薪差点就被他掐死。跟着他一起从窑厂偷跑出来的刘羡阳可能躲在远处不小心看到了那一幕场景,所以之后一个月,刘羡阳都没怎么敢跟他说话,让陈平安郁闷了很久。
崔东山自顾自感慨道:“有些孩子的心性牵扯出来的事情,既可怕可笑,又可恨可怜。因为不是只有孩子才有孩子心性,许多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一样会在某些大事情上幼稚得不可理喻。”
陈平安双手摆出剑炉桩,并未练习,纯粹是自然而然为之,脸色平静道:“这件事情,我当然恨死了宋集薪,但是真正让我不喜欢他的事情,不是这个。”
崔东山大奇,忍不住转头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缓缓道:“刘羡阳差点被打死那次,宋集薪竟然会蹲在墙头上煽风点火,恨不得刘羡阳被人活活打死,这样的人,很……可怕。”
崔东山默然。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我们老家有句方言,叫‘看挑担的不累’,我觉得这没什么。但如果仅因为觉得好玩就坏到往别人的担子上加石头,这种人,怎么做朋友?”
崔东山打趣道:“宋集薪又没往你肩膀的担子上加石头,事实上,可能宋集薪内心深处很希望跟你成为朋友的,因为他足够聪明,无比清楚应该跟什么人做朋友。比如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不如自己聪明的赵繇,可一样会拉关系套近乎。”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崔东山没来由地说了一句真心话:“你这样的人,以后也会有很多人不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要那么多人喜欢我干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又不图别人什么。”
崔东山转身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先生您这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学生我佩服,佩服!”
陈平安轻声道:“我知道你套我话,是想探究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没关系,说了这些,我心里好受多了。”
崔东山嘿嘿笑道:“先生您是大智若愚,学生我是大愚若智,咱俩相互切磋学问,以后联手,一定无敌于天下。”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认识阿良吧?老毛驴那段,阿良以前就哼唱过。”
崔东山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很早就认识了,比齐静春认识得还要早一些,比马瞻、茅小冬之流就更早了。我陪老头子喝闷酒的时候,他们指不定还在哪儿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风拂面。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张俊美无瑕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愁绪,苦笑道:“我离开家乡后,也是像你们这般远游求学,只是比你走得要远太多了。由于心高气傲,终于狠狠丢了次脸,最后一气之下,拜在了老头子门下。当时老头子名声不显,学问也有被视为异端的苗头,所以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
“后来,姓左的、齐静春,这些人陆陆续续进入老头子门下。他的入室弟子其实不多,因为他是个事无巨细都想要说清楚的人。简简单单一个道理,三言两语能够讲解清楚的,他能说上一整天,实在没有精力收取太多贴身跟随的弟子。记名弟子相对多一些,至于不惜自称文圣门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荡荡如过江之鲫了。”
“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认识老头子。一开始阿良是上门要打老头子的。老头子是谁啊,那张嘴皮子厉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知道吧?天底下最凶险的事情,没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堕入旁门左道,沦为各自道统内的可怜异端,之前之风光,之后之凄惨,惨绝人寰。我叛出师门之前,信心满满地提出自己的那个见解,何尝不是想要帮着……不说这个,好汉不提当年勇。事实上,也就老头子一个人在历史上接连参加了两次辩论,关键是都还给他吵赢了。算了算了,你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个。反正那会儿的老头子,啧啧,说是天底下独一份都不为过,那种被誉为‘一家之学,明月当空’的绝世风采,不是读书人是绝对无法领略的。要不然,你以为老头子凭那可怜兮兮的秀才功名就能够给人请进文庙供着,还一个劲往前往上挪位置?老头子所在的那个小国后来都快恨不得把他封为‘状元祖宗’了,他偏不要,可劲憋着坏呢。你以为?总之,老头子一来二去,就把阿良给说迷糊了,两个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头子的地位越来越高,阿良的修为也越来越高,两人相得益彰,关系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齐静春,还有姓左的关系最好,他为了我们三个没少折腾,尤其为了齐静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荡气回肠!”
说到这里,崔东山会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们跟前就要开始吹嘘了,什么‘给你们三个兔崽子擦屁股都这么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么‘你们是不知道,我今儿去大杀四方的宗门里头,那些个仙子一个个只恨修为不够高,否则一定要生吞活剥了我阿良。唉,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们年纪小,不会懂’。”
他喝了口酒:“阿良有一点很好,说话从不吹牛,不像我们读书人。”
崔东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背对着陈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样,我心里也痛快多了。”
陈平安早已闭上眼睛,默默练习剑炉立桩,但是显而易见,所有话语,少年都仔细听着,一字不漏。
崔东山脸色平淡:“敞开了聊过,不耽误之后我还是坏人,你还是好人。”
陈平安睁开眼:“我下去继续练习走桩。”
崔东山大笑道:“好嘞。”